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間,陰雲籠罩,月光稀疏。
走在野外那條泥濘小路上的人步調未慢下。懷裡的青衣男子蹙着眉,有些凌亂的青絲將秀美的臉半遮掩住。百無聊賴間,風無涯忽然開了口,悶悶道:“我是不是很弱?”
抱着她的人不出聲。
“你不說話,就是默認了。”風無涯語氣變得有些委屈。
黑袍女子沒有看她,許久之後才見那銀白色的面具下檀口輕啓,淡然道:“你不是弱,只是有些娘氣而已。”
“你這算是在安慰人麼!”懷裡人聞言,憤憤然擡起頭來瞪她,瞪着瞪着,神色又變得有些不自然了,欲言又止,最後清了清嗓子,漫不經心地問:“你是不是喜歡那些很有男子氣概的英武強壯的男人?”
抱着她的人又不出聲。
這回風無涯也把對方的沉默當作了默認,心裡頭一陣不爽,吃力地揮動疲軟的手臂,掙扎道:“你放我下來,這會兒我有些力氣了。”
“逞強也是種很孃的行爲。”頭頂上傳來的一句輕飄飄的話語止住了她無謂的掙扎。風無涯頓時覺得喉嚨裡卡了一口氣咽不下來,哀怨又不忿地颳了黑袍女子幾眼,才悶悶地縮回去,安分地任她抱着。
“其實……你已經很不錯了。他不是普通的道士,很難對付。”許是懷中怨氣太重,池寒終於垂眸看了眼懷裡的人,這會兒竟難得地有些於心不忍。懷裡人聽了她的話眼中倒是煥發出了些神采,只不過面上仍舊沒表現出一絲開心,用了種極淡的語氣開口道:“你們好像很熟啊。”
伊人未置可否:“從前他是無量神君座下弟子,可是爲人貪念過重,好勝心太盛,後來因爲嫉妒竟還殺害了同門師兄,叛離師門。這次捉他回去就交由仙界處置吧。”
“原來如此!”風無涯有些意外,似想到了些什麼,又問:“那你與他到底有什麼仇?”能被你追殺了這麼久,難不成他弄死了你相好?
“你不是猜到了麼。”司命大人聲調沒什麼起伏:“被他殺了的師兄,是我喜歡的人。”
“哦,哦……”青衣男子縮了縮腦袋。突然覺得,好像那道士也沒那麼討厭嘛……
又是一陣沉默。
夜幕低垂,烏雲散開露出滿天的繁星,閃爍耀眼。風無涯從池寒懷裡擡眸,越過髮絲的間隙和那銀白麪具泛光的邊緣,目光觸及到一片璀璨。夜風吹拂,郊野寂靜,感覺卻有些似曾相識,模糊而遙遠。
這種感覺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心底塵封的某個地方。她莫名地陷入某種情緒裡,閉上眼睛,嘆息一般地說道:“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被人這樣抱着了。好暖……”
“陰司竟也會怕冷嗎?”行走的人步子有那麼一瞬的停頓。
“噗,這個時候不應該說‘若你願意,我會一直這樣抱着你的’嗎?”安寧得有些悵然的氣氛一下子被揮散,風無涯忍不住要嗔怪這不解風情的人。可是感覺到對方氣息變得有些沉冷後,她只好識趣地閉上了嘴。收起玩笑的模樣,輕嘆一聲,道:“不是怕冷,而是喜歡溫暖的感覺罷了。”
池寒沒有接話。安靜下來時,感覺到周遭有些沉悶,雲開後月光稀微,草木森森,散發雨後清新的泥土氣味兒。懷裡人悄悄擡眼看她,只看見銀面具下好看尖巧的下巴,還有抿緊的櫻脣,卻是看不透她此刻的思緒。
良久,黑袍女子才平淡地問:“以前,還有誰曾這樣抱過你?”
