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月從夜十肩膀上擡起頭來,看着楚子晏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沒事,就被砸了一下。”
夜十將她放下,讓她站在了地上,擡手擦掉了她嘴角的血,無奈道:“真是怕了你了,哪來的犟脾氣,怎麼說都不聽。”
明月揉了揉自己的腰,苦不堪言。
方纔他們的舉動已經惹怒巨嬰,現在結界之中陰氣森森。
那帶着兩個孩子的母親,此時才上前跟楚子晏行了一個大禮:“公子,我是來自南州的陳氏,此次帶着兩個孩子投奔親戚,若是可以……”
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她也沒好意思拜託關照她的孩子,就說:“請讓我們母子三人跟隨你們。”
楚子晏看了他們一眼說:“便跟吧。”
“多謝。”
母親一手拉着一個孩子,將兩隻小手都緊緊地都握在手裡,想着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要帶着孩子走出去。
巨嬰之所以厲害是因爲他的喜怒無常,所以結界詭異莫測無法輕易破解,再加上它所喚出的數百隻骷髏,眼下一場大戰避無可避。
倪往、玄黃、傅若水還有她的季師兄對抗巨嬰。蒙律、白羽、夜十護在明月與楚子晏的周圍。那母親拽着兩個孩子緊緊跟隨着他們,生怕掉隊。
看楚子晏站在陰風白雪之中明月有些於心不忍,他本不該跟她遭這份罪,但現在卻陷入了這樣的境地,她不由靠近了他:“抱歉,讓你跟着我受苦了。”
楚子晏偏頭看她,又低頭看她緊握他的手:“這句話聽着像我將自己託付給了明月。”
“……”被他這麼一說明月無奈笑了,“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思說笑。”
“這不過是我自願,明月不必自責。”
“唉。”
事已至此也不必再說,明月拉緊楚子晏的手,如同那母親拉着她的兩個孩子一樣,絕不放手。
冥界巨嬰被惹怒之後一直哇哇大哭,身上的陰氣翻江倒海涌出,那些碎了的骷髏又再次凝結成形,一撥一撥的攻擊。
倪往、玄黃與傅若水齊心協力反擊,在倪往的魂器縛茫法陣籠罩之下,巨嬰被紮實地壓入地面,轟隆一聲,地動山搖。巨嬰被擒,白骨人搖搖欲墜跟着散了架。
朦朧的結界前方出現了裂口,顯然巨嬰抵擋不住攻擊結界開始瓦解。
蒙律與夜十一邊擊退骷髏兵一邊回頭對明月喊:“明月,帶主子走!”
趙明月將楚子晏扶上馬車,對一旁的母子三人也道,“快上車!”
大兒子爬上馬車,接過母親手中的弟弟,又將母親也拉了上來,混亂之中已經不見了傅若水的十七師兄,也沒辦法回頭去尋找或等待,趙明月駕着馬車往裂口的方向而去。
黎明即將破曉,明月都覺得馬車下一刻就能跨越這個結界。
但此時馬車忽而劇烈晃盪,巨大的聲響來自車廂下方崩裂的地表,猶如地震爆發,馬車連連後退,車廂瞬間往下**如突如其來的裂縫之中。
車廂**與馬匹驚慌往前竄的兩股力量拉扯,厚實的馬車也硬生被折斷。
趙明月大驚失色往車內鑽入,撈住了楚子晏猛然往回扯回來。
事故太突然,趙明月只來得及拉回楚子晏跳上地面,這一下被砸得七葷八素,再擡頭看,那母子三人還跟着馬車下墜。
明月放下楚子晏再往前撲要救人。
人是抓不住了,只能死命地拖着馬車,可畢竟她就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被翹起的馬車掀了一個跟斗坐在地上。
馬車墜下山崖。
明月心想完了,那母子三人是要沒了的!
空空的車廂猛烈**,慶幸的是那母親的身體被車棚布簾拴住,掛在了懸崖邊的石頭上。車廂從三人身旁脫空摔下深淵。
深淵深得連回聲都聽不見。
那母親一手抓着一個孩子懸掛在崖壁之上。
趙明月以最快的速度爬起來去抓住掛在石頭上的布簾。
這布是爲了給馬車保暖套上的一層棉布車棚,勒住母親的是車簾的窗口,懸掛在石頭上的是車簾的另一側窗口。石頭圓滑,沒有趙明月的拉扯可能已經滑脫出去。
趙明月雙腿登在石頭上,雙手死死拉住布簾王后拽,大喊:“快上來!”
