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圍坐在桌子前,只有BENNY一個人端了飯到櫃檯後面吃去了,大概是防備有電話進來,或者有客人來點餐。海倫覺得他很辛苦,剛纔飯也是他做的,現在又要守在櫃檯那裡。她儘量吃快點,吃完可以換他。
老闆笑她:“阿姨呀,吃那麼快乾什麼?有人追來搶碗了?”
她坦白說:“想快點吃完了換BENNY來桌子跟前吃。”
老闆大呼小叫:“這麼心疼他?憑什麼呀?我這麼辛苦怎麼不來換我?”然後又勸她,“別管那個傻呼呼的,他是直腸子,要站着吃飯才吞得下去。”
阿SAM問海倫:“阿姨,你是偷渡過來的還是假結婚過來的?”
海倫一愣,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老闆說:“阿姨肯定是‘斜生’,對不對呀,阿姨?”
海倫想“斜生”大概就是“學生”的意思,她連忙說:“不是學生,不是學生,是F2,先生在這裡讀書,我探親過來的。”
她有點不喜歡被他們稱作阿姨,但又不好說,因爲是她自己說他們應該叫她阿姨的。這幾個真是傻呼呼的,難道不知道女人往往是愛這樣口頭謙虛一下的嗎?她說自己可以做他們的阿姨了,是希望他們來反駁的,哪裡知道他們真的叫起她阿姨來了,搞得她有苦難言。
吃過飯,海倫問老闆:“我——該幹些什麼?”
老闆說:“你問BENNY吧,他是叔公,老傢伙嘛,我都是聽他的。他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我送餐去了。”
BENNY問她:“你會不會聽電話接、接ORDER?如果你會聽的話,你就聽、聽電話吧,我來打包,廚房裡面很熱的——”
海倫還真有點怕打包,不是因爲廚房裡面熱,而是她沒怎麼打過包,怕出了洋相,露了馬腳,老闆不要她了。她說:“我會聽電話接單,你們這裡的電腦用什麼接單系統?”
“我們還沒賣——賣電腦呢——”看來他不光是“那哪”不分,也是“買賣”不分的。
他把她帶到櫃檯前,櫃檯上放着厚厚一疊MENU,他拿起一張遞給她,跟她以前打過工的那幾家餐館的MENU差不多,一面是彩色的,是LUNCHMENU,有幾個最POPULAR的菜式的圖案,也有餐館的地址電話號碼等,另一面就密密麻麻地印着各種菜名。
經BENNY講解了一下,海倫才發現PANDA518的接單跟她以前幹過的幾家都不同。
海倫以前幹過的幾家,都是電腦接單,前臺接好了單,一按“PRINT”,就打出一式幾聯,炒鍋面前掛一聯,油鍋面前掛一聯,打包的那裡有一聯,送餐的也有一聯,這樣每個部門都知道這個ORDER是什麼。
但PANDA518不同,每個ORDER就寫在一張MENU上,BENNY把ORDER的內容喊給其它幾個人聽,大家都做好了,他就打包,再把MENU訂在包好的ORDER上面。
剛好有個電話打進來,BENNY就跟海倫示範了一下。客人點什麼,他就在那個菜的序號上打個圈。她想這倒不難,只要知道某個菜在菜單上的大致方位就能找到了。等他寫地址的時候,她發現他只寫街道名稱起首的幾個字母,後面就打個破折號代替了。
她好奇地問:“你只寫一半,送餐的——找得到嗎?”
