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的情報是哪裡來的,就這麼篤定今夜有事?”
“兩位女史大人,此事還用得着情報嗎,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
“潯陽王府夥同江州長史歐陽良翰,窩藏逆賊同黨王俊之,
“而明日上午,陛下派來的使團就要抵達潯陽,徹底嚴查李正炎謀反前後之事,當初李正炎逗留潯陽期間,所有接觸官員都得盤查,揪出逆賊同夥……
“潯陽王府和歐陽良翰做賊心虛,可不得狗急跳牆,怎敢等洛陽使團抵達?前夜沒逃,昨夜沒逃,可不得今夜逃?
“此乃最後機會,猜都不用猜,所以兩位女史大人,今夜得重點盯防!”
修水坊,與潯陽王府同街的一處普通宅邸內,
此刻深更半夜,卻人滿爲患。
放眼望去,大致有三幫人。
一身緋紅官服、頭戴烏紗帽的王冷然背手而立,正遙望遠處靜悄悄的潯陽王府,嘴裡侃侃而談。
與他並排,站在長廊上的,還有兩位彩裳女官。
一站一坐。
坐着的,是一位端莊肅穆的宮裝婦人,正是與歐陽戎、潯陽王一家有隙的妙真。
站着的,是一位冷冰冰的宮裝少女,似是叫容真。
二女除了年齡、風貌外,妝容宮裝一模一樣,皆是聖人御前的彩裳女官,地位尊崇。
王冷然對她們,態度恭恭敬敬,不敢逾越。
除此他們之外,長廊內外還站滿了一隊隊的披甲將士,人數約莫三百餘,整裝待發,排列成隊,紀律嚴明,目不斜視。
若不是夜風偶爾拂來,吹起他們脖子上系的暗紅圍巾,不然還真給人一種石刻雕像的感覺。
此時長廊上並未點亮燈籠,這整座宅子都沒有屋舍亮燈。
在冷清月輝下,將士們身上的鎖子鎧甲、金屬兵器寒光凜凜,此刻約莫五更天,金屬鎧甲凝結起了凌晨露珠,倒映着這一片肅殺氛圍。
仔細一看,他們脖子上竟然還掛有夜襲攻城才用的銜木等物,用來噤聲潛行。
這三百披甲列隊的折衝府將士,宛若黑暗之中等待獵物的巨獸一般,靜立等待,也不知今日被告知了什麼,大張旗鼓的等候獵物。
站在前方今夜帶隊的,是折衝府長史孫譽,與果毅都尉秦恆,兩位江州第三折衝府高級將領。
二人默默站在容真、妙真、王冷然三人身後,一言不發。
剛剛開口與王冷然談話的,是彩綬女官妙真,她臉色淡淡,聽完王冷然的自信解釋,瞧了眼他:
“王大人不愧是國之忠良,竭力爲陛下分憂。”
“女史大人過譽了。”
王冷然笑了笑,餘光瞥了瞥那位冷冰冰的宮裝少女。
這位叫容真的彩裳女官並沒有參與二人的談話。
王冷然甚至發現,從他來爲止,此女與同是彩裳女官的妙真,話語都極少,與她的氣質一樣,冷冰冰的,像一塊堅硬不化的寒冰。
然而,與女官妙真相比,容真給他的感覺更加深不可測,壓力山大。
其實,在今夜主動呼喚彩裳女官、告發潯陽王府之前,王冷然甚至都不知道,這位冷冰冰宮裝少女的存在。
她也是今夜才悄無聲息的現身。
他一直以爲,潯陽城內的陛下眼線,只有妙真爲首的這一批女官宮人,也與妙真打交道多一點,畢竟經常告歐陽戎的狀。
可誰曾想到,不知何時起,城內竟多出了一位彩裳女官級別的行走存在,暗中監察潯陽城。
這個叫容真的彩裳女官,此前定然不只是監督潯陽王府和歐陽良翰這麼簡單,
王冷然心道……被監管之人可能包含妙真和他在內,甚至衛氏客卿慄老闆等人最近在潯陽城的走動,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而且直覺告訴王冷然,這位冷冰冰的宮裝少女,練氣修爲可能比妙真還高。