兩個半大的孩子任何一個對於母親來說已經是超重,何況她一手一個,所以哪怕使盡渾身解數也無法將兩個孩子都拉上來。
小兒子腦袋上都是血,無助又虛弱地叫着:“娘,別丟下我……別又丟下我……”
大兒子身上沒有什麼傷口,氣音都還很足:“娘先把弟弟拉上去。”
小兒子另一隻血粼粼的手抓着母親,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娘……我乖,你就選我一次吧……我會乖的……”
說完這句,似乎用盡了他剩餘的力量,帶血的小手很捨不得地從母親的手臂上滑落下去。馬車跌落的時候,他受了很重的傷,如今已經沒有力量再拉着母親。他垂掛在半空,嘴裡的呢喃也隨着風雪消失了。
那母親咬着牙想要把兩個孩子都拉上來。
楚子晏俯身在懸崖邊,想要拉住那母親,但撈不起來。
嘶啦幾聲
棉布在撕裂。
趙明月大喊:“被布條要斷了,快,快上來!”
那看起來柔韌如同野草般的母親,忽而發出悲鳴哭喊:“家睦,家和,我的孩子啊——”
淒涼的叫喊在深淵裡迴盪。
耳邊布條撕裂的聲音如同在撕裂那母親的心臟。
大兒子着急地喊着:“娘,你放開我,那塊布承受不住我們三個人的重量,我比較重,弟弟輕,你放開我吧!”
怎麼放開啊?
都是她身上的肉,她的血脈,她的命!
只是左手拉着的小兒子已經沒有了動靜,被風雪吹着還在半空微微晃動着,這調皮的小傢伙再也沒有用他明亮聰明的眼睛看着她。
鬆手的剎那。
感覺山風如刀子割破她的心臟,空蕩的左手刺疼,可她只能用着殘忍的左手也抓起了大兒子的手臂。在布條快要斷裂的前一刻,母子二人被拉上了懸崖。
黎明過去,天似乎是瞬間亮了。
巨嬰被降服。震天動地的哭聲消散。結界碎裂。白骨見了天光灰飛煙滅。
倪往都覺得,這結尾有些倉促地,她還以爲這巨嬰會再垂死掙扎一段時間,沒想居然就這麼在縛茫的照耀下,縮成了一個枯萎的嬰兒。
銀川驛館的老闆娘看到此景,嘶聲裂肺地哭嚎:“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撲過來抱起如同枯枝一樣的孩子,那孩子承受不住一點力量,在她手心裡化成了灰燼,風雪一吹,從她指尖飛散。
傅若水說:“你的孩子早就已經死了!之前的肉身不過是邪祟支撐起來的!”
“不會的……”母親把沾染着一絲灰燼的手貼到自己的臉頰,她彷彿還能感受到孩子軟乎乎的手貼着自己,“他說,只要有足夠的人給他吃,總有一天我的孩子會長大的……他不會死的……”
“你們居然爲了養一個鬼嬰害死那麼多條人命!”傅若水義正詞嚴。
老闆娘充耳不聞,眼神空洞。
老闆也木然走了過來,看了看什麼都不剩的孩子,又木然走了回去,走了幾步踉蹌倒地就沒再爬起來,死了。
老闆娘對老闆的死活沒有反應,她麻木起身,臂彎裡空空如也,卻保持着抱孩子的姿勢,彷彿手裡還抱着她的孩子,一步一步走到懸崖邊縱身就跳了下去。
沒人阻止。
這些人在陰鬼結界之中生活了數年,即便是個人,跟鬼已經沒有不同。他們的皮膚或許還能承受陽光,但心卻已經見不得光。
那些人都該死,只是不該死的卻也死了。
傅若水的十七師兄死了,那些吃了冥食的人也死了,原本帶着兩個孩子的母親如今只剩下一個孩子。這位母親沒有哭,但表情跟方纔的老闆娘的卻格外相近。
喪子之痛沒讓她崩潰,但這種痛卻雷同得讓人想死。
“明月……”楚子晏低聲叫了一聲趙明月。
明月回頭,楚子晏已經持起她的手,因爲方纔急着去抓馬車,手心被斷裂的木頭蹭得血肉模糊。可明月知道,這種痛苦比起那位失去小兒子的母親,又算得了什麼呢?
明月說:“我沒事,也不是很疼。”
白羽過來給她處理傷口。
那母親帶着大兒子走到了明月他們身前,微微欠身說:“家和,給恩人磕頭。”
大兒子神情恍惚,眼神空洞地從深淵轉了回來,還沒能接受自己的弟弟落下那山崖的事實,他木然鞠了一個躬,並不說話。
說不說其實沒什麼,母親眼神空洞地拉着大兒子走了好幾步,大兒子不肯走了,他說:“娘,等等弟弟,也許再等一會兒他就上來了。”
那母親的背影驟然僵硬。
大兒子又說:“我答應給家睦刻個小馬駒,他一定會來拿的。”
母親不說話,想了小兒子之前問她。
“娘,要是壞人來了,你只能救一個孩子,你是救我還是救哥哥?”
她回答說:“當然是救你哥哥,你又不聽話。”
那母親胸腔裡頓時發出嗚咽,此刻也早已淚流滿面,她不說話拖着大兒子一步一步朝着前方走去,即便耳朵裡彷彿還聽見那小人兒在後邊追逐着喊:
娘,等等我。
但她知道,她的心肝寶貝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