他笑了笑,說:“不會拼、拼這個詞,太、太長了——”
她發現他說英語的時候,或者跟其它人說他們的方言的時候,他並不結巴,只有說國語的時候,他纔會結巴,似乎跟她說話的時候,又特別厲害。
不知道爲什麼,當他結巴的時候,她總是很內疚,因爲他是爲她才說國語的,不然他只需要說英語和他們的方言就行了。她有一種直覺,覺得他是個很敏感、很自尊的人,在她面前結巴,他一定很羞愧。所以當他結巴的時候,她就儘量不去盯着他,只裝做沒注意到的樣子。
BENNY說:“現在不——忙,你熟悉一下MENU。”他告訴她哪裡是APPITIZER,哪裡是SOUP,DINNERCOMBO,CHEFSEPCIALTY,等等。她覺得MENU上有大標題,不用他講,她也能看出來,所以有點走神。
她發現他小手指的指甲留得很長,脖子上掛了個用紅絲帶穿着的什麼東西,只能看見細細的紅絲帶,掛的那個東西深入到他的T恤裡去了,看不見。不知道爲什麼,這兩件事使她把他跟街頭那些混混聯繫起來了。
她按他說的,坐到一張餐桌邊去熟悉MENU,看了一會,覺得自己已經比較熟悉了,待會接單的時候,只要知道到哪裡去打圈就行了,應該比電腦接單還簡單一些。
海倫幹了這一段時間的接單,覺得最狼狽的就是在MAY-S乾的那段時間,因爲電腦接單對她來說完全是陌生的。
如果點餐的只是乾脆利落地說我要什麼什麼,你可以在菜單上找到那個菜的代號,鍵進電腦,那個菜的名字就出現在電腦屏幕上了。但這樣乾脆利落的顧客不多,很多都會提點特殊要求,說我點的這兩個芝麻雞,一個要加芝麻,另一個不加芝麻。或者說我點的這個菜,不要加SCALLIONS。
這樣一些小小的的請求,如果是手寫,也不算麻煩,但要想在電腦上註明,就得先按某個FUNCTION鍵,再打某個指令,然後才能把客人的要求輸進電腦。客人等長了,就會不耐煩。
海倫那時最怕的就是接送餐的ORDER。如果是客人來拿的,至少不用問地址。但送餐的ORDER就不同了,你得聽地址,大多數地址是早已存在電腦裡的,鍵進客人的電話號碼,地址就跟着出來了。但有的客人是新來的,地址和電話號碼都不在電腦裡,你得把地址輸進去。
應該說這些東西反覆做幾次就基本知道了,但MAY-S的客戶有很多是附近寫字樓裡的,常常是同一個電話,同一個地址,卻在不同的樓裡,或者不同的辦公室裡。海倫剛開始不知道這一點,沒把地址記清楚,送餐的跑錯了地方,不光沒拿到小費,還把時間耽誤了,回來就發她的脾氣。有時客人見ORDER老沒送來,就打電話把ORDERCANCEL掉了,搞得餐館浪費了錢財,送餐的浪費了時間。
FRANK還是很寬宏大量的,早已看出海倫根本沒打過工,至少是沒接過單,他沒有責罵過她。但老闆娘就沒有那麼溫和了,老闆娘是個臺灣人,叫MAY,餐館就是以她的名字來命名的,估計開餐館的錢也是她拿出來的,所以連老闆都得聽她的。
MAY總是在海倫接電話的時候,也拿起電話監聽,聽見哪裡出了錯,就馬上插進來說話,把海倫趕下去。接完電話,MAY還要走到跟前來批評海倫,話說得很不客氣。但海倫一般都不敢回嘴,因爲的確是她弄錯了。
海倫在MAY-S幹了幾天,就覺得幹不下去了,因爲人很緊張,越緊張越出錯,越出錯越緊張,搞成了一個惡性循環。好不容易記下了客人的種種要求,又把地址搞錯了;好不容易把ORDER和地址都搞對了,又忘了問客人信用卡的號碼。結果送餐的跑過去,沒辦法收客人錢,只好帶着客人的信用卡號碼回來,讓海倫把信用卡收據打出來,送餐的再跑一趟。
後來,幾個送餐的都牢騷滿腹,怨聲載道,一聽說是她接的單,就露出一股不信任的神情,有的還公開說不願送她接的ORDER,搞得她無地自容,最後只好自己把工辭掉了。
一陣電話鈴聲把海倫從回憶中驚醒過來,她如離弦的箭一樣向電話衝去,這是在前面幾家餐館養成的習慣,不管你在哪裡、在幹什麼,只要電話鈴一響,你就要在第一時間衝過去接電話,不然客人就可能等不及走掉了。
她看見BENNY也從廚房走過來了,正要拿電話,見她過來,就示意她來接。她接了電話,是個PICKUP,很容易,不用寫地址,她記下了客人的電話號碼,在MENU上找到客人要的東西,打了個圈,覺得大功告成了,正要慶幸自己在這裡一舉成功,就聽客人問道:“What-smytotal?”
