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甚名何。”
“歐陽,單名戎,字良翰。”
“籍貫。”
“廬陵,南隴縣,歐陽氏。”
“職位。”
“從五品上江州長史,曾任正七品龍城令……久視元年登科進士……”
兩道嗓音,一問一答,迴盪空曠的大堂。
歐陽戎沒穿官服,站在堂上,背手而立,平靜回覆,對答如流。
一通問答過後。
大堂正上方那一道嗓音熟悉的問詢之聲稍微頓了頓,旋即問出關鍵問題:
“歐陽良翰,西城門處,當衆處刑前軍總管朱凌虛,爾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
歐陽戎肯定道:“故意的。”
“好,既然你說不小心,如何證明……咦?等等,你說什麼!”上首那個問訊之人,懷疑自己聽錯了。
“故意的。”歐陽戎點頭,直言不諱:“出征在即,主將畏罪潛逃,企圖矇騙城防,還敢襲殺守官,城規、軍法皆不容耶,殺無赦,再來一次,在下還會落劍,斬首就是故意的。”
“這……良翰兄你這話……”
大堂最上首,負責審訊的江州司馬元懷民不禁面露難色,小聲嘀咕。
旁邊負責錄寫口供的書記官不禁頓住筆頭,側目瞟向元司馬,眼神請示,這句口供要不要錄下來。
今日被拉來、臨時上陣審訊的元懷民,也有些頭疼,悄悄望了望左右四周,趁着那道冰冷冷的宮裝少女身影不在,他小心翼翼道:
“良翰兄,這話有些不妥,走程序歸走程序,口供還是很重要,一般都是罪以供定,犯供最關緊要……要不……要不,在下再問一遍?”
歐陽戎瞧了瞧今日有模有樣戴着官帽的元大司馬。
“咳咳。”
元懷民清了清嗓子,旋即表情嚴肅,再次發出朗聲,迴盪大堂:
“歐陽良翰,本官且問爾,西城門處,當衆處刑前軍總管朱凌虛,爾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
“故意的。”
“……”元懷民、書記官。
歐陽戎知道元懷民是爲他好,朝好友點點頭,又搖搖頭。
元懷民無奈一嘆,怎麼就這麼犟呢。
“好一個故意的。”
大堂外傳來一道冰冷冷嗓音,容真隴袖走進大堂,面無表情說:
“記。”
元懷民趕忙目不斜視,正襟危坐。
書記官頓時正色,悉數記下口供。
歐陽戎神色泰然。
宮裝少女目不斜視的經過大堂中央的歐陽戎身旁,走向上首,在元懷民的公案旁站立,轉過身子,冰冷冷的俯視歐陽戎。
大堂內,氣氛陷入冰點,一時間,無人開口。
歐陽戎愈發覺得,這個冰冷冷娘們,像個冰箱,走哪哪降溫。
“咳。”
元懷民握拳捂嘴,咳了下,嚴肅問:
“女史大人,王刺史那邊審問完、錄好口供了?”
容真不理,徑自取過書記官的口供卷宗,睫毛低垂,飛速掃了一遍。
元懷民臉皮頗厚,也不尷尬。
眼下已是深夜凌晨。
距離朱玉衡率前鋒軍叛逃已經過去一天加半夜;
距離朱凌虛被歐陽戎城門處斬已過去五個時辰。
潯陽城眼下進入了緊急戰備狀態。
家家戶戶被勒令閉門,不準隨意外出,街道上是一隊隊嚴正以待的巡邏將士,由女官宮人帶隊。
全城實行嚴禁。
朱凌虛的幾位親信部將已經全被控制起來。
城外前軍大營的將領們,皆被監軍使容真持陛下“便宜行事”的手令,沒收了魚符,偌大一座軍營,沒有這位瘦弱嬌小的宮裝少女開口,暫時調動不了一兵一卒。
江州大堂亦是如此。
容真等女官直接接管。
歐陽戎、王冷然等江州大堂一衆涉事官員,被暫時解職,上交官印,
他們需要晝夜不停的接受本州刑官司馬、駐州御史的審訊,就前鋒叛逃、朱凌虛畏罪潛逃等事,錄下口供,
洗清嫌疑才能出去。
眼下的江州大堂,哪怕已到夜半三更,依舊燈火通明,各級官吏到齊,苦逼熬夜加班。
朱凌虛屍、首、臂分離的殘骸,隨意拼湊後,擺在露天庭院裡,蓋了片白布。
大堂外,被重兵包圍守衛。
在事件沒有大體調查清楚,給出定性前,一隻蚊子都飛不出去。
不光是亮如白晝的江州大堂,從城北柴桑坊低調無聲的潯陽王府,到城南江畔嚴兵宵禁的潯陽渡碼頭,整個潯陽城,今夜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失眠。
不過,從眼下這突發情況的處理上,也可以大致看出,洛陽那位充當裁判的衛氏女帝對於幾千裡外潯陽城的把控程度。
郭遇、蒙守光假傳相王府消息那一夜,若是歐陽戎與離閒一家敢離開潯陽王府。
像朱凌虛那樣在城門被直接斬首的下場,估計就是留給他們的了,連解釋的餘地都沒有。
而今夜這樣被女官全面接管嚴禁的狀態也不會缺席。
這就是政治鬥爭的殘酷,不看重過程,只看重結果,看重既定事實。
至於過程,只要不留把柄,給人上斤上秤的機會就行了。
也就是離裹兒那夜在聚賢園廢墟前感慨的遊戲規則。
只不過眼下,這份滔天的“待遇”落到了朱凌虛、王冷然等衛氏幫手們頭上。
歐陽戎抿嘴,目光從身後門外庭院裡、朱凌虛死不瞑目的白布屍體上收回,
他恰好與看到供狀的容真視線撞上。
二人對視。
她冷冷問:
“我叫伱放下劍,你是聾子?”
