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花架下,夏日暖風中,卻感到如坐寒冬。
這命運的森冷,這天意的寒涼,讓她如何應對?
她的手久久搭在他腕脈上。不動,如同僵硬成了石頭。
一生決斷,唯獨爲了一件事爲難,痛徹。
她搭在他脈門上的冰涼手指顫了顫,忽然一動。
指下的脈相突然細微地變了變,她警覺,轉頭看向許朝玄的臉,他的睫毛,極其輕微地顫了顫。
這一顫極其細微,彷彿只是她的幻覺,又彷彿真有發生。
風帶着暑意吹到身上,讓人心浮氣躁。
蘭傾旖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心中祈禱麻藥失效,他趕緊被這熱風吹得醒過來,也免得自己做如此艱難的選擇。
有些事,想做和能做,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可等了半天,也不見他醒來,彷彿連剛纔的睫毛顫動都只是自己的幻覺。
她的心一寸寸沉入谷底,神色卻越來越冷靜。
指尖盤桓的內力一觸即收。她手上的力道鬆了少許。
並不想面對寒涼的結果。
腦中閃過平原上舍身相護的身軀,她眼底的冷光漸漸散開來。
許朝玄,你曾經救過我一命,我說過,自己必將會放過你一次,這一次,也該輪到我來兌現自己的承諾了。也許你這一生都不會知道這件事情,但唯我知,當年的諾言,不虛妄。
定下心神,她深吸了一口氣,指尖聚集起內力,走向他丹田。
插在眼睛周圍穴道上的金針微微顫抖。
蘭傾旖面色平靜,如九月秋水在風中微凝。
留下你,在公平的戰場上對決。
許朝玄,我等着你橫劍於路予我一擊,將我打落塵埃。或者我佔盡上風,將你從雲端打落。
金針的顫抖幅度越來越大,漸漸有血跡滲出,紗布上有了一絲絲淡淡的暗紅。
少女眼波一閃,有細微的喜色在她眼底綻開,如午夜的煙花驚豔一閃。
紗布上的血跡越來越多,如漸漸盛開的暗紅色的花。
金針的顫動幅度漸漸變小,蘭傾旖看着自己膝上寧靜的睡顏,目光深凝如淵。
一盞茶後,她一層一層解開紗布,如解開自己的僞裝。
她聽着自己劇烈的心跳,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這麼緊張。
小心翼翼地解下最後一層紗布,她睜大了眼,掌心沁出了細細的汗珠。
許朝玄緩緩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翠綠的葡萄藤。
翠綠的……葡萄藤?!
他愣了愣,大腦一片空白,等到反應過來這代表什麼時,巨大的驚喜在他腦中炸開,粉碎了一切冷靜和理智。
“我……又能看見了?!”
正延二十六年六月十七,傳言三皇子兵變中致殘,被派去守皇陵的九皇子聞人嵐崢回宮。
聞人炯對這個兒子給予了極大的關注和寵愛,六月二十,聞人炯正式冊封九皇子爲寧王,賜寧王三護衛,掌御林軍,於親王儀仗外加一二三等護衛共十六員,領兵部,並掌京畿水利營田事務。並於西華街賜下王府一座,並僕役婢女若干。
殊榮和實權,接踵而來。
黎國正延末,這一場諸子奪嫡爭位的鬥爭,自此進入了最高峰。
……
寧王府經過一番修葺,更顯氣派,環境十分清幽雅緻,又不失富麗端嚴。
聽聞主子歸來,府中下人早在管家命令下將府邸上下擦了個嶄新。小廝們將地上一連擦了三遍還打了蠟。
管家更是像一夜間年輕了十歲,在府裡上上下下張羅打點。
對於要不要搬到寧王府,蘭傾旖曾經猶豫過,她本來想着就呆在許家也不錯,或者自己另找住處,反正不愁沒地方住。而且這季節,聞人嵐崢身上的寒毒暫時不會發作,發作了也死不了人。
結果被聞人嵐崢一口駁回,二話不說將她拎走。
蘭傾旖反抗無效也就放棄了,雖然住進寧王府有被捲入皇室紛爭的風險,但也有更多機會近距離了解其中情況並動手腳,危險和機遇總是並存的。不過是睡覺的地方又換了一個,怕什麼?
聞人嵐崢也無所謂,這府邸是他十六歲那年就準備好了的,若非他“意外失明”,早住進來了。
管家和內院的陳夫人卻激動了半天,陳夫人更是一個勁的抹眼淚。
據說這位陳夫人本來就是伺候聞人嵐崢的生母淑妃何氏的貼身嬤嬤,自幼看着他長大,情同母子,此時見到安然無恙的聞人嵐崢,激動之情難以言表,自然有一番敘舊。
至於那位管家,蘭傾旖匆匆一瞥,腦中呼啦啦掠過兩個字——高手。
她被安置在後院清音園,環境清幽,佈置風雅,處處都用足了心思。
她等着聞人嵐崢來和她攤牌,本以爲他會到晚膳後再來,沒想到他午膳後就匆匆趕來,這讓她有些意外,畢竟他剛剛以聞人嵐崢的身份出現在玉京,明裡暗裡的應酬一大堆,需要處理的事情更是堆成山。
兩人相對坐下,蘭傾旖很周到地給遞了杯茶。
聞人嵐崢看着她臉上平板板的面具,突然笑了笑。
蘭傾旖沒有笑,她笑不出來。
她手指撫在茶盞邊沿,觸感是溫暖的,心卻是浮涼的。
“我覺得,”半晌,她才輕輕開口,“你有必要告訴我,從我來到許家之後發生的一切。”
聞人嵐崢一盞茶端到脣邊久久未飲,淡淡的水汽浮上來,他掩在水汽後的眉目漫濾不清。
“你猜到了多少?”
