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千朵萬朵壓枝低
七月底,成績出來了。家秀不願意去學校,南香自己騎自行車去取的成績。小小一張小紙條,寫着各科的分數和總分。南香總分比自己估算的多出了五十多分,跟模擬考試的分數相當。楚校長笑着說,南香的分數列全市文科第二名,全區第一名,電視是跑不掉了。南香還打聽了其他幾個同學的成績,不過大都不太理想,尤其是家秀。
八月初,北大的錄取通知書就來了。幾個成績好的同學都陸續收到大學通知書。楊宗保考上本地一家醫學院,學制五年;朱遙今考上北京一家大專,好歹也算是進京了。但是直到買好去北京的火車票,家秀還沒有等到錄取通知書。其實是在意料之中,她考完最後一科離開考場那一刻就知道沒有希望上大學了。
家秀住南香同村,上下學的路上,多年來都結伴同行。有一次放學路上看到彩虹,南香在日記裡寫道:人也有顏色,我是紫色,家秀是橙色。那篇日記姜老師給的評語是一連串的問號。
爲什麼家秀是橙色的?橙色是多麼美麗別緻的顏色,比紅色含蓄,比藍色嫵媚,比紫色溫暖,比綠色亮麗,比黃色深刻,比青色可愛。
橙色的家秀不張揚,在學校裡是個人見人愛的乖女生。放學路上,她常和南香交流學校裡的趣事。高考之前,她卻變得沉默了,甚至有些神不守舍。南香因爲報考北大的事情搞得自顧不暇,也就忽略了家秀。家秀成績一向很好的,沒想到高考成績讓人大跌眼鏡。起碼,南香和姜老師的眼鏡都跌碎了,連下巴都跌到地上。
拿到錄取通知書之後,南香一家接受各路親朋的祝賀,又忙着準備去北京的行裝,家秀卻閉門不出。南香有心去安慰她,又怕她的出現會讓家秀受更大的刺激。
好在有姜老師。老好人姜老師帶着南香去家秀家裡。
家秀的家在村西北。南香帶路,從村子中穿過,沿路遇到的村民都恭喜南香。其實村民們對於北大完全沒有概念,只知道是大學,在北京。到了家秀的家,是家秀媽媽來開門。她見是南香,也跟其他人一樣,誇讚她聰明,只是眼圈有點紅。又看到南香旁邊的姜老師,忙往家裡請,張羅着端茶倒水。
家秀躲在自己的小房間裡,聽到姜老師來了,她才換了一套衣裙出來見人。一個多月不見,她已經憔悴得不成樣子。人瘦了不止一圈,頭髮也亂糟糟的,眼神裡面沒有神采。
姜老師開門見山,提議家秀返校復讀。家秀不肯,說沒臉見人,老師便說:“你臉很漂亮啊”。家秀破涕爲笑,說同學都讀大學了,她回去復讀會孤單,老師便說:“我還在呀”。家秀又說,復讀再考不上怎麼辦呢,姜老師拍着胸脯,打保票家秀明年一定可以考上理想的大學。家秀終於同意返校復讀。一年之後,家秀考上了陳建業和李秀琴所在的大學。
團支書張彥是從隔壁初中考上來的,是那個初中的尖子生。來到高中以後,成績漸漸拼不過四中本校的這些尖子生了。她個性豁達,待人公正,好像《紅樓夢》中的薛寶釵,是人見人愛的好姑娘。有一年學校參加一個全區中小學的歌舞比賽,音樂老師挑中了張彥、南香、家秀她們排練舞蹈《血染的風采》。南香非常不願意參加這種活動,張彥就幾次三番地來動員她。那次舞蹈,南香和張彥都是女扮男裝,穿綠色軍裝。朱遙今評論她倆的扮相說,南香看上去像是個士兵,張彥看上去還是個女兵。因爲南香是短髮,塞到軍帽裡就看不見了,張彥卻留兩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怎麼也塞不進去。
衆多女生中,楚秋莎是個另類。她成績不錯,但是卻不走尋常路。她熱愛美術,書法繪畫樣樣拿手。平時班級裡的各種板書都由她負責。高考之後她去了大學繼續研究畫畫,畢業後如願當了一名美術老師。
