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穿壁,鴻爪印雪。抓住了是淤,撲空了是愚。】
姚星辰看了看這個不比一個收發室大的房間,又拿起解剖臺上沾着紅油漆的假人頭,在他面前晃了晃,眯起眼睛:“肖逸,這就是你的手術檯?這就是你的病人?”
她實在無法想象,一個人在這種閉塞的環境下工作一天,會是什麼樣子。
再仔細看看肖逸的臉,他的皮膚,都是異常白皙,甚至比她這個女人都白。
大概是長久見不到陽光的緣故。
姚星辰本來是心疼他的,可深知自己沒有資格,不知怎麼,一開口就成了嘲諷。
肖逸聞言,臉上有些微微泛紅,卻依舊面無表情的瞄了她一眼,靠在牆上,拿出手機,找出一個號碼發了一條短信出去。
他不理她,姚星辰又說:“你到底是怎麼了?三年的服刑又是怎麼回事?”
肖逸有些驚訝,不知道她怎麼會獲悉自己坐牢的事,皺着眉,站直身子,冷冷的看着她:“跟你有關係嗎?”
拒人於千里,肖逸似乎並不想跟她有任何交集。
姚星辰吸了一口氣,話到嘴邊卻哽住了:“是沒有關係…”
“那你這算什麼?關心我?”
姚星辰沉了沉氣,說道:“我不關心你,我就想問,關於池穆自殺的事,你是不是知道隱情?”
肖逸忽然笑了,是那種細弱的,翻滾在胸腔裡的笑:“還是池穆…”
從前她對他,從來不肯給一絲希望的,並且立場十分明確,肖逸,我不愛你,我也不可能愛你,千萬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這樣的表情,一直是姚星辰永恆不變的態度。
因爲她深知一個道理,當你不愛一個人的時候,一定要毫不猶豫的告訴他,一分一秒都不要猶豫,這纔是對他的偏愛最好的回報。
可如今,面對這樣落魄的肖逸,姚星辰忽然不忍心了,心裡惴惴的疼。
她的語氣軟了一些,說:“肖逸,你坐牢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不會干涉你的私生活,也不會假惺惺的去關心你,因爲我沒資格,但我只想知道池穆的自殺,你是否知道什麼隱情。如果你知道,可不可以告訴我。”
肖逸低着頭,沒動,眼睛擡了擡,看着她手上攥着的假人頭,忽然笑了:“你能不能把人頭放下跟我說話?怎麼永遠都不像個姑娘。”
姚星辰這才發現,自己一直拎着桌子上的假人頭模型。
她趕緊把頭放下,又伸手替那個女模特捋了捋頭髮。捋了捋又覺得不對,她把腦袋往身體上一按,動作笨拙的把人頭安回去,卻怎麼弄都安不上。
肖逸定定的看了看她笨拙的樣子,吸了一口氣,走過來,拿開她的手,三下兩下便將模型按回了身體。
姚星辰吐了吐舌頭,自覺有些丟臉,便要面子的嘟囔了一句:“什麼破腦袋…”
肖逸轉過身,站在她的身邊,拍了拍手,視線落在了她的肚子上。
“幾個月了?”
姚星辰隨意的說:“五個多月了。”
“男孩兒女孩兒?”
“還沒查呢,我自己覺得應該是個女小孩兒,我總是想吃辣的,而且見到漂亮裙子就走不動路。”
肖逸低頭,用手輕輕摸着解剖臺的邊緣:“你不一直都這樣?”
喜歡吃辣,見到漂亮的裙子就不走了。
姚星辰眨眨眼睛,一時間有些恍惚彷彿他們還是在大學,正靠在江邊的圍欄上吹着江風聊天一樣。
他雙手向後撐着,靠在解剖臺上,不看她,聲音沉靜的說:“我的事,你沒資格管。”
“我知道…”
肖逸低頭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池穆的事,我想,你也應該沒資格管。你現在已經是別人的妻子。”
姚星辰竟然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
她和陸立風之間,三言兩語也講不清。
姚星辰有些煩躁,挺着肚子站了半天,小腿肚有點酸,她四外巡視一圈,沒找到椅子,索性很隨性的坐在瞭解剖臺上,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的肚子,說:“肖逸啊,你怎麼說我我都覺得是對的,我也沒辦法跟你解釋更多,但池穆哥的事,我一定會管的,我求求你還不行嗎?你要是知道什麼,你跟我說說。”
“我什麼也不知道。”肖逸也在解剖臺上坐下,隨手拿了一個乾淨的小墊子給她。
姚星辰把小墊子墊在冰涼的解剖臺上,坐在上面,低下頭,忽然很難受的說:“這些年,我總是在想,做夢都在想,池穆自殺的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肖逸,毛峰說你燒了別人的車,你到底燒了誰的車?爲什麼要燒他的車,那個人是不是和池穆有關?是不是…陸國寶?”
肖逸沒說話,幾秒的沉默,看不出什麼表情,反問道:“如果是我,如果是我害了池穆,你會怎麼做?”
