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再見了，陳建業
高考是在七月初。高三最後一天上學是七月五日。
書桌上成摞的書本資料複習題，揀最要緊的收拾進書包帶回家，其他的就扔掉吧。那些如山如海的卷子，全都慘兮兮地被扔進了垃圾桶，甚至教室裡的垃圾桶都不夠用了，大家直接抱了卷子扔去學校的垃圾場，真是解恨啊。黑板上的“距離高考還有X天”被擦掉，取而代之的是各種煽情的祝福、惜別的誓言，其中很多都是擅長美術的莎莎同學的大作。南香也寫了幾個字，但是粉筆不聽使喚，寫出來字的奇醜無比，讓人看了就想哭。
幾天之前，有心的同學已經悄悄傳遞畢業紀念冊，找要好的同學寫畢業留言。高考在前，畢業這樣傷感的事並沒有特別惹人傷感。年少不懂離別苦，他們不知道高考一別就各奔東西，此生未必能再見。薑還是老的辣，班主任宋老師拿是一塊黃綢布，囑咐每個人都在上面寫一句話留念。南香沉思良久，憋出一句時下流行的歌詞：就讓一切因爲你因爲我，世界充滿更多愛的感動。剛要動筆寫，發現朱遙今同學已經寫完這句歌詞的上半句，正在張牙舞爪地寫下半句！南香在心裡恨恨地翻了一個白眼，既生瑜何生亮啊。這塊黃綢布一直珍藏在宋老師家裡。
操場上開始拍合影，大家呼啦啦地出去，嘻嘻哈哈地站隊。班主任宋老師坐中間，校長和各科老師分坐兩遍，教過這一班學生兩年語文的姜老師也被拖來前排就座。女生站了兩排，第二排女生踩着椅子，男生在最後一排，踩着桌子。大家都笑得天真爛漫。
拍完照，老師又囑咐了一遍幾天後進城參加高考的注意事項，大家就散了，如同每天一樣地放學回家。再來學校，就是來領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了。那麼沒有考上大學的，怎麼辦呢？
離考試還有好幾天。不上學的日子無事可做，也無處可去。南香想出去走走，媽媽總是不讓，連看電視都不行。南香無奈，把家裡僅有的幾本小說翻了一遍，開始挑戰《安娜。卡列尼娜》。媽媽比她還緊張，隔幾分鐘就來念叨一遍：“你怎麼不復習，淨看這種亂七八糟的書？”開始幾次南香還裝裝樣子拿出日語書看兩眼，後來就當她是空氣。
等待是這麼地度日如年，南香悶在家裡，實在煩躁，還不如上學好過。啊，讓高考趕快來吧！
高考還沒來，來了幾個同學。清一色的男生，楊宗保、朱遙今之流，南香媽驚詫莫名。看，男女果然有別，女生們的家長都不允許她們外出，男生們就可以四處遊蕩。這幾個男生家住不同的村子，顯然他們是遊蕩了好幾家才湊齊了的，他們說下一站是去家秀家。其中一個傢伙，見到南香書桌上的《安娜。卡列尼娜》，要死要活地非要討了去，說是要沾沾靈感。可憐的南香接下來幾天只能翻看錶哥的舊課本《大學語文》，重新背誦《長恨歌》打發時間。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終於熬到了七月五日，南香和家秀一起進城與同學們會合，參加慕名已久的高考。
四中沒有資格承辦高考，所有人必須進城到別人的地盤參加考試。同學中大多數需要在城裡投宿，校方統一安排入住金華園酒店。
高中三年的每次會考，四中的學生都是住在這一家酒店，所以還算熟門熟路。酒店爲了迎接這個大客戶，在標準間里加了兩張牀，變成四人間。宋老師允許同學們自由組合，南香跟家秀、李秀琴，還有團支書張彥住在一個房間，很熱鬧。男生們住在走廊的另一側。
那時候最熱的流行歌曲是《霸王別姬》，屠洪剛在各家各戶的電視上不知疲倦地唱着“劍在手，問天下誰識英雄”，很應景。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就知道；是英雄是狗熊，熬過高考就知道。
同住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恐慌的氣氛傳播得很快。老師千叮嚀萬囑咐考完之後不要互相對答案，還是出了意外。第一天早上出發前，似乎有人丟了准考證，又及時找到了。第一門語文考試結束後，大家在吃午飯的時候，傳來消息：同班一個女生填錯了答題卡。語文卷子選擇題很多，她填寫答案的時候橫排豎排弄顛倒了，待到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修改。十二年辛苦，就這樣付諸流水。有人出主意讓她棄考，明年重新來過，以免被錄取到不喜歡的高校。這樣的建議太恐怖，事主哭哭啼啼地說，這纔是第一科，後面還有四科，我一定要好好考！
這件事嚴重影響了南香的情緒。用現在的說法，大概算得上輕微的“創傷後心理壓力緊張症候羣”。下午考政治的時候還沒有發作，當天晚上，她煩躁不堪，總是想着那句“考不上怎麼辦”。填志願的時候不知道害怕，考到一半卻開始害怕起來。看到同住的姑娘們個個在看書準備第二天的科目，她就覺得壓抑，有把她們的書撕掉的衝動。南香決定出去走走，姑娘們都以爲她瘋了，苦勸她不要去。
南香努力拿出日語書看了兩眼，實在受不了，就空手晃出了房間，想去找楊宗保聊聊天。到了男生那邊的走廊，她纔想起楊宗保是去了親戚家投宿。朱遙今也不知在哪個房間。她不好意思挨個房門去敲，就在走廊裡低頭踱着步。一個房間的門突然打開，裡面走出幾位領導模樣的中年男女，後面跟着楚校長。
南香躲沒處躲，藏沒處藏，恨不得自己馬上變成一幅畫貼在牆上。她低頭屏息靠在牆邊，聽見一位女領導邊走邊高聲問楚校長：“那個姑娘就是報考北大的？書讀的好，人長得也不錯嘛。”
南香聽到“北大”兩個字，瞬間就心理崩潰了。她決定不找朱遙今了，自己去街上逛逛。季楓剛好走出房間想出去買飲料，看到南香一個人能精神恍惚地向外走，果斷地跟在了她身後。
出了酒店大門，南香就發現了跟來的季楓。本來這樣的恐慌心態，是不適合有人陪的，傳染給別人就不好了，尤其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季楓。但是想到身處異地，又是高考的緊張時刻，還是安全爲重吧。南香就任由季楓跟着。好在他也不聒噪，就這樣默默地陪着她在酒店周邊走了一個多小時。他並不問南香爲什麼心情不好，也不談自己考得怎樣，過馬路的時候走在迎着汽車的那一側，人多的地方擋在她的前面。直到南香做好了心理建設，兩人才一前一後地走回酒店。
因爲這件事，不管他之前之後對南香說過什麼、做過什麼，她總是沒辦法恨他。
三天的高考，六年的中學，總有結束的時候。最後一科考完，走出考場那一刻，南香心頭是無比的輕鬆愉悅。她在操場上遇到陳建業，相視一笑。
“你考得怎麼樣？”
“挺好的。你呢？”
“也挺好。”
那天南香的爸爸在考場外等着接她，回家之後跟她媽彙報：“放心吧，我看她考得很好，出考場的時候跟一個男生有說有笑。”媽媽聽到上半句就喜極而涕，沒聽見後半句。
哈哈，是這樣嗎？南香心想，我的中學生活最後一個句點，是有說有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