那種難言的威壓,錯不了。
說不得,是傳聞中的六品陰陽家望氣士,
宛若道教神話中的金童玉女,能減少自身歲月衝涮的痕跡,使容顏常駐。
所以這位冷冰冰的宮裝少女具體芳齡,無法參考同齡女郎。
但是容顏常駐並不是徹底凍齡不變的,而是因爲陰陽家練氣士精通藏風納氣,導致外貌衰老速度,緩慢數倍。
可不管如何,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
即使有宮廷的浩瀚資源堆積,此女依舊是天賦妖孽級別的修道種子,否則怎麼可能年紀輕輕,就邁入六品,容顏常駐。
要知道六品到五品乃是一個重要分水嶺。
九品、八品練氣士是藍色靈氣的下品練氣士。
七品、六品練氣士是硃紅靈氣的中品練氣士。
五品、四品是尊貴紫氣上品練氣士。
再往後就是傳說中的神州天人。
在這神話遺落、鼎爭暫歇、神州天人消失滅跡的年代。
能御風而行的上品練氣士,已經是當世的頂尖戰力,個個都是一方翹楚,江湖知名的大宗師,顯世、隱世上宗內的頂樑柱。
例如雲夢劍澤女君殿內,那位天下劍道魁首的大女君。
連竊國者候、囂張跋扈的衛氏,這麼多年把持大周半壁朝堂,也才交好籠絡寥寥幾位上品大宗師,
除了傾盡資源供奉的兵家宗師丘神機外,剩下的,幾乎都是習慣隱世修行,或眷戀宗門、遠離紅塵皇權的存在。
世俗紅塵,特別是凡人爭奪的至高皇權,對於上品練氣士而言,似乎是忌諱累贅。
除了儒釋道、兵家、陰陽家等入世修行的道脈學派,上品練氣士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因此,上品練氣士之下,能騰躍百尺的六品練氣士,作爲中品練氣士的頂點,已經是一等一的頂尖高手了。
王冷然一念至此,瞧了眼遠處夜色中的潯陽王府,心中冷笑不已,有這種級別的女官在,你們拿什麼跑?
他環視一圈左右,長廊內外的精銳伏兵,撫須一笑:
“多謝兩位女史大人的藏氣消聲之術,否則可能要打草驚蛇了。”
妙真垂目不語。
容真頭也不回,隴袖仰首,遠望潯陽王府上方的夜空星象。
王冷然套近乎道:
“剛剛歐陽良翰悄悄潛入王府,兩位女史大人也看到了,此子果然不老實。”
妙真輕聲:“只此一項,沒法治罪。”
王冷然絲毫不急:“再等等,今夜定有陰謀。”
不多時,容真與妙真齊齊轉頭,望向潯陽王府某處。
似是察覺到了某些動靜。
就在這時,一個報信下人,小跑進來,王冷然瞥了眼,是慄老闆的人,聽完耳語稟告,他臉色佯裝意外,一臉正氣說:
“兩個連夜進城的陌生信使?呵,兩位女史大人,又有兩個賊人潛入了,看來今夜潯陽王府果然有貓膩。”他一派義正言辭之色。
妙真與容真對視了一眼,沒有言語,默契沒管。
若無確鑿的謀反跡象與證據,她們都不會主動做什麼,今晚發生之事,只需用硃筆如實記錄即可。
少聽少說少猜,此乃大周宮廷生存之道。
所以,不管是對剛剛連夜入府的歐陽戎,還有眼下這似是報信的兩道匆忙身影,二女置若罔聞。
過了大半個時辰,妙真、容真再次神情微動,望向遠方夜色。
少頃,盯梢之人來報,王冷然聽完後,冷笑一聲,朝兩位彩裳女官道:
“這謝氏女也是同黨,此次翻牆出去,定然是暗中串聯,給同夥報信。”
妙真看了眼容真。
冷冰冰少女沒有說話,輕盈躍起,俏立於月下屋頂,冷冷張望潯陽城的夜色。
妙真瞥了眼王冷然:“放心,跑不掉的。”
王冷然笑眯眼睛。
今夜,只要歐陽良翰與潯陽王一家敢離開潯陽城,就是潛逃投敵,證據確鑿,兩位彩裳女官定然出手,至於一些細枝末節和原由真相,誰知道呢?
