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的寂靜。
銘恩似乎有些累了,淡淡地道:“你休息吧!我下去了。”說完,脫手往外走去。
唐少昂猛地拽住了她的手,一用力將她甩了回來,緊緊抱在懷裡。
銘恩愕了一愕。
他卻不動聲色地抱緊了她,附在她的耳邊輕不可聞地道:“別動,讓我抱你一會兒。”
銘恩的肩膀微微有些抖動,神色啞然而空茫,終究還是乖乖地安靜了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微微鬆開了她,雙手握着她的肩,溫柔地看着她,說:“我們後天離開上海,船票我已經買好了,你整理一下自己的東西。”
銘恩怔了一怔,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心裡一急,正色道:“我不走,我不能離開這裡!”
唐少昂微微一愣,眼眸之中似有寒光乍現,但旋即彷彿又被剋制了回去,只是笑了笑,不冷不熱地道:“不走,不走你想去哪裡……”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
然而,銘恩只是低下頭,緩緩抽回了自己的手,冷冷地道:“我沒有打算要離開上海,要走的話,你自己走……”
唐少昂不由得勃然大怒,“砰”地一下,將旁邊的椅子給踢飛了,憤怒地道:“你不願意跟我走,是想去找那個什麼金燕潮,預備和他一起遠走高飛?對麼?”
銘恩從來沒見過他發這麼大的脾氣,不禁呆在了那裡。
唐少昂紅了眼眶,雙手叉腰,氣急敗壞的原地亂走了兩步,忽然轉過身來,目光森冷地瞪着她。
“你這個女人,我對你已經夠特殊了,近些日子來,可以說也是做到了低聲下氣,生怕哪裡做得不夠好,又惹得你不高興了,可你還是得寸進尺,一再踐踏我的真心……”
銘恩默默地看着他,半晌才勉強笑道:“唐少昂,你和我都應當很清楚……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這樣的話一出口,她便後悔了,因爲眼前的人眉尖一蹙,眼神更加冰冷懾人了。她想了想,旋即又輕輕道:“我的意思是…你並不是我愛的那個人……你讓我感到緊張和不安…你…也許你永遠都無法體會這種感覺…因爲你……在我的心裡…不應該是現在的這個樣子…”
唐少昂聽得莫名其妙,此刻更覺得有一種被她輕視的感覺,她並不知道他的身世,這樣隨口一說,好像是在暗示他配不上她這個唐家大小姐一樣。
唐少昂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臉色越來越陰沉,厲聲道:“你哪裡都不準去,你必須跟我一起走,這兩天我會讓趙媽看着你,所以你別跟我搞什麼花樣,也別妄想再像上次那樣偷偷地跑掉……”
銘恩聽得心驚膽戰的,慢慢握緊了手指,半響,她貝齒輕咬着,硬生生地擠出了一個難以置信的字眼:“你——?”
唐少昂冷哼一聲,別過了頭。
就在這時,唐婉儀揉着惺忪的睡眼突然站在右邊的臥室門口,囁嚅道:“三更半夜你們不睡覺在吆喝什麼呢?我老遠就聽見你們在吵架,你們倆怎麼了?”
銘恩定住神,走過去安慰道:“沒事…你趕快睡覺吧,我在艾菲麗買了你最喜歡的草莓蛋糕,明天早飯就可以吃了…乖……睡覺去…”
婉儀皺着眉,道:“好濃的酒味…哥,你喝酒了嗎?”說着,呆呆地看向愣在一旁的唐少昂。
唐少昂眼底火氣未消,臉上有着一絲難言的尷尬與僵持,微微張着嘴,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銘恩拉着婉儀往外面走去,只聽得唐少昂冷冷地道:“你明天最好別再出去瞎轉悠……我會讓趙媽跟着你。”說完,房門“咣噹”一響,她回身望去,走廊上空蕩蕩的,只有那扇門在晃來晃去……
誰也沒料到,婉儀當天夜裡突然發了病,高燒持續不退,銘恩沒有辦法,只得跑去叫醒了唐少昂,兩人趁夜將婉儀送到醫院。
——
唐少昂曾打算延遲啓程日期。他打了個電話給碼頭,詢問可否退票以及下一班開往香港的船期,那邊的回答倒也乾脆:
“先生你好像不是住在上海灘上,倒像是住在天堂佛國裡的了!沒聽見炮聲槍聲嗎?我們明天的這班船,能不能從吳湖口開出去,只有天曉得!你要退票倒也歡迎的,有的是人要,每張翻三倍五倍!要是想換下一班船,先生你去問問下一位的市長吧!”
一頓搶白,斷了唐少昂延期動身的念頭,卻堅定了他離開上海的決心。他是個做生意的人,相信俏貨必好,好貨必俏的市場規律。尤其是那句:“退票歡迎,每張翻三倍五倍”。這麼多人急於走,他唐少昂豈肯退讓?
