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了明、暗雙生劍訣誕生之事,【匠作】與歐陽戎的綁定更深了。
起初,歐陽戎並不是【匠作】的氣盛之人。
但根據古越劍鋪的老鑄劍師所說,他身上的“氣”特殊,【匠作】貪食他這古怪之“氣”。
後面,一人一劍,陰差陽錯,在了一起,也算皁滑弄人。
但都彼此看不太對眼。
歐陽戎嫌棄小傢伙愛打小報告,屢次給小師妹告密,夥同妙思大逆不道。
特別是靈性太足,主觀能動性拉滿,還誤偷了一次容真的紫色肚兜兒,外加雲夢大女君的愛劍“知霜”,嚴重拖累劍主名譽。
反正就是無組織無紀律,對劍主不“忠誠”、不老實。
小傢伙則是瞅不順眼他,天天把它關在小黑屋裡,塞進屁股座位下,坐他那輛勾巴馬車天天出門逛逛逛,也不知道有什麼好逛的,你自己不會飛就不讓本鼎劍飛?有的時候找找自己原因好吧,這麼多年了修爲漲沒漲?有沒有認真修煉?
而且碰見衛少奇、林誠、王冷然等一羣小丑,還磨磨蹭蹭的,哎就是不出劍就是玩。
反正在此之前,二人的關係,就類似於包辦婚姻,湊活着過唄,還能離了咋地?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可是,自從歐陽戎初創奠定了一明一暗兩道劍訣,又在星子湖大佛腳下殺了個爽,殺冒了火……誕生出了傳說中的“鼎火”後。
【匠作】忽然變得粘人起來。
不再像以前那樣,你不來找我,我也對你愛答不理。
而是天天在歐陽戎耳邊“嗡嗡嗡”的呼喚。
就像是起初高冷獨立、勉強追到手的女神女友,現在開始天天給你打電話查崗,大半夜也吃醋發個視頻過來檢查檢查你旁邊枕頭和衛生間……變成了粘人的小貓咪,對你如膠似漆,癡纏打擾,還患得患失的。
《公子的病嬌小鼎劍:先婚後愛他真香》是吧?
歐陽戎嘴角抽搐了下。
不過這個用來形容【匠作】的變化就很貼切了。
新劍訣,與伴隨新劍訣的鼎火的誕生,使得鼎劍與劍主的綁定愈發深刻。
換做以前,一人一劍,隔的這麼遠,不在御劍範圍內,是沒法像今夜這樣在歐陽戎耳邊“嗡嗡”感應的,但是現在可以了,也不知道是放寬了距離限制,還是上升爲了無視距離空間。
好傢伙,什麼叫傳奇執劍人啊……歐陽戎不禁微微後仰。
但是這種讓【鼎劍】惡墮了的既視感,是怎麼回事?
搖了搖頭。
歐陽戎悄摸摸換上了一身月白色儒衫,順手拿起冰白玉簪子把披散黑髮束起。
今晚的天氣不錯,夜黑風高。
給愛踢被子的白毛小丫頭蓋好被褥,摸了摸她碎劉海的額頭,歐陽戎黑暗中轉身,走去衣櫃。
打開衣櫃,看了眼最高層,手掌越過呼呼大睡的小墨精妙思,歐陽戎抽出了長條狀琴盒。
琴盒抽出過程磕碰到了櫃子裡妙思收藏的其它寶貝家當——一些瓶瓶罐罐,還有從靜宜庭那邊拔的一堆鵝毛。
“唔唔……歐陽良翰你在幹嘛,大半夜的不睡覺……”
巴掌大的小墨精揉着惺忪睡眼,撐起上半身,迷糊的東張西望。
“你出門幹嘛?穿這麼俊……唔,好像元宵了,大半夜的,伱又是和哪家小娘子私會去?”
