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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的春天,他們終於回到了上海。
銘恩透過車窗望去,一片繁華瑰麗。
高樓成羣的大街上有一輛有軌電車搖着車鈴,轟隆隆開過,還有戴着草帽,身穿洋裝和皮鞋的女學生在樹蔭下玩耍。街心公園裡更是一番熱鬧喧譁的景象,有晶瑩透亮的噴泉,有年輕的情侶手拉着手在照相。
車子拐進了霞飛路,大道兩邊奼紫嫣紅,商鋪林立,各色招牌在日光下泛起瑩瑩的光波。
短短的兩年,上海灘又是一片十里洋場的繁榮景象。
他們回到了唐家,楚平,趙媽和王管家迎了出來,激動得熱淚盈眶。
唐少昂看着這莊園內外的風貌,心裡也很有感觸,怔怔地道:“這兩年,辛苦你們了。”
王管家連連搖頭,感慨地說:“少爺,盼星星盼月亮,你們可算是回來了。”
前呼後擁着,一大羣人來到了客廳。趙媽接過銘恩懷裡的孩子,哦喲喲地抱在手上,圓圓的大胖臉上洋溢着一種既慈愛又欣慰的笑容:“這小少爺跟我們少爺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啊!白白胖胖的,真惹人稀罕。”
唐少昂擁住了銘恩的肩膀,兩人相視而笑,衆人都跟着笑了起來。
晚宴上大家齊聚一堂,衣香鬢影,觥酬交錯,唐家已經許久都沒有這種熱鬧了。所有人當中,只有婉儀的變化最大,當初活潑伶俐的小女孩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梳着兩條長長的辮子,身着鵝黃色的長衫,文雅恬靜地立在一邊,倒讓大家有一剎那的恍惚,這婉儀和銘恩不愧是姐妹倆,長得是越來越像了。
聽到大家在談亂自己,婉儀似乎有些拘謹和羞澀,只盈盈地笑着,俯下身去,逗了逗姐姐懷中的小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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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氏莊園裡燈火通明。
雕花鐵門虛掩着,院中翠蔭脈脈。
無邊無際的夜色中,一個黑色的人影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她穿着寬鬆的黑色大衣,脖子上裹着厚厚的絲巾,遮住了大半個臉,只有那一雙漆黑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輝。
她趴在門上,怔怔地朝裡面觀望着,眼角卻慢慢滑下兩行清淚。
“誰在那裡?”聽到了動靜,門房裡探出一個腦袋來。
那黑色人影聞聲一驚,卻急急地轉身逃走了。
門房的人咦了一下,揉了揉眼睛,還以爲自己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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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白色的窗紗被風颳得張開了起鼓的帆。
銘恩躺在唐少昂的懷裡,沉沉地睡了過去。
睡夢中,清亮的月光底下,葉家老宅裡一片荒涼,影影綽綽,彷彿有些滲人的死寂。
她孤身一人站在偌大的院子中央,茫然地四下張望着。
就在這時,一個紅色的影子忽然衝了過來,伸出枯瘦的雙手,惡狠狠的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應對不急,吃力地叫喊起來,仔細一看卻是葉蕙心。
“銘恩,你這個賤人,你還我丈夫來!”披頭散髮,咬牙切齒地咆哮。
她無助地一直後退,卻看到對方猙獰的臉上慢慢滑下兩行紅色的血淚,說不盡的陰森恐怖。
“我要你死,我要你死——!”瞪着一雙圓鼓鼓的眼睛,蠟白色的臉上交錯着一道道血痕,對方的雙手彷彿冰冷的鐵鉗一般,扼得她喘不過氣來。
“啊——!”
