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間,冥火搖曳,環繞四周的煙霧裡影影幢幢,輪廓模糊,一川江水永遠是濃得化不開的黑色。小船從遠處悠悠駛來,穿過水中矗立的一個個古老牌坊,長槳在水面上劃出幾道痕跡,盪開,破碎了船頭幽藍色燈籠映下的倒影。兩岸的曼莎珠華紅豔似血,風吹成浪,瀰漫鬼魅的香氣。
許久,擺渡人停下了搖櫓,靠了岸。
遠處大殿高聳,碧瓦飛甍。青黑色的屋頂蒙着一層輕煙,檐下漂浮着淡黃色的燈籠,明晃晃的光線照着來往鬼魂蒼白的面容,有些陰森滲人。
這裡是商祺地界的冥間地府,管理着商祺及周邊許多小國家的人命生死,六道輪迴。鬼魂來到冥王殿聽判,而後,或是關入地獄償還前世罪債,或是由冥兵引領着前往生門,投胎轉世。生門在大殿不遠處的對岸上,去那裡要經過奈何橋,過奈何橋前,要喝孟婆湯。
說是孟婆湯,其實現在在這冥界裡熬湯的卻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前世是名動帝都的女廚,叫孟晚煙。至於後來如何被擄來冥界擔任了孟婆一職,已經說不清也不重要了。孟晚煙不想再提及這些,在這幽暗陰冷的地府裡,唯一支撐着她度過漫長時光的,只不過在是那人輪迴時,能夠見他一面罷了。
這兒已經排了很長的隊伍了,從冥王殿裡出來的鬼魂大都是一副木然的表情,無悲無喜,沉默地隨着隊伍偶爾向前挪動幾步。凡人死後來到陰間,很快就會忘記自己陽間的記憶,除了那些意志強大留有執念的人外,大多鬼靈都只記得自己的名字,只待喝了孟婆湯,便真的前緣斷盡了。
白衣女子又從湯桶裡舀出一碗,遞給安靜等待的鬼魂。一旁看守的幾個冥兵裝模作樣地側着眼偷望,卻又不敢放肆。望了幾眼後,似是感慨滿足地輕嘆幾聲,就如往常那般開始私聊了。
“哎呀,多美的女子啊,跟仙女似的,比咱們君上還要美上幾分呢!”其中一個低聲道。
另一個冥兵想了想,搖搖頭:“嗯……我倒是覺得君上更好些,孟大人她冷了些。”
“哪有,孟大人平日裡對待別人都挺親善的,君上纔可怕呢,整日黑着臉。”新來的小兵插嘴道。旁人白了他一眼:“日子久了你就明白了,孟大人面上親善,卻是很難親近的,反之君上雖面上威嚴,可實際上待人很好,特別是在孟大人跟前,簡直就是紙老虎,嘿嘿。”
“誒,也是,爲什麼孟大人好像特別不待見君上啊?”小兵頓時來了興致,卻在這時聽見他們身後傳來一聲粗聲粗氣卻難掩嫵媚的:“——咳咳!”
幾人身形一僵,立馬閉嘴站好。高挑俊俏的青衣男子走了過來,剜了他們一眼,嗔道:“都那麼悠閒沒事幹了?倒是聊得好自在。”
“我們錯了,判官。”幾人低下頭。“好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整天把眼睛往人家身上放,小心王上把你們發配地獄邊境。”青衣判官說完,從腰間取出把扇子,唰地一聲打開,悠哉地搖了幾下。那幾個冥兵連忙走到隊伍兩側站好,目不斜視。
判官忍不住笑了笑,擡眼看向不遠處的白衣女子,又把視線移到鬼魂隊伍中最後面的那個男人,俊臉上浮現出一絲頗爲複雜的神色。“唉……可憐吶。”他說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話,然後搖着扇子走遠。
看來,今晚得給那傢伙送去壺降火的茶水了……
鬼魂的隊伍緩慢地向前挪進,數量在一個個地減少。喝完一碗鮮美的湯汁,原本就木然的鬼魂神情完全變得呆滯了,忘卻了心頭彌留的殘念,忘卻了自己上一世的名字,隨着鬼差走向那頭的往生之門。
白衣女子淡然地看着這一切,絕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最後一個披散着頭髮的鬼魂緩緩走過來。孟晚煙動作熟練地舀了一碗湯遞給他,想着今日的工作也就完成了,待會兒收拾好後就去心雪的茶樓那裡坐坐。然而在下一刻,那男人擡頭的一瞬,美人驀地頓住,臉上不復淡然。
看着那張臉,鋪天蓋地的熟悉感漫涌上心頭,霎時間攬起巨浪,逼得孟晚煙後退了一步,拿着青花湯碗的手顫抖起來。
沒錯,是他,她守在這兒等了許久的人。如今終於等到了麼……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這個枯瘦如柴,面容滄桑的男人,捂着嘴,忍不住紅了眼眶。三十年過去了,如今他頭髮花白了,身形已經有些佝僂,臉上添了許多皺紋,眼眶也深陷了進去,可是,儘管如此,她還是認得出來。只不過,她沒料到這麼快就能見到他,也沒料到他這一世死的時候竟是如此悽慘的模樣。
到底,這三十年裡發生了什麼!