“聽到了,但與女史大人不熟,沒太認出來。”
歐陽戎點點頭,讚揚:“不過女史大人那一嗓子確實有點嚇人,下官處刑犯人時手都抖了下,所幸劍還算鋒利,不辱守官使命。”
“這麼說,你還很驕傲?”
“不敢。”頓了頓,誠懇:“還有進步空間,須戒驕戒躁。”
容真不是來拌嘴的,懶得扯皮,直接取出一份“沉甸甸”的紅布,丟在桌上。
衆人看去,裡面包裹有陳幽那柄脆斷四截的短劍殘件。
宮裝少女指着殘劍,淡漠問:
“朱凌虛搶陳幽佩劍,襲殺你,可此劍此狀,又是何解?”
“這話問的。”
歐陽戎笑了:
“女史大人是怪在下脖子太硬,還是怪劍鋒不利沒有劃開在下脖子,嗯,不管是怪什麼,想必肯定不是在怪朱總管襲殺,而是在怪下官命太硬吧。
“將個人喜惡帶進審案,這不太好。”
“不喜不惡。”容真冷道:“我誰也不幫。”
你誰都不幫,你誰都擺臭臉。
歐陽戎點點頭:“這劍是陳參軍的,他的口供,女史大人肯定已經看了,何必再問在下。”容真微微皺眉:
“他供說,此劍乃是去東林寺求的開過光的平安之劍,平日做裝飾品與平安符之用,不過他說,此寺是你隨口推薦的。”
歐陽戎承頷首:
“沒錯,在下曾經病宿東林寺,自然熟悉,首推此寺。
“不過,平安劍嘛,平安善良一點,殺不了人,這很正常。”
他一本正經點頭。
容真面無表情。
歐陽戎咳嗽了聲:
“好吧,此劍爲何質量如此之差,想必和負責開光的東林寺有關,對了,東林寺主持大慧高僧,就在城裡,女史大人請自便。”
他提醒道。
容真眯眼看歐陽戎。
陳幽是她負責審問的,沒發現撒謊,而大慧高僧善導那邊,她其實也去問了,但這個老和尚也是個打太極的高手,熟練程度比歐陽良翰還要離譜,
跟她扯到“緣起性空”的禪理去了,說佛祖之劍,殺……渡人需要有緣。
這個大慧高僧,甚至還把姻緣求子的業務,推銷到她身上來了。
容真沒有拆了他那破寺,已經很給面子了。
畢竟是陛下曾欽定的護國高僧,還涉及東林大佛的建造事宜,容真不好使特殊手段逼問。
於是很難證明,他受過歐陽戎指示。
可轉念一想,就算這柄“平安”短劍是歐陽良翰故意設下的伏筆,可又能說明什麼呢?
至多說明,歐陽良翰對朱凌虛抱有敵意,一直戒備,甚至釣魚執法,趁機斬首。
但二人敵對,本就是衆人私下皆知的。
朱凌虛依舊是畏罪潛逃,依舊是涉嫌衝擊城門守官,這是怎麼也洗不清的。
想到這裡,容真也沒興趣和這一大一小倆狐狸耗下去了。
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查清楚朱凌虛長子率前鋒軍叛逃一事,這纔是地震源頭,遠在洛陽的大周朝堂必然被震的地動山搖。
容真抿嘴。
當下,朱玉衡已經逃往洪州城,投靠蔡勤。
容真沒法去找他,審問叛逃原因。
更何況,都叛逃了,還問個屁原因啊,已經死罪,殺無赦。
而朱凌虛這邊,人又死了,而且畏罪潛逃已經被實錘,還能說什麼呢?