人們把教師比作辛勤的園丁,十六歲稱爲花季。他們這一屆,最美的花兒應該是李秀琴,儘管南香不願意承認。她人長得美,成績也好,性格隨和,全校上下大概只有南香一個人不喜歡她。
南香曾經跟朱遙今辯論,他說含苞未開的花骨朵最美,南香偏說怒放的花兒最美。他說花朵給人希望所以才美,她偏說他虛僞,如果不喜歡盛開的花何必喜歡它的蓓蕾。
朱遙今是同學當中比較另類的,或者說有個性。當男生們都在穿夾克的時候,他穿中山裝。男生們裝成熟留分頭,他始終頂着一頭板寸。他大概讀過不少閒書,日記裡引用過黎巴嫩詩人紀伯倫。是,南香讀過他的日記。每次發日記本下來,他都要討南香的日記來讀,南香也不肯吃虧,自然要讀回來。
這樣卓爾不羣的朱遙今也有瘋狂的時候。94年世界盃,多半數男生們都瘋了,他們不再用自己的名字,紛紛改名爲巴斯騰、巴喬……。教室後面的球鞋更加臭了。課間他們爭搶着看評球的報紙,然後評論各種預測、戰術、黑哨、偶像,口水亂濺。沒人指望姜老師來肅清環宇,因爲姜老師正是他們的頭頭。
口水噴得最多的是趙陽。趙陽是個黑胖子,魯智深一樣魁梧。但是卻非常靈活,足球、籃球、排球沒有他不精的。最搞笑的是,其實他的臉皮很薄。我常常看到他與女生說話的時候,黑黑的麪皮底下泛着可疑的紅色。高二下學期體育課測評,南香的50米跑不夠快,跑了兩次都不達標。趙陽說:“南香,你先跑,我在後面追你,你就當後面有個大灰狼,你一定可以跑得快的。”南香後來終於達標了,要多謝這隻大灰狼。
巴斯滕踢球其實不太好。他更喜歡唱歌,會唱很多很多流行歌曲,常常在班上獻唱。還進城參加過歌唱比賽,不過沒有取得名次。南香覺得他聲音好聽,但是沒有感情在裡面。沒想到從此他把南香引爲知音,常常要唱給她聽。唉,唱歌這麼私人的事,怎麼能隨便唱給別人聽呢?(金城武說:跑步這麼私人的事情,怎麼能隨隨便便跑給別人看呢。南香深有同感。)
說起唱歌,無人能比陳建業。他唱歌與巴斯滕不同,是放了感情在歌聲裡面的。初中時候有一年元旦演出,他唱了一首當時正流行的《十六歲花季》,南香以爲那是她聽過的最好的歌聲。
理科班那裡男生比女生多,草長得茂盛,可惜因爲不一起上課,沒有什麼瞭解,有些人的名字南香都叫不出。而且理科男生普遍自恃聰明,歧視文科生,南香也歧視理科生,認爲他們缺少感情。比如楚校長的公子楚天舒,常年霸佔理科第一名的寶座,卻沒聽說有什麼桃花。他的死黨柳艾迪也是一樣的德行。南香讀大學的時候,一次觀看演講比賽,來自數學系的一名男生獲得了冠軍,他的演講詞中有一句相當經典:“什麼是文科生和理科生的分別,就是文科生踩在銀杏落葉上有感覺,理科生則無動於衷。”當時全場報以熱烈掌聲,南香覺得英雄所見略同。
理科生當中只有楊宗保與南香保持着兄弟般的友誼。南香覺得楊宗保根本不會在乎什麼腳踩銀杏葉的感覺,因爲他根本就不知道已經踩到了樹葉。
每當回憶起這些同學,南香都會覺得心裡甜甜的。這些花花草草,不管將來怎樣,在他們年輕的時候,南香認識他們。甚至是零交流的陳建業,都是南香幾近完美的高中時代美麗的句點。只除了一個人,季楓。南香不願意想起他。如果沒有那些情書,那個吻,那些陪伴,南香的日子就會平順很多吧。或者說,單調很多?
而姜老師,與其說是園丁,不如說是花園裡的一棵樹,陪花草們成長,隨花草們起舞。南香曾經以爲,他會一直在那個花園裡,到花兒都謝了,樹依然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