海倫愣住了,以前都是電腦給算好的,現在沒電腦,她就不知道怎樣才能算出TOTAL來了。她在櫃檯下面翻來翻去也沒看見有計算器,她膽怯地告訴BENNY:“他在問我TOTAL是多少。”
BENNY走過來看了一眼MENU,說:“$12.49。”
海倫有點不相信,但還是照着回答了。等放下電話,她問:“你怎麼看一眼就知道是$12.49?”
BENNY沒回答,指指收銀機,說:“你可以用這個算TOTAL。”他說客人一邊點,你就一邊往裡打,最後按一下“ENTER”鍵,TOTAL就出來了,你就把這個RECEIPT訂在MENU上。
他說完,就讓她自己試幾次。海倫不敢去碰收銀機,因爲在前面那幾家乾的時候,收銀機對她來說,就像個炸彈一樣,隨便碰不得的。你打開收銀機一次,就會有一次記錄。
以前的老闆都是上班的時候交給你一些零錢,找錢用的。然後這個收銀機就交給你了,晚上收工的時候,老闆會來點帳,收銀機會打出一個GRANDTOTAL,那就是你這一天收的錢,加上早上給你的零錢,每天的錢數要對得上才行。如果你隨便打開收銀機,不斷地往裡打數字,就意味着你待會要拿出這麼多錢來交給老闆。
BENNY見海倫不去收銀機上練習,就又示範了幾次。海倫真是替他捏着一把汗,他往裡交了這麼多空帳,待會老闆問他要錢,他從哪裡拿出來。她忍不住問:“你開了收銀機,往上記了帳,又沒放錢進去,待會結帳怎麼辦?”
他看着她,好像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不過他很快悟到她在擔心什麼,解釋說,“沒——問題嘛,我們不管這些的,錢箱裡有多少錢,老闆就收多少錢。”
聽他這樣說了,海倫纔敢上去實習了幾次,很快就知道怎麼做了。
晚上比下午忙多了,海倫剛開始幹,不太熟悉,需要不斷地問BENNY。她接了單,但不會喊,就交給BENNY,他就用他們的方言喊一通,阿SAM和阿GAM就知道該做什麼了。
她很感謝BENNY讓她來接單,不然的話,她肯定無法勝任打包的活,因爲她發現BENNY是身兼數職,不光打包,還負責油鍋那一塊,要炸雞翅,炸面幹,炸蟹角等等,還要烤叉燒肉。
即便她不用炸這些東西,光打包的活也很繁瑣。COMBO的飯菜都是裝在一種錫皮一樣的盒子裡,上面蓋一個透明的塑料蓋子,打包的人要把錫皮盒子的四面翻卷過來咬住上面的蓋子。錫皮盒子裝了剛炒出來的飯菜,非常燙手。
其它的ORDER,每個菜都要跟一個飯,但有的跟炒飯,有的跟白飯。每種飯又有QT和PT兩種SIZE。湯也有大小SIZE之分,小號的湯要跟一袋面幹,大號的湯要跟兩袋面幹。有些菜要跟GRAVY,有些菜要跟REDSAUCE,有些菜要跟PANCAKE。最後,每個ORDER都要跟幾袋SOYSAUCE,PLUMSAUCE和HOTMUSTARD,外加幾個FORTUNECOOKIE。
Wωω¤ttкan¤C 〇
她沒電話接的時候,就進去幫他,結果一下就出了問題。有個ORDER有湯,但她忘了放面幹進去,偏偏客人又是個很嚴格的人,居然打電話來叫餐館給他送兩袋面幹去。BENNY只好叫老闆跑一趟。
過了一會,她正在蓋一個COMBO盒子,又被錫皮盒子把手劃傷了。BENNY把她推出廚房,找了一盒創可貼給她,說:“你就呆這裡,別進去了,你在那裡阻——住我——”
她貼了張創可貼在手上,呆呆地站在那裡。每個人都在忙,只有她站在那裡,象個局外人。她感覺這個餐館根本不需要她,BENNY可以把接單和打包的事全包乾了,他以前肯定就是這麼幹的。現在多了她一個人,除了聽電話,她什麼也不會幹,而且聽電話還要不斷問他,想幫忙又總是出錯,真的只是在“阻住”他,跟他添麻煩。
她想,她這麼沒用,老闆肯定不會僱她了,可能算她試了半天工,給她幾個錢,就把她打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