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狄公閘上重新恢復平靜。
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工匠們、書吏們皆返回遠處營地,看守外圍。
閘上只有一隻只在風中飄搖的火把,還有遠處山林的三兩聲鳥鳴蟲聲。
只到兩道身影從靠近龍背山的山林陰影處緩緩走出,然後與河岸邊某個潛伏已久的瘦高漢子的身影匯合。
幸虧有小師妹的輕功攜程,帶着歐陽戎繞開一些崗哨之類的都挺方便。
至於柳阿山,則是早就潛伏在了狄公閘內。
三人神不知鬼不覺的進入了不久前還人來人往、十分熱鬧的內閘的閘室前。
“老爺。”
“師兄,這妖人果然是柳家的人。”
“然後又是藉助修建水閘之名,拿捏新來縣令,每四年輪流一回。
“還有什麼事情?這炸水閘難道還不夠遭天譴嗎。”
刁縣丞不禁與隨從們對視一眼。
“呵,難怪龍城縣誌上說,龍城水患在沒修狄公閘前是‘一年一小淹、三年一大淹’,修了閘後,是‘四年一大淹’,正好還與大周朝地方縣令的任期時間高度吻合。
“您讓我盯住的這個叫袁濤的司吏,果然與柳家還有串通……”
半刻鐘前。
歐陽戎走去,檢查閘門。
她瞧了眼地上遺留下來的氣味頗爲刺激的液體,鼻子嗅了嗅後,瞭然了些什麼,還是不禁奇問:
柳阿山穿着一身尋常苦力伙伕的粗布打扮,再配合上木訥的表情,走在狄公閘附近的工地營地上,顯得十分普通。
這纔有了今夜這意想不到的偶然收穫。
柳阿山面色嚴肅的稟告道:
年輕縣令兩手垂在身側大袖中,並沒有像刁縣丞往常熟悉的那樣習慣性的背在身後。
謝令姜娥眉緊鎖,脆聲:
“沒錯,本以爲是讓渡的誠意,沒想到卻是他們怎麼都贏的圈套。”
“總覺得有一點心悸,這是爲何,難道還不夠保險,或是說有什麼遺漏……”
“柳家這一招,也算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然而刁縣丞剛過轉身,便是一愣。
謝令姜反應過來,不禁素手握拳:
歐陽戎手背身後,率先轉頭離去。
看了眼小師妹驚詫的小臉,歐陽戎沒有吭聲,手指沾了沾稠密刺鼻的黑色液體,兩指捻了捻。
“怎麼辦?”
“意料之外,是我沒意料到柳子文竟然做的這麼狠,這麼膽大包天,看來,是膽氣很足啊,不知道到底是誰給他們的。”
刁縣丞與幾個隨從又站在草坪上往下張望了一會兒。
“歐陽戎”身影消失不見。
年輕縣令擡起手,扶了扶下巴。
歐陽戎帶着謝令姜離開後不久。
似是不禁想到了以往歐陽戎的英勇事蹟。
歐陽戎頷首忽道:
“說不定是一不做二不休,想順便藉機帶走幾個礙事的傢伙……
“當然記得,上回東庫房燒帳,那個方士妖人就是使用了這妖邪之物。”
“師兄是說,他們一不做二不休,不僅要炸閘,還要藉機殺人,殺師兄或……江州來的上官。”
他沒有回話,徑自繞過刁縣丞等人,走到了草坪邊的懸崖上,朝下方一覽無餘的狄公閘景象眺望了幾眼,似是在確認些什麼。
只見在一輪孤月下,一處黑林前,刁縣丞一身正氣,越說表情越是慷慨激昂,他以拳錘掌,嫉惡如仇道:
“這一次,我刁某一定要站出來,絕不會束手旁觀!”
她一本正經問:“那咱們現在怎麼辦,大師兄?”
“原來從來都不是狄公閘不給力,而是它成了一門大買賣,所以哪裡是天災,分明就是人禍,難怪被叫做龍王柳家,真的是隻有起錯的名,沒有叫錯的外號。”
“另外……也是,既然他連讓渡的利益都是圈套,那向咱們提的條件要求,就更不消說,肯定也有貓膩。”
上回柳家送回阿青的賣身契,大師兄爲表誠意,不僅把柳家劍鋪內的眼線全部撤回,還將縣衙內已發現的與柳家可能有關的眼線全趕出了縣衙。
本只是一處順手而爲的簡單閒棋。
謝令姜一怔,垂目陷入了回憶,似要找到符合印象的身影,不過一想到這個妖人似乎會縮骨之術,便又搖頭暫時放棄了。
話語間,歐陽戎轉過頭,用食指指向地上不久前運輸時滴落的液體,他一臉認真道:
歐陽戎轉過頭,食指筆直指着腳底下的水閘,他嘆息一聲道:
歐陽戎搖搖頭,又嘆氣:
不過,與跟隨他腳步的謝令姜和柳阿山臉上的振奮之神色相比,歐陽戎表情沉靜,臨走前嘴裡還有些嘟囔:
……
只見歐陽戎從一顆大樹的陰影中緩緩走出,來到衆人身前,平靜打量了下他們。
謝令姜擡頭看向面前已經被緊閉密封的閘室大門,這裡面現在封存了數十桶焚天妖雷,威力不可想象,她凝眉:
刁縣丞不禁老腰鬆垮下來,抓起袖子摸了一把頭上冷汗。
而這個“漏網之魚”,正是剛剛那個接應外人的袁司吏。
“這幾日就不要打草驚蛇了,阿山繼續派人盯着閘室,若是有其它變動,第一時間告訴我。
龍背山半山腰的那處草坪上。
“大師兄,原來柳家看重的真正利益是這個啊,若是師兄的折翼渠一勞永逸治好了龍城水患,那他們狄公閘以後豈不是做不成買賣了?