況且,這種老油條都選擇潛逃,已經說明,他要不心虛,要不自知百口莫辯,只能潛逃。
所以就算他活着,王冷然等衛氏之人保護他,也只是爲了朝堂鬥法時,充當衛氏的替死鬼,下場不見得比被城門斬首更好,說不得還會來個獄中背後連中三劍自殺的下場。
容真剛來的另一邊,波斯商人李慄、江州刺史王冷然等人在受審訊時,一口咬定是歐陽良翰的陰謀。
至於原因,他們絲毫拿不出,甚至情急後有人還說這等事也只有歐陽良翰能辦到,也不知道這是誇是罵。
所以這堆口供,更多像是反咬攻訐。
容真忽問:“朱凌虛死前一天,你請假了一天,去了哪裡。”
歐陽戎皺眉:“這種私事也問?”
“你還能再放肆點。”容真點頭,冷目如刀。
歐陽戎鬢角一縷鬢髮落下,他微微挑眉,決定好男不跟女鬥,暫且屈服此女淫威:
“好吧,下官在潯陽王府,世子邀在下賞琴,在新修繕的聚賢園中,設宴相邀,說不醉不歸……”
“所以待了一天兩夜。”
歐陽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可有證人?”
歐陽戎想了想:“那天,應該有不少人看見下官走進王府再沒出來,女史大人可去問問你。”
“好。”
容真冷哼一聲,走出大堂,丟下一句。
“繼續。”
歐陽戎目送她離開。
元懷民鬆口氣,轉而繼續審問歐陽戎。
隨後,陸續也有一批新御史,前來接替審問。
一夜時間很快過去。
容真一大早,就前往潯陽王府,詢問世子離大郎等人。
結果得到了肯定答案,甚至還有不少丫鬟經過聚賢園時,遠遠看見歐陽良翰的紅衣身影在亭樓處奏琴。
不過因爲私密原因,丫鬟們無法靠近,只能遠遠看着紅影,都是王妃韋眉、小公主離裹兒去親自送茶點。
而母女二人皆給歐陽戎作證。
容真默然。
隨後兩日,整個潯陽城都陷入了死寂。
前鋒叛逃、朱凌虛畏罪潛逃被守官斬殺的消息,已經傳回了洛陽,眼下正處於窗口期,洛陽的反應還沒有傳來。
同時,容真等女官也將事件經過、涉事官吏口供全部陸續呈了上去。
潯陽城衆人都在靜靜等待洛陽那邊的反應。
所有人都知道,那邊纔是真正醞釀大風暴的地方。
就在人心惶惶之際,江南道安撫大使、潯陽王離閒親自出門,前往江州大堂,與容真等女官私聊。
沒人知道談了什麼。
不過當天下午,江州大堂的封禁被解除。
大門緩緩打開,一衆官吏驚魂未定、紛紛出門,暫時回家。
不過依舊被勒令不準離開潯陽城半步。
畢竟是戰時狀態,還有洪州蔡勤這個大敵,潯陽城不能停擺太久。
特別是江州長史歐陽戎,還要負責江州大佛修建。
或許也是容真鬆口的原因。
於是乎,潯陽城內的秩序,大致恢復了些,回到正軌。
不過在洛陽那邊的指令沒有傳來前,依舊外鬆內緊。
黃昏的夕陽下,歐陽戎走出江州大堂,登上一輛等候已久的馬車。
馬車內,謝令姜今日素白男裝劍服,不復歐陽戎請假那日的一襲紅衣,她看着眼有血絲的歐陽戎,不禁摸了摸他冰涼手背:
“大師兄沒事吧,喝一口……”遞出薑湯。
歐陽戎搖搖頭,被御史、老刑官連續審問,哪怕他江州長史的身份讓衆人不敢用刑威逼,但也十分消耗心力,那些都是偵案高手,歐陽戎一直心絃緊繃,真話不全說,假話全不說。
上了馬車,他先是朝外面燕六郎吩咐:“盯着李慄、王冷然那邊,有出城跡象,立馬報告。”
謝令姜忽然問:
“八品了?”
歐陽戎點頭,抿了口薑湯。
他感受着體內流淌的神話靈性,就與正在入喉的薑湯暖流一樣:
“九品名寒士,八品名……匠作。”
謝令姜沒有說話,從袖中取出一方手帕。
佳人前傾,輕柔地擦了擦這位已經晉升爲一名“匠作”執劍人的青年、疲倦卻堅毅的臉龐。
馬車搖搖晃晃,二人心心相印,默契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