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召開御前會議之前就有人私下裡議論袁可立出現在蒙自的行蹤,從錦衣衛到通政司再到司禮監,恐怕就要經歷一場大清洗了。
挖地三尺也得找出是誰暗中偷看了必須由皇帝當着通政使親啓,並同時抄錄副本的緊急公文。
好在皇帝絕口不提有人偷看公文的事兒,這讓在座的諸位大臣全都鬆了口氣。尤其是左通政使劉宗周,差點沒背過氣去。這要是真有人偷看了公文,不管是不是從通政司泄露的,他都是第一個被懷疑對象。
“陳用賓在任上時連續給朕發了三份奏摺,所說的都是同一件事,緬甸不穩,邊境吃緊!
他在雲南巡撫任上幹了30年整,從朕繼位以來幾乎年年向朝廷要兵、要餉。每次看到來自雲南的奏報,朕心裡都會怦怦跳,生怕再生事端。
在朕的心目中雲南要比遼東更棘手,選擇安撫,各地土司們拿了錢糧短時間內相安無事,花光吃光後又會變着法兒的再向朝廷伸手索要。
選擇彈壓,派兵少了無濟於事,派兵多了一鬨而散,隱匿於山林之間難以找尋,白白耗費錢糧起不到任何作用。
以往有北虜、建虜羈絆,朕縱有萬般不甘也只能壓在心底,每年撥出錢糧去填這個無底洞。眼下終於騰出手了,豈能再受此般窩囊氣。
改,必須要改!三江之內宜流不宜土、三江之外宜土不宜流的說法已經過時了,袁可立去雲南的第一要務就是改土歸流。
衆位愛卿幫朕議一議,要如何做才能幫袁可立完成改土歸流的重任,同時還要讓效果長久。最好是徹底改過來,不要時常反覆。”
但皇帝接下來說的事情同樣很沉重,改土歸流。簡簡單單四個字,其背後所蘊含的變化極其複雜,稍有疏忽和算計不到,或者偶然加意外,就可能引發一場騷亂乃至叛亂。輕則禍及一村一寨,重則糜爛數個州府。
“臣以爲若要長治久安唯有雙管齊下,由陸軍鎮之,由新政撫之,方可奏效。只是臣對雲南風土人情知之不多,無法詳述。”
土官、流官都是官,做爲吏部尚書肯定責無旁貸。袁應泰也不等被點名了,主動起身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他原則上支持皇帝的意願,誰來當家也不想有人成天搗亂還不聽話,可確實不太瞭解雲南的情況,想幫忙也無從提起。
“袁尚書所言極是,臣等平日裡有所疏忽,對雲南知之甚少、知之甚少……”
吏部尚書率先表態了,內閣首輔葉向高硬着頭皮也得起個表率作用。可這件事來得太過突兀,沒時間做功課,根本提不出什麼有價值的建議,只能隨着一起打馬虎眼了。
“事發突然,諸卿沒有準備情有可原,不必自責。朕這裡倒是有個辦法,說出來大家議一議,看看能否可行。”
看着桌邊一圈大臣全做委屈茫然狀,洪濤也不惱,反倒替他們開脫了起來。然後話鋒一轉,把徵求解決辦法變成了討論辦法是否可行。
沒錯,洪濤找朝臣們來開會根本不是集思廣益,而是走個過場。在他心目中,這些人、包括袁可立和袁應泰,在有些問題上是無法給自己啓發的。不是他們笨,也不是他們惰政,而是時代侷限性。
所以想做某些事時最好不要問他們能不能做,而是該做好計劃之後讓他們來挑一挑漏洞、補充補充細節,順便統一下思想,就可以開幹了。
“朕翻看過近百年的案卷,發現九成九的騷亂都是由各族引起,理由千奇百怪,有時候因爲一頭牛的走失或者一場婚事也能讓兩家土司刀兵相向。
之所以造成此種狀況,朕以爲原因有三。第一,他們太閒在了!有道是閒人生事,如果再缺乏律法管束,一句不和鬧出人命也就不稀奇。