“茗錦,是你麼!”孟晚煙一時間有些措手不及,忍住內心的悲愴,伸出手想要觸摸男鬼的臉頰。這時,那人木然的表情有了些變化,愣愣看着她,最後……竟是滿帶懼意地往後一縮身子,躲開了。
“茗錦……”孟晚煙徒然睜大眸子,衝上前抓住他的袖子:“我,我是煙兒啊!”
那男人顯然是被嚇着了,拼命地掙扎着,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孟晚煙緊咬着脣,眼淚順着臉頰滑落,半晌,終是無力地垂下了手。對了,他已經不記得她是誰了。她時常會想象着與他在冥界相見的場景,可能對方是疑惑,或是呆滯,或是如今這般驚恐,可是……無論哪一種,都是已經忘了她呀……
她好恨!!
然而,這種痛苦或許會一直延續下去,沒有期限。
“我消失後,你到底過得怎麼樣啊……”孟晚煙想象着愛人在人世間受的苦,雙手收緊,指甲陷入掌心的肉裡,而內心深處,對那個叫閻幽的女子的恨意又加深了一分。過了許久,她終於慢慢平穩了呼吸,在嘴角邊扯出一抹苦笑,柔柔地看着面前的鬼魂,目光癡纏,卻痛徹心扉。
他是她前世的愛人,若不是那女人,他們本應是塵世裡一對恩愛幸福的夫妻吧。
“孟大人,快些叫他喝孟婆湯吧,別誤了轉世的時辰。”一旁新來的那個冥兵見着這邊的情況,忍不住探頭過來小聲催促,卻被小隊長拍了下肩膀,示意他不要出聲。而其他幾個老兵沒說什麼,相互看了看,眼中都有了然神色,只沉沉地嘆了口氣。那位新來孟婆的事情,他們大多聽說點,也知道王上是應允了她見到那人時給他們半柱香的時間的。
可是,半柱香的時間,終究短暫。
孟晚煙垂下眸子,重新端起湯碗,遞了過去,此刻忽而覺得這湯碗是如此沉重,附在碗壁上的指節發白,幾乎要端拿不穩。她深深看了眼那鬼魂,最終轉開視線,拼命抑制住哽咽,聲調無限澀然:“喝下它吧,前世的苦,便都忘記了。”
你忘了我,但我仍然會在這兒守着,哪怕每次只有短暫的見面,也足夠了。
手上一輕,碗被那頭接過。白衣女子嘴邊泛起的笑意蒼涼悽楚。
男人大口地喝完湯汁,忽地眼睛裡閃了閃,煥發異樣的光彩。他舔着脣感嘆道:“真好喝啊。”飄忽的聲線,卻透着明媚的喜悅,彷彿飢餓極了的人吃到絕世美味後的興奮滿足。孟晚煙心頭一顫,各種類似心酸和苦楚的複雜味道蔓延開來。而緊接着,那男人的表情立即變得呆滯了,眼中也失了方纔的神采,和其他喝過湯汁的鬼魂一樣。
那幾個冥兵見狀走過來,帶着今日要轉世的這最後一個鬼魂走上了奈何橋。白衣女子望着他們走遠,終於失了力氣般蹲下身子,捂着嘴,泣不成聲。
這時候亥時已到,奈何橋上的燈籠全部都滅了,夜色昏暗,晚風微涼,遠處隱約的樓宇間浮起一盞盞方形的燈。蹲在橋邊的人隱入暗色裡,青絲凌亂。
突然地,一道冰冷的聲音傳過來:“——阿孟,似乎心情不好麼?”只見一俊美女子不知何時已站在了她身後,輕勾起嘴角。來人長身玉立,微卷如波浪的髮絲在風中微揚,黑色鳳袍上的金絲雲繡泛着溫潤的光澤,威嚴且妖冶。
