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樓的情況很壯觀,這座樓是太子府最高,四面都是窗,如今窗戶齊開,架滿無數弓弩,呈三百六十度不間斷掃射覆蓋,圍攻的軍隊在付出了第一輪的大量傷亡後,便圍而不攻,將清末樓圍了個水泄不通蒼蠅難飛,之後不斷進行騷擾,存心要耗盡太子的武器。以六皇子手中的兵力,想要攻下清末樓,也只是時間問題。
六皇子脣角笑意淺淡,彷彿兄友弟恭請客吃飯般親切,“大哥何必負隅頑抗?你何苦來哉?非要拼個魚死網破?只要你隨我回去,陳情階前,面見父皇,誠心誠意向他請罪。有何冤屈訴不得?非要走這條絕路?”
樓上太子厲聲長笑,聲音尖銳如刀:“少廢話!要本宮就此收手,除非父皇親自來。父皇他人呢?怎麼?他不見自己的兒子了嗎?”
六皇子笑了笑,眼神清清冷冷,隱約透出譏誚之意,“父皇自然是等着大哥你去見他!大哥,你還是別再做困獸之鬥了!虎毒不食子,只要你願意認錯,父皇不會捨得處死你的!”
這話倒很有幾分可信度。太子畢竟是嫡出,而聞人炯和皇后是少年夫妻,感情很深,當年皇后曾因以身爲聞人炯擋劍流過一次產,生太子時更是九死一生,並因此傷了身子再難受孕。皇后手段高明,不然也不會獨霸後宮多年,而太子的受寵以及冊封,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爲皇后。
太子狂笑,笑聲如梟,“老六,你少費心思了!要談也讓父皇親自來和本宮談,你沒資格!”
六皇子緩緩笑了笑,笑容依舊那般溫潤儒雅宛若美玉,不沾半分人間煙火氣和殺氣,他揮手,示意周邊的士兵進攻。
煙塵四起火光熊熊中,許朝玄不動聲色地離開。
他對東宮的環境似乎很熟悉,一路走來沒有驚動任何人,走到僻靜宮室,他停了下來。
容閎從花木後鑽了出來,滿臉興奮地回稟,“主子,不出所料,清末樓裡果然另有玄機。”
許朝玄輕輕一笑,不予評價。太子素來貪生怕死,這次這麼硬氣地死扛到底,說沒貓膩,誰信?再說太子一路且戰且退很有章法,怎麼會慌不擇路地隨意選擇清末樓?如果真是隨意選擇,何以清末樓裡會有這麼多弓弩?
“差點就被糊弄過去了,密道設得不算巧妙,就在假山裡,不過僞裝做的還真不錯,硬是看不出破綻。”容閎嘖嘖讚歎。
“廢話少說兩句,趕緊過去堵住他!”許朝玄眼神略顯陰鷙,臉色微沉。
密道出口處是個僻靜的廢棄宮室,靠近神武門。這也不奇怪,東宮本就是皇宮的一部分,只是特意砌了道圍牆以示區分而已。
許朝玄到達時,京郊大營已有一千精兵在原地等候,他打了個手勢,一千精兵立刻收拾陣型散開埋伏,將所有退路堵死。
沒等多久,步聲橐橐,一隊遍身染血的侍衛護着面沉如水的太子疾步從內院小樓中走出。
“唰!”
火把大亮,假山山石上,瞬間架起了無數勁弩,箭尖在火光下流動着森冷的光芒,從各個角度指住了太子。
有人從長廊盡頭緩慢行來,輕衣緩帶,意態風流。
明明面容平凡到過目就忘,笑起來卻有種奇特的魅力,宛若雲端之神,從容欣賞着腳下的螻蟻掙扎,那般睥睨驕傲、久居上位者掌控風雲萬事底定在心的清貴微笑。
只一笑,那張不出衆的面容立刻變得流光溢彩,三分的魅力也成了十分。
太子怔怔盯着他,眼神微微茫然。他是誰?爲何會將自己堵在這裡?爲何會有一種令他心驚到恐懼的熟悉感?
許朝玄站定,即使看不見依然能想象出太子此刻的表情,真是大快人心。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快意,快意他也有被自己攆着,像條被主人驅趕的狗慌不擇路逃命的一天。三年前的元宵,他可曾想過會有今天?!
“殺!”太子突然厲喝出聲。
不知從何處飛來深紅火箭,剎那飛卷,筆直一線地射向太子,捲過一道驚豔紅光。
“哧!”
箭尖入肉的聲音如此輕微,輕微到被泉涌般的鮮血流動聲吞沒;卻又如此清晰,清晰到即使刀劍相擊軍隊喧譁打打殺殺各種聲音響成一片,依然迴盪在每個人耳中。
或許不是耳中,而是心裡。
所有人,都在心裡聽見了那聲音,預示着黎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繼承人,就此消亡的聲音。
江山,將變!
太子茫然地瞪大眼睛,胸口血洞汩汩流出鮮血,那些血,滲進他身下的青石板地面,歪歪扭扭蜿蜒遊走,形成一幅玄奧圖案,像是破碎的江山輿圖。
他還沒有死,死死瞪大漸漸失去焦距的眼睛,掙扎着盯住藏藍天幕,也不知在看什麼。
他衣裳漸漸被血染紅,模糊的視線中,有人不緊不慢而來。
似曾相識的清華氣息籠罩在身邊,這香氣似乎在哪裡聞到過。逐漸渙散的思緒被強行集中,太子努力在記憶中搜索,這氣息……是屬於誰的?