沒想到她會這樣問,風無涯有些詫異。可是想了想,目光就黯淡下來了。
“你問這句話,因爲我現在是男子吧。”懷裡人悶聲。池寒卻分明從這聲調裡聽出了苦澀,但這句話的確叫她一時間驚怔住了,疑惑地低下頭,看見懷裡縮着的人那雙失神的眸子。
“其實我成爲判官以前,是個狐族女子。”風無涯低聲說着,聲音輕得像拂在臉頰上的涼風,“我很小的時候,就和外婆在深山裡隱居,沒有親人朋友,只兩個人相依爲命。晴朗無雲的夜晚,她會抱着我看月亮,跟我說那個狐族公主與負心人的故事。”
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她會在這個時候,無法遏制地回憶起那段很少觸及的往事,一種難受的感覺突然涌上來,鋪天蓋地。她如同溺水一般,漸漸地,眼眸裡也失了焦距。
“外婆講故事的時候,總喜歡望着月亮,然後一隻手在我背上輕輕拍撫,等到故事講完了,她就低下頭來柔柔地看我,問我會不會討厭故事裡那丟下孩子獨自傷心離去的公主,我懵懂地搖搖頭,她眼裡會立即閃爍出明亮的光彩,比天上的星星還要美麗。”風無涯低低說着,嘴角微微勾起,笑意悽然。
“她是我見過的,最好看最溫柔的人了……可是,她的身體一直都不好……”溫潤不似男子的聲音迴盪在微涼的夜裡,染上些傷感的冰冷。突然地,池寒懷裡變了一種觸覺,一下子輕了許多。
低頭一看,卻是那人變回了原形。懷裡深紅色的狐狸縮成一團,緊閉着眼睛,像一簇忍隱的火焰。
她這會兒可能連維持人形的力氣都沒有了吧。也可能……她是以爲別人讀不懂一隻狐狸悲傷的表情,覺得那樣不顯得太過丟臉。可是,爲何會有這樣悲傷的情緒……池寒深沉如幽潭的眸子裡輕微波動。
小紅狐狸把臉埋進池寒臂彎裡,聲音變得有些沙啞:“那時候我跟外婆一起修行。她說,若不好好修行,就會和凡人一樣有生老病死,過不了多久她就會被陰司捉到地府去。我雖然不太明白,但是我不想和她分開,更不願意她爲了護我而被山裡那些兇惡的妖傷到,所以我拼命地修行,讓自己不斷變強,好有一天能保護她。”
“既然妖物那麼多,爲何不離開那裡?”池寒輕聲問。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外婆。她每次都只是苦笑。後來我才知道,我們是被族人驅逐出來的,除了那裡,無處可去。那座山,住的都是被棄逐的人。”風無涯說到這裡,徒然變得低沉:“這個世界有時是很殘酷的,我們又能去哪兒?別處或許還有更多危險。可是,我沒想到後來竟會……”
手臂間的溼熱觸覺叫池寒怔了怔,腳步也不覺慢了許多。只聽對方低沉的聲調里居然染上了壓抑的哽咽,微微顫抖。
“那次我外出採了野菜回家,一進門卻聞到股血腥味。喚我外婆又不見迴應。當看到地上幾灘半乾血跡時我慌了,沿着那些痕跡去到後院,結果,結果看到了那刻入我骨髓中的一幕。”
這一幕,她永生難忘。這座山裡新來那隻兇惡的豹子精就蹲在院子裡,滿地的血跡。視線艱難地移動,看見那隻豹精口中血肉模糊的狐狸時,她腦海中轟的一聲,霎時空白。
後來,只記得視線裡變成一片猩紅,耳邊不斷迴響着狂戾的怒吼:殺了他,殺了他!然後,她看見自己撲了過去,咬進那人咽喉裡,爆長得利爪挖出他的眼睛,再把他的肉一口口撕碎,吃掉……
“風無涯,莫入了魔障!”感覺到懷裡狐狸那加劇的顫抖和越發粗重的呼吸,池寒大概猜到後來發生的事情了。她蹙緊了眉,眸光微凝,攬在狐狸背上的那隻手輕輕拍了拍,喚回她瀕臨失控的情緒。“別說了。都過去了。”
池寒一下下輕撫着她的背,等那顫抖沒那麼劇烈了,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然後你認識了王上?”