她雙臂交疊,紫色的眸子深邃幽亮,盛着不知名的情緒。方纔她就一直在這兒冷眼旁觀,看着那平素裡淡然溫和的人失態,然後哭得梨花帶雨,露出脆弱不堪的模樣。不知爲何,突然想笑。
於是,冥王殿下真的嗤笑出聲了,可那聲調,卻更像是微慍的冷哼。
孟晚煙聽到她的聲音,顫動的雙肩驀地停頓下來,彷彿被定格了般,忍隱的啜泣聲也立即消失不見了,只是埋在臂間的臉仍舊沒有擡起來。
這頭的人感覺到白衣女子的背突然僵硬,嘴角的弧度愈發得戲謔:“不知因何事傷懷呢。”
“哼,你明知故問。”背對着她,孟晚煙咬牙切齒,略微沙啞的聲調帶着些鼻音,卻是滿含恨意,“他是宮廷御廚,廚藝高超前途光明,怎會落得這般悽慘!你竟然……閻幽,你答應過我不爲難他的!”
堂堂冥王,被人指名道姓,還是用如此惡劣的語氣,真是……只有這不怕死又愚蠢固執的女人敢這麼做了。閻幽壓下心底的不悅,秀眉輕挑,悠然道:“比他可憐的人到處都是,更何況他命理如此,自有天意。”頓了頓,她俊美的臉上浮現一絲嘲諷,語氣不屑:“不過是見他吃了些苦就哭成這樣,有必要麼。真不知該說你癡情還是癡傻,他死得早些不好麼,你們又很快見面了不是?”
“可他前世是個大善人啊!”孟晚煙倏地站起身,轉過來恨恨地盯着她,尤帶淚花的眸子寫滿了鄙夷:“呵,冥王殿下,你是公報私仇了麼?當真卑鄙無恥。”
“你以爲本王會因爲嫉妒而故意折磨他?”冥王殿下半眯起眼,目光變得鋒利。
“難道不是?”孟晚煙下巴微擡起,毫無懼意地與她對視。
“從沒有人敢這樣跟我講話,你是想惹怒我麼。”很好麼,孟晚煙,原來我在你心中一直如此不堪!閻幽怒極反笑,“劉茗錦輕信小人最後遭陷害傾家蕩產,故有此結局,這難道也要怪本王?呵,沒錯,本王是喜歡你,可是既然答應了你的事情,卻暗中作梗對付一個凡人,這種事情本王還不屑於去做。”
說完,冥王殿下衣袖一甩,沉着臉轉身離去,淡黃色的裡襯下襬在空氣中劃出凌厲的弧度,一如它的主人給人的感覺般,刻薄冷酷。
晚風迎面拂來,參雜着那人殘留下的龍涎香氣。孟晚煙望着那走遠的纖長冷豔的背影,心頭升起一種類似報復的快感,卻隱隱地,莫名地發堵。
或許真的不關那人的事吧……可是,就算錯怪也罷,她偏要把氣都撒在那人身上,將她激怒。
因爲,她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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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冥王大人從外頭走進大殿,面色不善。在案前坐了一會兒,終是心煩氣躁地把書冊一扔,低聲罵了句:這頑固愚蠢的死女人!
鬼侍甲:定是那新來的女官又惹王上生氣了。
鬼侍乙:(端着茶過去)王上,這是判官大人叫人送過來的茶。
冥王:喝什麼茶,不喝!
鬼侍乙:判官大人說……這是孟大人私下常喝的茶……
冥王:……倒,倒碗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