“全部,但我還是想聽你親口說。”蘭傾旖神色清淡:“九殿下,聞人嵐崢。”
聞人嵐崢垂眉:“三皇子兵變謀反,皇子死三殘一,我就是那個致殘的,被派去守皇陵,這是對外公佈的說法。”
“實際上,你是被太子、四皇子和八皇子聯手下了毒,僥倖保住一條命卻成了瞎子,是嗎?”蘭傾旖嘴角有淡淡冷笑:“你天資聰慧,文武雙全,又有戰功,母親盛寵不衰,的確是很大的威脅,你不甘心就這樣出局,暗中做了皇商,聞人炯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但你用這種方式將自己與宮禁緊緊相連。的確,還有什麼,會比皇商更適合瞭解宮禁和結交百官?”
“是的。”聞人嵐崢點頭:“這個法子收效很好,而且,有錢好辦事。”
“我有一點疑問,那個代替你去皇陵的人,是誰?”蘭傾旖眉目靜楚若水。
“你不是猜到了嗎?”聞人嵐崢淺笑。
蘭傾旖臉色微微一沉。果然是個替身!
看了她一眼,聞人嵐崢放柔了語氣:“對付太子和四皇子的局,我早就布好了,只等一個合適的時機。但是老八有點棘手。他有蒼靈宗的支持,我不能小看了江湖上的力量。但是,江湖中的事情,自然要用江湖法子來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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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傾旖深吸了口氣,心裡已經把元銘久那個缺心眼的傻缺罵了千萬遍。
入了人家彀中尚不自知!
“元銘久的老子比他精明,知道和青陽門聯姻來鞏固實力,但他太貪心了,又想要青陽門還想要老八的支持,我怎麼可能讓他成功?”聞人嵐崢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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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釜底抽薪支持青陽門悔婚並和常家聯手。”蘭傾旖覺得牙齒髮寒。
“蒼靈宗中,只有太元長老一位是專司醫藥,他對宗主又忠心,請來了他,除掉蒼靈宗宗主就容易多了。爲此,我特意制了個機會,讓元銘久承了我的情。”聞人嵐崢依舊是微笑淡淡,“可我沒想到,元銘久竟然推薦了毫不相干的你,這讓我不得不另想法子。”
蘭傾旖開始握拳。她就說元銘久是個傻缺!!
“老八得了點風聲,但又不敢確定,我也知道身邊的人有問題,可這個奸細藏得很深,我一時沒找出來,去找婆羅香時,我帶上了備用的隱衛,徹底將人淘洗了個乾淨。”聞人嵐崢抿了口茶,淡淡解釋。
“所以,你就用你自己做誘餌,讓老八一路上下死力追殺你?!”蘭傾旖眼神陰鷙。
“嗯!沒錯。”聞人嵐崢笑意淺淡,“不過我沒想到自己會受傷,更沒想到你把我帶進密林,和隱衛斷了聯絡。”
“我不明白。”蘭傾旖搖頭,“誠然你的計劃很周全,可你有沒有想過,沒有了婆羅香,火蟾蜍又下落不明,你怎麼辦?真要等着寒毒發作嗎?就算寒毒暫時要不了你的命,那也只是暫時的,長久壓制終有變本加厲反噬一天。而皇帝是絕對不會讓一個不知道何時就會突然猝死的皇子繼位的。你怎麼辦?得不到婆羅香,你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又怎樣?你以爲這就是我的第一目標?”聞人嵐崢冷笑,“沒錯,我確實想要皇位,可我更想報仇!我能得到皇位固然最好,我沒機會,把六哥扶上去也差不多!不過是多繞個圈子。我怕什麼?這條命本就是當年三哥拼死撿回來的,大不了還給他就是!”
蘭傾旖不語。聽口氣就知道他和三皇子感情很深,難怪這麼多年怨憤不滅。他對太子有多恨,對三皇子就有多敬多愛。
茶水半涼,她也沒什麼感覺,灌了兩口茶,她淡淡道:“你從隴南迴來,就開始佈局對付他們三個,太子和四皇子已經完了,老八肯定沒好下場,老二嘛——也不是什麼善茬,估計你也不會放過……”
“老八和老二必須得死。”聞人嵐崢神色清淡,漠然得像是在說要踩死一隻螞蟻。
蘭傾旖沒搭腔,換做自己也會這麼幹,說不準比他更狠!
“現在你該收網了吧?老八沒能殺成你,還讓你正式在玉京露了面,就已經失去了先機。武將方面,連珏支持你,至於文官勢力,想必你也早有安排,老八的敗亡,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她臉上有微微苦笑。
“那是以後的事情。”聞人嵐崢顯然不願意多談。“我想知道,你是怎麼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