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昏暗的客廳內,燕六郎正在孟縣令的陪伴下喝茶等待,只見王操之快步返回,來到他面前,有些喘不勻氣的呼喊:
“燕、燕兄!”
燕六郎放下茶杯,轉頭看去,發現王操之神色除了欣喜之外,還有些許古怪。
“王兄派人去觀音禪寺調查了。”他問。
王操之搗蒜般點頭:“嗯嗯,去了,我親自去的。”
“哦?情況如何,可有何發現?”
空曠大廳內,只聽聞,矮個青年的語氣猶然帶着一點不可思議:
“找到人了,還真在觀音禪寺!”
……
“錢晨找到了?”
“找到了,此人正在觀音禪寺。”
“說說。”
“王兄親自去的,這個錢晨住在觀音禪寺的客舍,難怪一開始在城裡找不到他,此人一直沒有經過湖口縣城,也沒有去軍營那邊,而是一下船就去了鳳凰嶺的觀音禪寺,寺廟客流量大,此前沒有注意到這一塊。
“而且根據王操之的調查,這個叫錢晨的傢伙,應該是爲了給安惠郡主十五那日來此寺的廟會燒香禮佛鋪路,他以安惠郡主的名義,提前捐了一筆錢,還和觀音禪寺的寺住持商量了接待安惠郡主的事情。
“他現在算是寺住持的座上賓了,住在住持安排的客舍中,王兄的人此前之所以沒找到,因爲……”
上午,陽光明媚。
槐葉巷宅邸,飲冰齋的院子裡,火速趕回的燕六郎,正停步庭中,朝書房方向低頭拱手,將湖口縣那邊的情況一一道出。
說到後面,他替湖口縣那邊的王操之等人說了兩句。
書房內垂目翻書的歐陽戎,擺擺手,打斷道:
“找到就行,知道他沒摸魚,他的能力我還是信的,這次,錢晨的行蹤確實超出了咱們預期……
“現在情況如何,觀音禪寺那邊找到了人,操之怎麼處理的?”
燕六郎恭敬道:
“王兄在找到人後的第一時間,回來告知了卑職,將調查到的大致情況講了講,就是上面彙報明府的這些,卑職先走了一步,趕着回來覆命。
“走前,王兄讓卑職帶話說,現在他們找到人了,後面還會帶人繼續盯着錢晨,不會出現鬆懈,也不會再跟丟此人,經過前幾日的經營,他們現在在湖口縣那邊,算是佈下一張巨大的新網,錢晨跑不掉的,敢有其它異動的話。
“後面若是有新消息,王兄會第一時間讓人帶回來,包括段全武和軍營那邊,都有人盯着呢。”
歐陽戎聞言,注視着手中書卷,安靜了會兒,他輕輕頷首:
“知道了,六郎辛苦了,退下吧。”
“是,明府。”
“等等。”
燕六郎剛準備轉身離開,就聽到歐陽戎一聲呼喊,好奇回頭:
“怎麼了明府,還有何事吩咐?”
歐陽戎從案頭整齊堆積的書信中,抽出一張紅紙請帖,遞了桌邊:
“拿去,嬸孃特意叮囑我交給你的,說你今年辛苦了,明天晚上她的生辰,你別忘了到席,另外,別帶什麼禮物,嬸孃說你不準帶,不然她要發脾氣了……”
燕六郎愣了下,走上前,拿起請帖。
他低頭,看了又看,臉龐微微動容:“明府,卑職……”
歐陽戎恬淡的擺擺手:
“好啦,收下吧,聽嬸孃的,不用帶什麼禮物,人到了就行,城裡讓你監督的那些地方若是沒什麼事,也不用一直緊繃着,明晚過來一起吃個飯,十五號慶功大典的事情十五號再忙,也不差這一餐飯,到時候大郎他們也來,咱們可以喝兩杯。
“對了,繡娘也準備了些米酒,到時候會帶過去,正好嚐嚐。”
“知道了,明府!明夜卑職一定到。”
歐陽戎笑了笑:“好,去吧。”
燕六郎收起紅紙請帖,重重抱拳,退出了院子。
書房的書桌前,歐陽戎收斂笑容,丟下手中書卷,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從衛安惠府邸悄摸離開去往湖口縣的那個叫錢晨的漢子,總算是找到了。