第二,他們太窮了!和雲南的漢人比起來,當地各族的生活確實不盡如人意,有些地方可能還處於刀耕火種的狀態,大部分靠採集和狩獵過活。
當他們看到漢人衣食無憂,自己卻忍飢挨餓時,難免會起嫉妒之心。此時如果無法及時獲得開解,就很容易被有心人蠱惑,成爲別人手裡的刀。
第三,土司們盤剝太重了!各地土司並不認爲是大明子民,更不覺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是將領地當作私產,把律法視爲無物。不光貪得無厭,還草菅人命,堪稱土皇帝。
想要改土歸流又不想讓地方動盪,就要把當地各族民衆與土司嚴格區分開來,用各種辦法向他們闡明,朝廷不是來與他們爲敵的,相反,是來幫助他們衣食溫飽的。而土司和土官,則是讓他們貧窮的根源。
怎麼才能做到這一步呢?朕也總結了三點。第一,軍隊。用拳頭講道理通常更容易讓人留意傾聽。但拳頭不能太硬,也不能太重,把人都打壞了,聽懂道理也是枉然。
第二,榜樣。古人云言傳不如身教,朕以爲這句話並不完全,應該加上後半句,身教不如身臨其境。
舉個活生生的例子,女真首領黃太極跟隨朕西征,從出發到回還短短七個月,不光漢話水平突飛猛進,還學習借鑑了陸軍的不少規矩,用於八旗軍之中。
如果讓朕去勸他學習,七個月之內斷無可能做到如此地步。如果在他身邊安置一位陸軍將領,每日以身教之,怕是也好不到哪兒去。
但當把他與陸軍放在一起行軍、作戰後,不用任何人多廢話,更不用刻意教授,他就會主動學習且孜孜不倦,樂此不疲。
同樣道理,如果想讓雲南各族心向朝廷,光靠頒佈政令絕無可能,必須想辦法樹立榜樣、創造大環境,讓其切身感受到新與舊之間的截然不同,纔有可能主動改變。
第三,利益。它雖然排在第三,卻是最關鍵也是最核心的。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利益纔是人羣的最終驅動力。沒有利益,軍隊和榜樣都是無根浮萍,長久不得。
軍隊好解決,西南都司在昆明有駐軍,不夠的話還可以臨時抽調,一個衛不夠兩個衛、兩個衛不夠三個衛。朕奔襲幾千裡破敵國都,不過也就用了三個衛而已。
榜樣稍微要難一些,指望當地人自我改變是不現實的,只能從外部想辦法。兩年前朕將八旗軍的3萬多家屬送去了升龍圖參與修路。
如今他們已經進入雲南,並在沿途開墾山林安家落戶。雲南只是遠,並不貧瘠,只要肯勞作,能多富朕不敢保證,一家溫飽絕無問題。
利益並不難,八旗軍家屬在雲南開荒種植了玉米和菸葉,還開闢了牧場,效果還是不錯的,養活一家子沒有問題。等規模再擴大兩年,收益還會更高。
朕手裡還有幾萬女真俘虜,但光靠他們遠遠不夠,也不該將過多同宗同族放在一地聚居,所以從內地遷移漢人去雲南定居就迫在眉睫了。
袁可立此去,會在蒙自、建水、寧州和昆明附近尋找合適地段設立農場,以百戶爲最低標準收納裁撤衛所、戰俘和各省移民,並駐紮陸軍予以護衛。
農場所需住宅、農具、種子、牲畜,皆由日月銀行給予貸款購置,除了開荒屯墾之外,每年用修路里程償還貸款,具體年限由建設部與日月銀行另行計算。”
隨着面前小本子的打開,洪濤連裝都不裝了,一口氣唸了下去。先剖析了雲南現狀的由來,又分析了其中的利弊,最後給出解決辦法。
雖然還沒有太具體的細節,但大體結構已經成形了。當皇帝的本來也不用說得太詳盡,給出方向、目標和要求,剩下的自然由各部官員們去補充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