推開她伸探來的一張狐疑小臉,歐陽戎懷抱琴盒,拍拍屁股走人。
“抱歉,只是隨便穿搭。不是什麼私會,讓你失望了。”
“真不要臉。”
小墨精重新倒下,翻了個身,半趴在《題菊花》詩稿上,繼續呼呼睡覺。
歐陽戎走之前,瞥了眼她身下的那篇真跡詩稿。
執劍人親手寫就的劍訣,都是蘊含有劍訣真意的,有劍主自己的一份理解。
對於後續執劍人的幫助很大,不亞於親自傳授。
類似當初淨土地宮的壁畫牆上,衷馬大師利用未知鼎劍銘刻的《歸去來兮辭》寒士劍訣。
歐陽戎當時能那麼快的領悟這篇寒士劍訣,除了提前倒背如流外,還要歸功於衷馬大師字裡行間留在牆壁上的鼎劍真意。
否則光是會背,不去刻意琢磨,同樣無法領悟劍訣。就像歐陽戎送給離裹兒做生辰禮的那篇《歸去來兮辭》一樣,歐陽戎寫它的時候,還沒成爲執劍人,它自然只是一篇普通詩稿。
而現在這份《題菊花》詩稿不一樣,蘊含匠作真意,雖然半缺,不太完整。
對了,上面還有他的文氣,妙思也說很喜歡它,說是有上品文氣,甚是少見,現在小丫頭甚至睡覺都抱着它愛不釋手。
這樣一個暫時見不得光的東西,歐陽戎腦海裡的第一想法,並不是把它毀去。
默默留藏起來。
用那天小師妹聽完後挽住他胳膊大步往前走時說的話。
大師兄有大胸懷大格局大氣魄……雖然歐陽戎依舊堅持覺得是小師妹的胸懷更大一點。
但這更像是……某種執劍人之間的默契傳承吧。
當年,衷馬大師困守地宮,畫地爲牢,死之前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留下《寒士劍訣》。
或許那時在嗆鼻窒息的濃濃黑煙中,枯坐蓮臺的他,腦海裡只是想將劍訣留給後世在廢墟中重建東林寺的晚輩們,爲宗門留下一份香火傳承。
但是,卻也實打實的救了幾十年後誤入地宮的歐陽戎一命,並且在最關鍵的時刻,幫他逆天改命。
再往前看,三百年前,寒士的傳奇執劍人陶淵明,在龍城僅做了八十一天縣令,不爲五斗米折腰,掛印而去,歸隱山林前,特意將寒士劍訣送給了時任東林寺主持的高僧好友。
出世之人,卻操入世之心,是無心還是有意,暫且不談。
但東林寺一脈的劍訣傳承由此開始。
俱往矣。
今朝,歐陽戎的態度亦如是。
理清脈絡,他方纔意識到了一點。
傳奇執劍人之所以是傳奇執劍人,並不是因爲他爲鼎劍創立了劍訣,而是因爲……
他留下了劍訣。
沒錯,是留下。
青史上絕對存在過驚才豔豔,創造了劍訣,卻又私藏至死的自私執劍人。但是青史並不會記住他的名字。
哪怕暫時留名了,後世執劍人眼裡,他也已經與無名無異了,道之不存。
因爲一口鼎劍的傳奇執劍人,並不是只能一個。只要鼎劍還在,總會誕生其它驚才豔豔后輩,總結出新劍訣。
但這終究是一件難的事,不得已而爲之,類似於劈山開路的領頭羊,必須得有人持斧開路,大步往前走,你若停步不前、或者霸佔此路,自會有人越過你,開闢新路,引領後人。
而若是,有那麼一篇劍訣留下,開闢了執劍人絕脈的高度,將絕脈盡頭往後推延了一段,後世執劍人自然會循着你開闢的道路往前進,站在你的肩膀上,而不是另闢蹊徑。
到這時,你纔是一位真正的傳奇執劍人,名字成爲後世執劍人們皆知的存在。
就像現在,歐陽戎去尋找陶淵明留下的事物痕跡一樣。
這某種程度上,是執劍人神話絕脈真正的傳承方式。
也得益於執劍人人數極少,理論上,同一時代只能同時存在九位,每一代執劍人的出世間隔跨度長,相互之間的競爭烈度極低,默契合作遠比自私獨享帶來的收益要多。
鼎爭的緣故,一家一姓,甚至一宗一朝,都無法長久的壟斷神話鼎劍與執劍人絕脈。
鼎劍通靈,站在它們的角度,上至王侯將相、下至販夫走卒,凡人皆是貪慕它們的神話之威,遇到的大多是野心家們,一味的借用索求。
只有傳奇執劍人,是真正的利它者,是在開鑿執劍人這條神話絕脈的上限!