結果有些情理之中,但卻又在意料之外。
他竟是去給衛安惠準備後日她離開潯陽城、去禪宗的觀音禪寺禮佛的事情。
歐陽戎抿了下嘴,起身在書房內徘徊了兩圈,再度吐出一口氣。
他拿起外袍披上,轉身出門,準備去潯陽王府,和衆人知會一聲。
另外,還有裴十三娘與飲冰室商號那邊,也可以稍微減少一些冰塊運輸量。
仔細想想,再這麼大規模的運送冰塊進去,可能就要惹人生疑了。
……
潯陽石窟。
竹林。
白霧瀰漫林間,下午的陽光也難以刺破,反而愈顯朦朧。
一道冰冷冷宮裝少女的身影從林間走出,來到竹院前,推開了柴門。
她身影在門前駐足片刻。
擡頭看了會兒陽光都無法洞破的朦朧白霧。
少頃,容真籠袖,回到屋中。
她小手從袖中抽出,隨手將一塊用剩下的木料疙瘩,放在桌上。
剛在老樂師院子裡吃完飯的容真,走去井水邊,打了一瓢水,低頭認真的清洗兩手。
洗完手,她回到桌邊,腰桿挺直的坐下,一絲不苟的繼續幹活。
只見,桌前的宮裝少女,一雙白淨無暇的芊芊玉手,捏起了一把鋒利小刻刀,再拿起旁邊的木料疙瘩,埋頭認真的雕琢了起來。
這塊木料是她從俞老前輩那裡順手討來的。
是老樂師做完那把一弦琴後,用剩下的木料,不是什麼稀罕物。
但容真正好要用上。
此刻,只見這塊木料疙瘩在她一雙巧手的雕刻下,漸漸化爲了一顆大致爲圓狀的珠子。
容真停頓把玩了片刻,繼續細細打磨……
約莫半個時辰後,容真放下鋒利雕刻刀,攤開手心,上面靜靜躺着一顆圓潤無比的木珠子。
她取來一小罐珍貴蠟油塗了塗,將它打蠟拋光。
大功告成,容真將這顆圓潤泛光的精緻小木珠,丟入一旁準備好的小瓷碗中。
“咯噔”一聲。
滾入瓷盤的嶄新小木珠,撞到了其它珠子,發出金石撞擊聲。
只見這隻小瓷碗中,竟還有其它類似的珠子,它們材質各異,有黑山石的,有冰花籽的,有紅瑪瑙的,有黑檀木的……
它們五顏六色,但和最新的小木珠一樣,皆是圓潤,泛着光澤,大小大致一樣。
容真又在小瓷碗中仔細挑出幾枚有瑕疵的,繼續握刀打磨至圓潤完美后,才收了手。
她細緻挑選,從中數出了十七枚珠子,用一根紅繩,將它們一一串起。
期間,還有閒情搭配一下珠串的顏色……
串完滿意的第十七顆珠子後,宮裝少女毫不猶豫的取下手腕上那一串陛下賜予的白玉佛珠。
她用小刀挑開其繩子,卸下其中的一粒白玉佛珠,轉而拼湊到新手串上去。
製作完畢。
容真微微鬆了口氣。
總算趕在歐陽良翰的嬸孃生辰禮前一日,製作好了此物。
她平日事務繁忙,只能每日抽空做出一顆珠子。
另外,在主石窟那邊,容真也悉心準備了一份禮物,準備在慶功大典那日贈給歐陽良翰。
桌前,宮裝少女殘留木屑的白巧手掌攥緊了這串新佛珠。
此物名叫十八籽,是北方佛門內的一種特色手串,用以祈福消災,每串十八籽,都是由十八種不同材質的金石、木料組成,哪種配哪種沒有嚴格講究,主要考慮各個籽的個頭大小,配起來美觀即可,另外,每顆珠子也代表不同的寓意,黑山石寓意財源廣進,冰花摩尼籽象徵幸福安康……
這串十八籽,容真準備作爲送給那傢伙的嬸孃。
保她平安。
明日他嬸孃生辰禮,容真總不能空手過去。
而只要是她送出手的,自然都是重禮。
若說以前她沒有在歐陽良翰那位嬸孃面前留下什麼好印象,那這一回,可能就要印象深刻了……
容真垂目,臉色出神之際,外面院子突然響起了中年女官的敲門聲與稟告聲:
“女史大人,安惠郡主來了,在主石窟那兒,想見您。”
“郡主又是帶馬伕和隨從過來的?”