這會兒風無涯努力地平穩了心緒,吸了吸鼻子:“嗯。”她應了聲,穩了聲線後又說道:“我殺了豹精後就瘋了一般,不要命地闖入了地府,想要搶回我外婆。然後……然後被王上打了一頓。”
池寒沒說什麼,靜靜地聽她講。
“外婆的魂魄不在地府。那豹精是趁我外婆入定後偷偷闖進我家的,他竟然毀了她的元神,打散了她的魂魄!”風無涯咬了咬牙,“再後來,我獨自回到那小屋裡待了幾天。”
失去外婆後,她獨自一人呆在那空蕩蕩的屋子裡哭了三天三夜。意外的是,那些早就覬覦她的妖獸竟沒有趁機來對付她。每到夜裡,她麻木而茫然地看着窗外透進來的一點微光,總會聽見一些窸窣細弱的嗚咽聲。她知道,是有人幫她趕走了那些虎視眈眈的妖魔。
可是,她一點都不想知道那人是誰。自己會不會被其他的妖吃掉,她已經無所謂了。
直到那天,穿着墨色鳳袍的女子踢開了她的門,走到了她面前。
“你想死麼。”女子沉沉俯視着那隻蜷在牀邊奄奄一息的小狐狸,聲音冷得叫人發顫。
認出那人就是前不久打過她一頓的冥王,牀邊的人沒有多大反應,只漠然說道:“你爲什麼要幫我?”她知道,每晚守着她的,定是眼前這人了。
“你外婆魂魄消散前用最後一絲法力向本王託願,求本王幫忙照看你一段時日。”冥王殿下鳳眉微挑,想起那個狐族女人,眼底浮現絲不明的情緒。那女人明明是隻六千年的狐狸精,道行卻那麼淺。可不得不說,對方的意念實在是強大得令她驚異。
再看看眼前一片狼藉的景象,冥王殿下不由蹙起眉,俯視着那隻變了神色的狐狸,聲調微慍:“本王原是不想答應的,可是現在改變主意了。你還真是欠教訓呢。”
“她,她還說什麼!”風無涯聽到她外婆的消息,身軀一震,急忙踉蹌地爬起來,小爪子抓住對方鳳袍的下襬,顫聲問道。
冥王定定看着她,目光深沉而銳利,半晌,才冷然開口:“她說,你的出生從來不是個恥辱。你的母親是她的驕傲,你也是。”
扯住衣襬的那隻手徒然一鬆,小狐狸怔住地跌坐回地上,眼淚決堤。
淚眼模糊中,鳳袍女子彎下腰,朝她伸出手。清冷而威嚴的聲調傳入耳裡。
“跟我走。”
……
“是王上把我解救出來的。”終於從回憶裡解脫,風無涯長長嘆了聲,用爪子理了理臉上被打溼的毛髮。
平靜走着的人慢慢舒展了眉梢,輕聲道:“你外婆若還在,定會安心了。”
風無涯動作一頓。
“因爲現在有了容你安身的地方。在冥界,沒人會驅逐你,也不會傷害你。”池寒緩緩說着,雖然看不見面具下的表情,溫和的語調卻能熨帖進人心裡:“還有,不要因爲你外婆的離去,就讓那段彌足珍貴的時光淪爲噩夢,這也是種辜負。”
這是種辜負……狐狸喃喃着,閉上了眼睛:“是呢……”
一滴雨水從樹枝上滴落,打在她心口上,濺開的溫度,卻是那麼的燙。
……
一人一狐的身影慢慢走進遠處一片林子裡。過了一會兒,卻見那狐狸突然擡起腦袋,“池寒,其實你是一個溫柔的人呢。”
被讚揚的人不見迴應。又過了一會兒,狐狸好似想到了什麼,再次支起腦袋,水汪汪的眼睛裡透着些驚恐:“你以前該不會是男人吧?”
司命大人原本平穩的步子有那麼一瞬的踉蹌,“我說過,不要逼我動手打你。”
……
而在她們剛走過的那條小道上,路過的一黑一白兩個少女停了下來,同時朝遠處快要消失的身影望去。
“黑黑,你看那人像不像司命?”白衣少女問身旁的人。
“說過多少遍了,我是你姐,不許這麼叫我。”黑衣少女不滿道。她們便是閻幽手下的黑白無常。姐妹兩人都是長得嬌俏秀麗,姐姐黑無常比妹妹要高些,也比較寡言少語,極少見到笑容。她凝神看了會兒,奇怪道:“司命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還抱着只小狗。”
“黑黑你看錯了,那分明是隻狸貓吧。”
“我說了不許……”
“說了不許但這麼多年來我還不是一直這樣叫你,何況你還喚我白白呢!”妹妹不開心地嘟起嘴。
“你……”黑無常故作嚴肅地板起臉,卻發現根本反駁不了自己這個妹妹,只能無奈道:“快走吧,那人不會是司命的,長得像罷了。”
“也是,司命怎麼可能抱着小動物,還這麼有閒情地山中漫步。”
兩人說着,牽起身後一排鬼魂繼續趕路了。
……
——————————————————————————
而冥界兩大陰司在陽間受苦受難的同時,絲毫不覺得少了點什麼的冥界衆人——
亭中小酌的酒婆:哎呀,心雪的糕點真是下酒得緊啊。
窗邊捧着熱茶的心雪:今晚風有些涼呢。
露臺上吹着風正走神的孟晚煙:……誰叫她那麼討厭呢……哼。
案前認真看話本的某人:——哈嘁!!討厭,正看到精彩處呢,是不是誰在背後說本王壞話了……
衆人:啊,又是美好而祥和的一天啊,可喜可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