立功立德立言,立的是開鑿絕脈之功,立的是無私傳承之德,立的是傳世劍訣之言。
也無外乎【匠作】先婚後愛,一改過去高冷之態,對曾經的便宜劍主歐陽戎癡纏粘人起來。
在湖底望眼欲穿,望夫石一樣,等待某位死鬼的到來。
要是擱在以前,【匠作】往湖底一躺,一動不動,對歐陽戎愛答不理,忘記了就忘記了,大不了先睡個一百年,送走某位最狗的劍主先,反正以後出來,它還是個小甜甜,被人搶着要……
可惜回不去了。
歐陽戎沒有偷摸摸出門,而是在後門登上了一輛等候已久的馬車。
阿力白天收到了公子叮囑,特意喂好了馬,在後門深夜等候。
歐陽戎光明正大的乘車出門。
今夜全城沒有宵禁,因爲日子特殊。
他挑開窗簾,看了眼遠處天空。
修水坊方向,有一道道煙火綻放,是富貴人家提前放的煙花。
剛剛過了子夜,也就是過了十二點,現在算是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節。
大周朝的元宵節,放假三天,從正月十四到正月十六,宵禁也會在這幾晚解除,允許百姓夜間外出賞燈遊玩,稱爲“放夜”。
雖然沒過十二點前,還是屬於正月十四,但是十四晚上,也已經提前解除了宵禁。
所以歐陽戎選擇正大光明的過去,而且理由十分充分。
“懷民兄應該還沒睡吧……”
歐陽戎臉色有點不好意思。
承天寺並沒有全拆,只拆了一半,當初讓給星子坊大佛造像。
以星子湖爲界,湖西岸是星子坊工地,北岸是剩餘的承天寺建築。
元懷民依舊住在此寺,聽他說是住習慣了,不想多換。
因爲意外高升江州長史的緣故,承天寺的老方丈和一衆弟子對他十分客氣,壓根沒有像趕其它窮士子一樣趕他走,令人噓唏。
既然大夥都說良翰亦未寢,那他大半夜去找朋友喝酒彈琴,也很正常不是?
哪怕被監察院女官們發現了,也沒啥事不是?畢竟多虧了懷民兄,現在全天下百姓可能都知道了江州司馬歐陽良翰大半夜不睡覺,喜歡去承天寺找某人鬼混的癖好。
歐陽戎懷抱琴盒,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
……
今夜雖無月,但潯陽城的煙火卻不少,主要集中在非富即貴的修水坊,其次是潯陽坊。
剛到子夜,兩坊的煙花,就不要錢的往天上放。
星子坊就不一樣,幾乎沒人守點放煙花,大都留到元宵當夜。
佛首與司天監女官們撤走後,星子湖工地漆黑一片,湖水也漆黑平靜,只有對岸承天寺的一些大殿、院落等建築,亮有燈火,有隔岸觀火的意境。
承天寺西南角,靠近湖畔的一處小院,院中央正聚集有十來盞花燈,它們左右晃動,似是被一道道黑影提在手裡,提燈者們正仰頭遙望煙火。
此院匾名悲田濟養院。
今夜算元宵前夕,僧人們允許這些窮苦可憐之人點點花燈。
其實這些花燈也不是寺廟買的,是元懷民讓江州大堂送來的。
僧人們發放下去,當然,也從中私扣了一點。
大周朝的寺廟,其實大都有這類福利院,用來收留殘疾老幼。
算是一項民生工程,特別是現任刺史歐陽良翰,之前還是以長史身份上任之時,似是對這種福利院特別注重,派人在江州範圍內,仔細修繕了一遍,引得一片贊聲。
眼下承天寺內的悲田濟養院,在元宵前夕,還沒有被家人接回家過節的,幾乎都是真沒人要的可憐兒沒跑了。
院中央,一羣殘疾老幼手提花燈,安靜不言,仰頭望着遠處富貴修水坊的煙花。
一張張臉龐,各有各的孤寂與希冀。
而院子的西南角,有一位瘦瘦弱弱的不起眼少女正孤獨坐着。
她也沒有家人來接,沒有家人送湯圓,僧人更沒有給她發一盞花燈。
因爲…她用不上。
纖瘦少女沒有和同伴們一起看煙火,孤零零坐在地上,兩手抱膝,背對衆人,容貌被黑夜隱藏,抱膝右手掌缺了一根小拇指。
她靜若處子,模糊臉蛋,似是面朝孤寂的湖水。
雖未親眼所見,但那一日的大佛轟然倒塌聲、鼎火當空烈烈聲、狗官梟首嚎叫聲、女官將士慌步聲、紫氣老嫗憤吼聲……
皆響徹耳畔。
在這些喧鬧聲中,她獨獨聽到,有一個隱隱蘊含澎湃神話之力、卻極其微小之物,“叮咚”落水的細微響聲。
趙清秀無比確定,有“星”落星子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