冰涼的袍角拂在他染血的臉頰。
袍角一動,有人在他面前半蹲下身,俯下平凡面容,笑意微微。“想知道我是誰嗎?”他忽然揭開面具,一張宜嗔宜喜顛倒容華的臉,似笑非笑的神情,烏光璀璨的眸子。
太子呼吸急促起來,兩眼翻白如殭屍,低若蚊吶的聲音顫抖着:“你……是你!你……你怎麼會……”
“沒想到吧?”許朝玄神色漠然,嘴角一抹森然的笑,彷彿自己面對的只是路邊的流浪者屍體,他俯得更近了些,蘭芷芳桂香氣淡淡,無處不在地籠罩下來,甚至壓住了太子身上濃濃的血腥味。用一種近乎親暱的姿勢,他附在他耳畔,聲音淡而涼,“記得到了地獄裡,好好向那被你害死的人打個招呼,再替我問個好。我想他一定記得你,記得你當初陷害他逼死他的情分!他一定會好好還你!”
一個“還”字,重重咬死在舌尖,像要將人的皮肉在齒間不斷碾磨撕咬成粉末,聽起來鬼氣森森,換個正常人聽見怕是得一生噩夢不斷。
太子喉嚨裡不斷髮出“咯咯”聲響,他已說不出話來,隻眼神裡滿滿震驚、絕望和怨毒。震驚這隱忍不發卻一擊即中的最大敵手的真正身份,絕望這人心險惡爾虞我詐,怨毒這人怎麼還沒死?竟然還有機會回來找他報仇!
許朝玄戴好面具站起身,面無表情,神色淡然。死前讓他做個明白鬼也算是對他的仁慈了。
太子無人理會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大睜着充血的眼睛,他的手指無力的在地上痙孿抓撓,卻抓不到那些仇人的影子。
那片淡香袍角如一片輕盈雲朵般從他面前拂過,他在漸漸遠去的思緒中,放任自己的念頭,嘴脣無聲地翕動。
一生裡最後聽見的話,是那人殺氣隱隱笑意微微的聲音。
“不必擔心,這只是個開始。所有參與的人,都跑不掉!他們都會下去陪你!”
遠處馬蹄聲起,隱隱有甲冑撞擊之聲傳來,鐵甲在火把映照下閃爍着明光,映亮了此刻的天色。
六皇子率領大軍追了上來。
“叛亂已平!”許朝玄淡淡道。
六皇子不語,上前,漠然瞟了眼地上太子的屍體,神色似悲憫,似欣慰。
遠方,一線明光在天邊掙扎欲出,細微的光亮灑落在這滿目瘡痍的皇宮一角,照亮了長夜未眠人的眸子。
黎明將至。
……
六皇子最後對聞人炯彙報的太子死因不過輕描淡寫的一句“誤中流矢救治不及,不幸令太子身亡,願領責罰。”
自然是沒有罰的,皇帝最後也不過輕輕嘆了口氣令他退下,獨自站在長廊下盯着太子的屍體看了半晌,輕飄飄地下令。
“暫時停靈韻唯宮,不必召百官進宮哭靈了。”
東宮在這場叛亂中被太子命人燒燬,還需要重新修葺,自然無法停靈。
而這個命令也就是說不以太子身份而是以庶民身份直接下葬。
正如鮮血到了紙上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個數字,再可怕再兇狠的事情到了史書上也不過乾巴巴的一句記載寥寥數字。
有些事甚至不會載入史冊。
“太子自焚,亡。”
史書上只留下了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簡簡單單地記下了皇朝最尊貴的嫡長子的結局。
貴爲太子,身份最尊,死得卻如此輕賤,死後不入皇家陵園,葬於京郊系邙山。子女妻妾連同府中僕役侍女一併流放西北苦寒之地,世代不得回京。
那些皇朝大位,勃勃野心,那些設想中的美好未來,掛在心頭的不滅夢境,甚至被逼入絕境後奮起的反擊,都被死亡輕輕打碎,葬入塵埃,消失在世間。
就像系邙山新墳上遲早會生出的幽幽碧草,來年花開滿枝行人如織,誰會注意到那片普通人家都嫌簡陋的墳墓下,埋葬的竟是真正的天潢貴胄正枝嫡出。再怎麼高高在上衆人仰慕,最後還是爛在黃土裡,連塵埃都不如。明年春草蔓生楊柳青青,路過此處折下碧草編成枝頭小鳥的孩子,已經是無知的路人。
餘下的,不過是設局之人微微冷笑的容顏,注視着這皇朝腥風血雨的爭奪,等待着大位的花落誰家。
四皇子也受到牽連,一杯鴆酒賜死。
這一場變動,牽扯極爲龐大。
但對於翻雲覆雨的天潢貴胄而言,不過是另一輪清洗、另一輪打壓、另一輪提攜罷了。
人命,只是史書上冷冰冰的數字。
這件事的後續處理被交給了六皇子,死亡數字極爲龐大可觀。
六皇子帶領着三法司,窮追猛打斬草除根,***及疑似***們,成爲這場變動的殉葬品,正延二十六年的盛夏季節,天街落下了人頭無數,多年後刑場青石板縫裡,依然有洗不去的暗黑血跡。
這一變動之後,各部要職逐漸空缺,朝中皇子都忙着安插自己的勢力。
皇朝繼承人亡,最受寵的皇子賜死,餘下的皇子們,虎視眈眈地注視着那個至高無上的大位,開始了對儲君之位的新一輪爭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