可是銘恩和婉儀都還在醫院裡。
整整一個上午,他把自己關在臥室裡,冥思苦想着明天的行動。銘恩、婉儀、楚平,王叔,趙媽,還有那不知身在何處的葉蕙心,一個個都像一枚枚棋子,擺在他的面前,而楚河漢界的兩邊,則是香港的軒尼詩公寓和上海的唐氏莊園。他把棋子們擺來擺去,總也決不定該擺成一個什麼樣。
入夜的時候,唐少昂終於謀劃好了一切,他叫來了楚平,把所有他帶不走的金銀首飾、銀元和二、三十根金條、還有一大卷大面額的法幣,統統裝進一隻洋油箱,也是塞得滿滿激激的。時鐘敲過十二點後,藉着月光,他們來到了花園裡的薔薇花架下,挖開了一個土坑,將那件沉甸甸的物品,埋了下去。
“要做個記號嗎?”楚平在蓋上泥土和草皮時問。
“不用。”唐少昂說,“只有咱們兩個知道,以後也不會有第三個人來挖,何必留下什麼痕跡!”
他又連夜趕去了醫院,將婉儀和銘恩接了回來。
銘恩本來不想走,可是大街上人心惶惶,唐少昂又是鐵了心的樣子,她執拗不過,又擔心婉儀的病情,只得同意了他的計劃。
——
第二天晌午,上海灘忽然響起了轟隆隆的槍炮聲,震耳欲聾。
日軍已經勢如破竹的攻進城了,駐守在城裡的部隊和警察很快和日軍正面交火,一時間死傷無數。
大街上亂哄哄的一片,老百姓東躲西藏,哀嚎遍野。
碼頭上,也是風聲鶴唳的一片,唐少昂辦完了託運手續,銘恩抱着昏睡的婉儀,在一旁看管着隨身物品。
唐少昂去票房退票,他差點被幾個如餓鬼爭食的等候退票的人撕成碎片。
這幫人手提一個不大的皮箱,只要得了票拔腿就上船,好像那遠處傳來的槍炮聲是專門衝了他追來似的。
唐少昂寡不敵衆,差點想把那手中捷的三張票往空中一拋了事,如當年的海外留學生髮傳單一般。可是馬上有兩個手舞警棍的警察來救駕了。一頓棍棒,打散了那些搶票的人。
——
不遠處,有槍聲和炮火聲清晰傳來,隱約還有小孩的哭泣聲。
銘恩抱着婉儀擠在嘈嘈雜雜的人羣中,翹首觀望着。
這時,唐少昂快步走了過來,並無言語,他一手提起地上的箱子,一手擁住她的肩膀,帶着她通過檢查口,迅速登上了輪船。
船艙內已是烏壓壓的一片,人頭攢動着。
唐少昂擁着她,穿越喧鬧的人羣,徑直走向頭等艙的方向。
到了包間後,銘恩將婉儀放在牀鋪上,替她蓋上了被子,然後坐了下來,靜靜地陪在她的身邊。
並不寬敞的空間裡,唐少昂來回走動着,似乎有些煩躁的樣子,掏出了一根香菸別在嘴裡,隨手又在衣袋裡摸着了打火機。
幽藍色的火苗在圈起的手心裡剛一亮,目光歪斜,銜着煙的他卻發現銘恩在盯着他,怔了怔,視線落在睡熟的婉儀身上,唐少昂很快滅了火,將香菸收了起來,他笑了笑,隻身往外面走去。
——
人,太把握不住自己的命運了。
唐少昂站在甲板上,心裡陣陣發痛,
烏壓壓的天上、不知從哪裡聚來了那麼多雲;烏沉沉的江裡,不知從哪裡流來了這麼多水。是誰在主宰着這一切?
唐少昂想不明白。
只不過三兩分鐘的工夫,北邊的天上那片灰白的雲竟就全轉成了濃黑。
強勁的風猛烈地颳了起來。
江水滾起了一輪輪的波紋。
碼頭上的灰土碎石被捲到了半空中,又狠狠地扔到了人們的頭上臉上。
幾乎所有該登船的人都登了船,送別的人羣也開始被那突然降臨的日月無光、飛沙走石嚇跑驚散了,不少人急急地奔跑起來。急於找個避風避雨的地方,有幾個則向碼頭出口處飛逃而去。
唐少昂仰起頭,一動不動地站着。
黑漆漆的天幕上,接二連三地亮起一道道閃電,那陰悽悽的白光似乎是從天外伸進了一隻魔爪,在撕扯着那塊烏黑的幕布。
滾滾的雷聲推進了,時而夾雜着一聲霹靂,嘩啦啦地響,轉眼間,喧囂的大暴雨傾盆而至。
甲板上逗留的旅客火急火燎地往船艙內涌去,唐少昂卻怔怔地站在那裡,像一尊冰冷的雕像。
只有到了此刻,眼看着那架活動舷梯一級級退縮下來,然後滾動着輪子移了開去,甲板上的人和碼頭上的人就此分隔成兩個不在同一平面上的羣體,中間相距了雖不過幾步寬卻已很難逾越的一江黑水,銘恩望着窗外,方纔強烈地意識到,這一刻,或許真的是永別了。
她衝出了船艙,撲向高高的護欄。
如果不是唐少昂緊隨身後一把攔腰抱住了她,她會躍出欄杆,跳進那暴雨中的黃浦江的。
銘恩感到自己的心被撕成了兩半。
她渾身都發了木,呆呆地僵在了唐少昂的懷裡。
汽笛的狂吼被剎那間爆發的傾盆大雨壓倒了。那滿載着客人的航船,起了錨,脫了纜繩,留下這邊送別的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