“是的。”
容真語氣孤寂:
“你去傳話,說本宮身子有些不適,沒法陪同。”
中年女官領命,立馬出門。
一刻鐘後,中年女官再度返回竹院,神色有些爲難道:
“女史大人,安惠郡主關心您,跟過來了,在院外不遠處等待,想看望下您。”
容真繼續道:
“去傳話,說本宮身子好了點,但有事忙,請郡主回。”
中年女官似是愣了下,再度出門。
不多時,中年女官回來覆命。
總算是打發走了安惠郡主。
中年女官看了眼容真的淡淡臉色,也不清楚那位郡主是何處惹到了女史大人。
她小心翼翼問:
“女史大人,郡主後日就要離潯去湖口縣,今日恐怕是最後一面了。”
“哦。”
容真的迴應有些冷淡。
中年女官不再多問,轉身準備退下。
卻聽到身後傳來容真的聲音;
“等一等,這次郡主來石窟,有哪些人過去接待了?”
中年女官報了一串名字,包括宋嬤嬤和一些監察院女官,還有白虎衛的一些主要將領。玄武衛的韋密不在。
容真突然問:“易指揮使人呢?”
“去潯陽城找元長史了,還沒回來。”
“好,退下吧。”
“是,女史大人。”
……
星子坊。
承天寺,一處齋院。
元懷民情緒有些低沉的返回自家院子。
雖然每天上值這件事,確實讓人情緒高不起來,但現在是下值時間,也沒加班,按道理說應該是一天之中最快樂的時候,元懷民卻提不起什麼興致。
像是有一塊鐵壓在了心頭,對於眼前諸事,也索然無味起來,只想時間趕快過去,渡過那一日。
元懷民嘆了口氣,推開院門。
院內,李魚不在,應該是在隔壁的齋院,因爲昨夜易千秋來了,李魚默默搬到了二人提前準備好的隔壁院子去了,還把行李與收藏的筆直木棍們,都轉移了過去,以防萬一。
元懷民在院子裡轉悠了幾圈,臉色有些發呆,少頃,去往臥室,從櫃子深處掏出了幾根從李兄那裡順來筆直木棍,低頭把玩了下,情緒卻有些心不在焉的。
放在往日,他高低得把筆直木棍拎出門,轉悠幾圈,給寺中朋友們炫耀炫耀。
今日,元懷民卻像是一根焉了吧唧的茄子,低頭摸棍,無精打采。
“咚咚咚。”
空曠院內響起了敲門聲。
元懷民身子驀然顫了下,但旋即他反應過來,應該不是秋娘來了。
因爲她不用敲門,是直接踹的。
現在是敲門聲,不是踹門聲。
而且後日去慶功大典作畫的事情,他已經答應了她。
還包括涉及良翰的那件事。
秋娘得到答覆後已經放過了他,不再繼續逼迫。
元懷民深呼吸一口氣,迅速調整好情緒。
他把筆直木棍重新塞到桌下,揉了把臉,走向院門。
“誰啊?李兄?”
外面沒有應答聲。
元懷民一臉奇怪的走去,拉開了院門。
只見院門口,有一道佝僂身影。
好像是一個短小精悍的小老頭,兩手背在身後,背對着元懷民和院門。
他穿着相比於大周朝男子着裝還有古色古香的古服,一雙草鞋,麻衣短袖,背影氣質卻氣質怡然悠閒,腰間好像還掛有一副畫軸,用灰麻布包裹,露出的畫軸部分,似乎是青銅材質,這令元懷民隱隱眼熟。
此刻,可能是聽到了身後開門的動靜,小老頭轉過身子,看向了打開門後一臉疑惑的元懷民,上下打量了下他。
門內外,二人面對面的注視。
精瘦小老頭一張臉龐上佈滿皺褶,一雙眼睛很小,笑起來眼睛會眯起。
在看見這位來客的一剎那,元懷民像是被人施展了定身術一般,身子僵立在了原地。
帶畫卷來的小老頭踮起腳,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感慨道:
“好久不見啊,小懷民,出息了啊,聽說你現在是在爲聖人作畫,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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