姚星辰被他的問題問的一愣,轉頭看着他英俊的側臉:“你這明明沒有任何意義的僞命題。”
肖逸怎麼可能害池穆?他是他最好的兄弟,池穆自殺的時候,也是肖逸撞了門,才讓他撿回一條命,怎麼可能是他害的。
“我不知道。”她陷入了他的僞命題的兩難境界。
肖逸微微訝然,他以爲她會說爲了池穆滅了他這類的話,可是她爲難了。
他只不過是說了一個痛苦的假設,卻得到了一個讓他欣慰的答案。
姚星辰見肖逸抿着脣,不說話,大咧咧的推了他一下:“你就別讓一個孕婦跟你耗了,你知道什麼,你告訴我?”
肖逸轉過頭,對上她的眸子,不知爲何,他漂亮的眼睛顯得有些溼亮:“我沒打算跟你耗啊,你老公應該馬上就到了。”
“陸立風?你告訴陸立風我來這兒了!?”姚星辰一下子從解剖臺上下來。
肖逸低頭看手機:“他妹妹總纏着我,我有他的號碼。”
姚星辰待不住了,自言自語:“完了完了,陸立風要是知道我來這種地方我就死定了。我得走了!”
肖逸看着她慌張的樣子,眼眸又深邃了幾分,不說話。
“肖逸,你不說,我也會繼續查下去,如果池穆不是自殺,我一定不會放過那個害他的人。”姚星辰一邊說着,一邊推開門往出走,看也沒看他。
肖逸從解剖臺上跳下來,快步追上她,拉住了她的手:“我送你。”
也是,她現在的想想自己獨自穿過這羣魔亂舞的鬼屋,還有些後怕。
兩個人出了解剖室,走進黑暗之中,他將她摟在了懷裡,踏着羣魔亂舞的尖叫聲,小心翼翼的保護着她。
這狹窄幽深的鬼屋裡,姚星辰躲在他溫熱的懷中,腳下隨着他的步伐前進着,肌膚的溫度相貼合,她總是能感覺到他肌肉牽動時的力量,那是他不停的在黑暗之中推開那些扮鬼的工作人員,爲她開路,護她周全。
安全感,這是肖逸最後能夠給她的東西。
看到了光亮,證明已經到了門口,姚星辰忽然停了下來,一直壓抑在心裡的一句話,化成一段折磨人的沉默,讓她遲疑住了腳步。
她欠他一句對不起,不是麼?
始終對他付出的刻意忽略。
怕不能給他想要的愛時生硬切斷的冷漠。
年少時在他給的足夠的安全感下肆意的任性。
還有酒醒之後迴應他的那句不會負責。
她欠他的,太多了。
“怎麼了?”肖逸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姚星辰搖搖頭,還是覺得什麼也不說。
當你覺得自己欠一個人太多太多的時候,千言萬語中撿出任何一句,都是矯情。
肖逸長臂一推,門便開了,一道刺眼的光照亮了她的臉。
姚星辰最後一眼不小心瞥到的,是他下頜處刮不掉的青色胡茬,而不是年少時光中的細膩稚嫩的肌膚。
他撐着門,輕輕一推,姚星辰就出了鬼屋的門。
那鬼屋的門是模仿80年代的手術室木門所制,肖逸用手撐着門,半個身子側出來,就這麼看着她。
“走吧,”他頓了頓說:“保護好自己。”
姚星辰恍然看清他的眼,那陳年釀就的深刻,雖不及當年輕狂,卻是難掩的柔情似水。
只怪她從前不懂事,看不懂他的眼睛。
姚星辰深吸一口氣,驅趕走那一抹難過的留戀,轉身,想要離開,卻看見不遠處正對着的門位置,站着一個高大的身影。
“陸立風…”姚星辰忽然有些心虛,回頭看了一眼肖逸,趕緊小跑過去。
陸立風的目光始終在肖逸那裡,肖逸也看着他。
兩個男人對視着。
一時間,死寂一般的沉默。
姚星辰走過去,有些尷尬的碰了碰他的手臂,卻被他反手扣住了手腕。
陸立風低頭,看着她,想發火,卻生生的壓住了,銳利的眼神在看到她圓圓的臉時,頓時變得柔和許多。
“有沒有嚇着?”他把她的手握在手心十指緊扣。
姚星辰眨眨眼,搖了搖頭:“沒有啦…”
“那好,回家算賬。”
陸立風再沒給她說話的機會,牽起她的手,深深的看了一眼肖逸,拉着她走了。
肖逸站在門口,看着兩人離去的身影,身後的黑暗和慘叫似乎要將他吞噬。
原來她並不是永遠都肆無忌憚,她也有顧及的人,畏懼的人。
這是肖逸認識她以來,第一次看見她害怕一個人。那種害怕不是指恐懼,而是情不自禁的被人控制,變得聽話,變得小女人。
玩起來可以變成瘋子的姚星辰,曾經對他冷靜刻薄的姚星辰,竟然會在見到一個男人時,像是老鼠見到貓,低着頭吐了吐舌頭,便毫不猶豫的走到他身邊去。
肖逸的脣角不禁泛起一絲苦笑。
他終究不是可以掌控她的男人。
那就走吧,不送你了。
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一個不可能的人。
封存在記憶的盒子裡,連自己都沒有鑰匙。
如果喜歡到即使知道得不到也沒有關係的程度,就得到了印證青春荒誕的章,從此與你分道而馳。
蝴蝶穿壁,鴻爪印雪。
抓住了是淤,撲空了是愚。
而後,人生如棋,落子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