臥室裡,懷裡的銘恩忽然不住翻騰起來,彷彿中了魔怔一樣。
唐少昂睜開眼睛,傾身緊緊抱住她,一手攬住她的背心,一手撫摸着她鬢邊的秀髮,嘴裡一疊聲地哄道:“沒事,沒事,我在這裡,你不要怕!”他拍着她的後背,目光無限溫柔。
她嘴裡喃喃着,嗚咽了片刻,又漸漸安靜下來,整個臉深深埋在他的懷裡,只露出了雪白細膩的一段頸子,彷彿有一種落葉不勝秋風的單薄。
唐少昂微微鬆了口氣,脣邊帶笑,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她睡夢中的模樣。
第二天清晨,明媚的陽光照耀得滿室生溫。
銘恩醒了過來,卻發現自己躺在唐少昂的懷裡,她的臉緊貼着他的胸膛,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他依舊閉着雙目,舒眉展目,嘴角微微向上揚起,似乎仍然在甜夢之中。
她仰起頭來,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地颳了刮他見青的下巴,想不到他晃動了一下身體,她嚇得連忙也閉緊了雙目。
不一會兒,恍惚有灼熱的氣息在鎖骨處流連,酥酥麻麻的,她禁不住睜開了眼睛,他的姿勢有些奇怪,只來得及將頭靠在她的肩上,彷彿被抓了一個現形的尷尬,微微咳嗽了兩聲,道:“你醒了……”
她呆呆地也迴應道:“你醒了…”
他嗤嗤地笑了笑,坐起身來道:“早上,我得出去一趟,中午我會讓楚平來接你和孩子,我們一起去吃法國西餐。”
擺脫了有些曖昧的姿態,銘恩稍稍鬆了口氣,只見唐少昂下了牀,一邊繫着襯衫的扣子,一邊大步往外走去,忽然間,又迅捷地轉了回來,俯下身扳住她的下頜,狠狠地吻了上來,她的呼吸一窒,心跳漸漸地有些紊亂,慌張之中只得緊緊地抓住了牀單的一角,那雪白的花邊被她攥得褶皺。
唐少昂洗了澡,換了衣服徑直來到了餐廳,乾淨清爽地又成了那個翩翩風儀的文雅青年。
銘恩正在餐桌旁看着一份當天的早報,聽到腳步聲,從報紙上擡起頭來,眼中似乎籠罩着一點疑惑與憂愁。
唐少昂心中一動,卻仍舊微笑着在她對面坐了下來,看了看桌上的早餐,笑道:“咦,他們幾個呢?”
銘恩彷彿才醒悟過來,柔聲道:“他們已經吃過了,趙媽帶着婉儀和宣兒去公園散步了,楚平在外面擦車……”說着,彷彿有些隨意地將手裡的報紙攤放在桌上。
唐少昂的視線微微偏移,很自然地看到了那醒目的標題。
“華人探長刺殺日軍中將渡久雄一,昨夜獄中畏罪自殺。”
宋體的紅色“殺”字被一隻槍射穿了,像是火花四濺,又像是血跡污染。
銘恩仍舊自顧自地埋着頭,耐心細緻地吃着早飯。
唐少昂微微挑眉,在一旁很詫異地望着她的鎮定自若,終於忍不住道:“銘恩,你真能沉得住氣?我…我還以爲你肯定會緊張擔心……”
她沉吟了片刻,終於擡起頭看着他,幽幽地道:“我都已經放下了,爲何你一直放不下?”
略帶嘲諷式的詰問,餐廳裡的氣氛不免有些凝固。
唐少昂低低一笑,不動聲色地岔開了一個話題來說,她明白他的意思,也試圖認真敷衍着,可說來說去,總是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不一會兒,都發覺了那不甚協調,又寂靜了下來。
半響,他輕輕伸出一隻手來,定定地望着她。
她遲疑了一下,很快將手遞了過去。
他的手緊緊地握住了她的。
他說:“我愛你。”
雖然不是第一次聽他說這三個字,但她的心在這一刻還是激起了軒然大波,微微一窒,慢慢地,又溼了眼眶。
看着她緋紅的臉頰,他輕輕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