王冷然心中快意,此次李正炎舉旗謀反,使江州成爲萬衆矚目的前線,反而令王冷然的權力變相加強。
不僅朝堂放權支持,衛氏亦是出人出力,內部各種聲音暫時統合,主持江南道這邊情報工作的客卿慄老闆,都要配合王冷然。
所以今晚才能如此順暢。
半個時辰後,遠處有一道紅色倩影去而復返,回到了王府。
容真望了眼西城門方向,身影忽然消失。
王冷然沒有多問,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座靜悄悄的潯陽王府,似在等待什麼。
很快,接近拂曉前,又一位慄老闆派來的手下來報。
耳語聽完,王冷然壓住上翹的嘴角,朝閉目等待天明的妙真,微笑說:
“捉到一個想潛逃的反賊同夥,此人已經全招,告知潯陽王離閒、長史歐陽良翰與反賊王俊之,正在商量今夜畏罪西逃事宜,他們預計從西城門逃出,去雙峰尖乘船,西奔投敵……
“女史大人,下官分析沒錯吧。”
“嗯。”
宮裝婦人未睜眼,輕輕頷首,某刻,似是微微一嘆。
明明凌晨的天氣寒涼,王冷然卻有些燥熱難耐,滿臉紅潮,擡手扯開一點勒脖的衣領,他在原地徘徊起來,轉頭,看了看秦恆、孫譽二將,吩咐他們開始整隊,準備緝拿逆賊。
秦恆看了眼王冷然,只見這位江州刺史有深深法令紋的老臉,隱隱有壓不住的喜悅。
就在這時,潯陽王府方向,突然竄起一道火光。
這道火光在黑夜中無比明顯,倒映在長廊內外整裝待發的衆人眼眸中,像黑暗中一粒竄起的火苗。
出現動靜,王冷然面色先是一喜,旋即愣了下,反應過來後,疑惑自語:“這是……怎麼着火了。”
此前在夜色中一直靜悄悄的潯陽王府,頓時鬧騰起來,燈火通明,府門洞開,奴婢四下奔跑,提桶打水,同時有人高呼,刺客夜襲,護衛潯陽王與世子……凌晨寂靜的修水坊,呼喊聲震天響。
妙真驀然睜眼,皺眉打量。
王冷然驚疑不定,逃跑不應該悄悄的嗎,這是怎麼回事,想渾水摸魚?
有人倉皇來報:“不好了,潯陽王府的奴婢說,是有賊人潛入,放火刺殺,潯陽王已昏厥過去,世子也受重傷……”
妙真忽道:“快走,進去救人。”
“這……這肯定假的,女史大人不可輕信……怎麼可能有反賊刺殺,明明是他們串聯反賊,想要夜逃。”
超出意料之外的情況,令王冷然急不擇言:
“說不定……說不定他們就是想引我們出去,好乘亂逃奔。”
妙真看了一眼王冷然:
“容真在,若敢逃,他們出不了城。快進去,此地乾等無用,不可耽誤救人時機。
“王大人,潯陽王若是真被刺殺了,咱們卻在外面乾等,若讓陛下、朝廷知道了,你我擔不起這責,速速進府救急。”
王冷然臉色難看。
“哼,今夜簡直胡鬧,你好想想,怎麼和陛下交代吧,今夜之事我會如實上報的……”妙真耐心耗盡,不再理他,轉頭吩咐甲士,衝去救人救火。
王冷然只好硬着頭皮跟上。
少頃,妙真帶着甲士,衝進潯陽王府,循着大火濃煙的方向,來到聚賢園。
她們當即看見熊熊大火的屋舍外,空地上,歐陽戎、謝令姜、離裹兒、韋眉四人,正緊緊圍着一坐一躺的兩道身影。
只見潯陽王離閒暈厥不醒,世子離扶蘇手臂流血不止,染紅白衣,一臉蒼白。
王妃韋眉、小公主離裹兒正抱着夫兒、父兄痛哭。
歐陽良翰與謝家貴女,正站在一旁,指揮滅火。
衆人不遠處,躺有零星屍首。
當看見妙真、王冷然第一時間帶甲士們衝進來“護駕”,歐陽戎表情毫不意外,無視掉秦恆身影,他反而奚落責備起來:
“王大人怎麼現在纔來,王爺都要不行了,伱纔來,幹什麼吃的,簡直玩忽職守,本官要參你一本!”
衆人看見歐陽戎沾有污血的臉龐,正氣凜然。
“咦,這位是……女史大人怎麼也來了?哦,也是,肯定是遵守陛下旨意,日夜守候一旁,低調保衛王府的吧。”
頓了頓,他皺眉,批評起來:
“可這些反賊刺客是怎麼放進來的?剛剛爲何沒第一時間救駕?反應竟這麼遲鈍……
“你們啊你們,粗心大意,擅離職守,真是不及下官機敏,心憂王爺安危,輾轉反側睡不着,半夜都跑來守衛。”
歐陽戎一臉痛心疾首。
“……”謝令姜、離裹兒、韋眉三女側目。
“……??”妙真、王冷然等人。
宮裝婦人嘴角抽搐了下。
王冷然微微後仰,看着趾高氣昂、指他鼻子罵的歐陽戎,右眼皮狂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