懸崖邊的年輕縣令忽停下了扶摸下巴的手,轉頭看了老縣丞一眼,還有其身後的隨從們,也是被他冷冷目光掃過。
全程一言不發。
“師妹,所謂的粥棚與育嬰堂對柳家而言原來都只是小買賣,這狄公閘纔是真正割韭菜的大鐮刀,咱們都差點就配合柳家一起做了。”
“嗯,難怪那日謝罪宴上柳子文那麼好說話。
“師兄是早就猜到柳家會對狄公閘下手?猜到了以前的每次塌閘也都是他們乾的?”
“先前有些猜測吧,但之前都不太確定,不過今夜親眼看見了,纔算是想明白,原來如此啊。
謝令姜銀牙輕咬恨聲道:
“明府,您怎麼又回來了?咦,謝姑娘呢,怎麼沒跟你一起?”
“只是有點奇怪,這柳家爲何這麼猖狂啊。”
身後,謝令姜忍不住看了一眼大師兄蹲下檢查痕跡的背影。
“提的要求……師兄是說,這月十五要舉辦的狄公閘剪綵禮?柳家提出的,藏有貓膩?”
對於此物,他實在印象深刻,不僅是氣味,還又想起了火焰中的老崔頭……年輕縣令嘆氣轉頭:
“小師妹還記得這玩意不。”
刁縣丞看着上官熟悉的背影,好奇發問。
他默然看了刁縣丞等人一會兒,輕輕點頭,繞過衆人,重新步入漆黑樹林中。
“先走吧。等到剪綵禮那天,沈大人他們來了,全縣的父老鄉親、士紳名宿們都就位,咱們的老戲照舊唱,不過是在這之前,再添一臺新戲罷了。
只是歐陽戎依舊沒有說話,似是沒聽見。
歐陽戎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粘液,站起身子,接過柳阿山遞的水囊洗了洗手,同時側頭朝謝、柳二人道:
“本就嫌證據不夠硬,這柳子文真是老壽星吃砒霜嫌命長,趕着送上門來,這證據不要白不要。
“柳家罪大滔天,本就搞得百姓怨聲載道,現在還敢對朝廷的治水營造亂動手腳,簡直罪不可恕。”
他轉頭朝今日跟來的隨從們,嚴厲吩咐了幾聲,後者們紛紛低頭應喏。
不過大師兄哪裡是誠意,分明是心眼兒焉壞,他獨留下了一個“養着”,仿若未察覺。
“諶先生這些工匠們都是隸屬柳家的古越劍鋪,運木桶來的龍王廟祭司巫祝們,也和柳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要說這次事情不是柳家指示的,鬼都不信。
可不久前縣衙組織隊伍過來監督修閘,師兄又特意安排此人被選上,不過卻是囑令柳阿山這些日子將其一舉一動盯住……
“原來如此……還有上回淵明樓謝罪宴上,柳家賤兮兮的湊上來答應咱們修閘,其實真正急着修閘的不只我們一方,還有他們啊。”
“明府?”
刁縣丞轉頭,又看了一眼那個似乎有些奇怪的年輕縣令離去的方向,搖了搖頭。
刁縣丞小心翼翼觀察着歐陽戎臉色,滿臉正氣問:
“明府覺得如何?可還有其它吩咐?下官一定查漏補缺。”
年輕縣令低頭盯着地板,沉入了某種沉思之中:
“而且……我總感覺這只是道開胃菜,柳子文是不是還有更膽大的事情要做啊……”
對於上官態度安靜深沉時所產生的官威,刁縣丞眼神裡露出些小慌。
他當機立斷,諂笑表忠道:
“明府放心,放一萬個心,今夜咱們看見的事情,改日公堂上一定會秉正直言!
“先是拿捏歷屆龍城縣衙,裝慈悲善人修建水閘,又暗度陳倉,悄悄埋雷炸閘,引發洪災,大發橫財。
眼見時候不早,他們準備按照年輕縣令剛剛的交代下山返回。
歐陽戎眯眸盯着閘門道:
“淨整些歪門邪道的方術士嗎……嗯,很可能就藏在傍晚那些龍王廟的祭司巫祝裡。”
歐陽戎拍拍漢子的肩膀,擺擺手:“我和小師妹在上面都看見了,辛苦了,阿山。”
謝令姜走去大師兄身邊,一起在閘門口蹲下。
此刻他抹了一把臉與髮鬢上的溼漉水跡,像是不久前從水裡撈出來。
老縣丞長吐口氣,並沒有多想,轉身帶着隨從們離去。
走在林間,某刻,他嘴裡小聲嘀咕:
“剛剛那背影未免也太陰森了,若不是知道明府心善,差點還以爲是要回來殺人滅口。
“欸,明府的官威真是越來越重,側漏出來了……副手官真難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