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的車門突然被禮貌的叩響,有節奏的三聲,隨後又是兩聲。
“看來我們又有客人了,這幾天,我發現霍夫曼家族還真是交遊廣闊啊。”傑迪?盧克斯語帶嘲諷的聳了聳肩膀,壓根沒有做出起身相迎的準備,“茹曼,難道你不感到好奇嗎?港城亞留斯陷入騷亂……不,或者再往前一段時間,霍夫曼子爵被從城主寶座上架空權力的時候,這些好友都在什麼地方呢?”
“我以爲,這個問題並不需要答案。”茹曼?勞倫斯輕聲回答,然後轉過身去打開車門。
兩個人都以爲這次來訪的客人還是某位諸侯領主,或者他手下掌握軍隊的指揮官,然而來人卻穿着一襲品質上佳的絲綢長袍,笑容可掬的站在泥濘之中,還帶着滿身玫瑰薰香。
“巴米利揚總管大人?快請進來吧。”傑迪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他確實沒有想到會是情報總管大臣親自來訪,“魯恩斯爵士不久前剛剛來過,難道是配置驅寒熱湯的藥物又不夠了嗎?”
“啊,那可真是好東西,喝了全身發暖,在這種又冷又溼的天氣裡,簡直就像是父神伸出的救贖之手吶。”即使是寒風簌簌,衣着又單薄得嚇人,巴米利揚總管的聲音依然美妙動聽,彷彿不受任何影響。“當然不是驅寒熱湯的事情,傑迪大師,陛下身邊那些御醫雖然沒什麼本事,不過好歹還能按照配方正確的熬煮熱湯,甚至還有一些多餘出來,讓陛下分送給各位諸侯領主呢。”
“陛下已經分送給諸侯領主了嗎?”傑迪的臉上露出十分明顯的懊惱神色,“真是可笑,塞德里克家族的那隻狼崽子剛從茹曼騎士那裡要去了三百人份的熱湯,難道他不知道陛下已經賜下恩典了嗎?”
“哎呀,您誤會了。”巴米利揚總管一面伸出手烤着火,一面看了看擺在傑迪面前熱氣騰騰的瓷瓶。“驅寒熱湯裡面的草藥雖然不算十分昂貴,恐怕也只有身份夠高的諸侯領主才能得到賞賜,連一般騎士和下級指揮官都難以得到,更不要說是那些普通士兵和僕役了。說起來我剛纔走的太急,還沒來得及喝上一杯驅寒熱湯吶。”
傑迪啞然失笑,從身邊的儲物櫃裡取出一隻乾淨的瓷杯,然後端起瓷瓶,注入多半杯滾燙的棕褐色液體。苦澀而辛辣的香氣立刻瀰漫了車廂的每一個角落。“總管大人,請用吧。”他把瓷杯推到巴米利揚總管面前,“這是佩妮學士剛剛煮出來的,還很燙呢。”
巴米利揚總管微笑着點頭致謝,然後端起瓷杯,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小口。“真是好東西啊。”他再次感嘆說,“如果再加入一些罌粟花籽就更好了,在這悽風苦雨之中,一夜安眠更勝魔法靈藥吶。”
傑迪挑起了一邊的眉毛,“總管大人,您還懂得一些草藥學士的本事?”
“略有所知而已吧。”巴米利揚總管再次抿了一小口棕褐色的液體,含在嘴裡,彷彿在細細品味這東西的糟糕味道。“您知道的,我這種人生來命苦,必須什麼都要知道一些,才能更好的討陛下的歡心吶。”
“那您可能不清楚罌粟花籽的副作用吧。”傑迪臉上的溫和笑容突然消失了,目光銳利的逼視着情報總管大臣,“罌粟花籽是最好的鎮痛藥和安眠藥,可是服用這種東西同時也會嚴重損害精神力,所有草藥學士都必須清楚,凡是含有罌粟花籽的藥劑,都必須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能使用。”
巴米利揚總管面露驚愕,演技之高,讓傑迪根本無法判斷出他是早有準備,還是真的對此一無所知。“居然有這種事?”他的驚愕很快轉化爲忿怒,宛如黑曜石的眸子深處閃過火光,“難怪陛下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很穩定,那些該死的庸醫給他調配的安眠藥裡面,總能聞出罌粟花籽的獨特香氣!”
“陛下經常失眠嗎?”傑迪並沒有表現出太過吃驚的樣子,李維六十五世陛下的精神狀態的確很不穩定,時而英明睿智,時而狂躁不安,這不是身爲一國之君的正常形象,更不要說他的皇位並非平安接掌,而是——許多在酒館裡私下流傳的小道消息和隱晦謠言都有提到——從年長王兄和受寵王弟的手中奪來的。
“沒有服用安眠藥的話,就幾乎沒有一夜好睡吶。”巴米利揚總管哀傷的嘆了口氣說,“不能再容許那些庸醫傷害陛下的身體了,傑迪大師,可否請佩妮學士爲陛下調配一些不會傷害身體的安眠藥水呢?”
“當然可以,這不是什麼麻煩事。”傑迪爽快的點頭應允,然後轉向身邊始終默然無語的懼怖騎士,“茹曼騎士,請你去菲麗西提小姐和佩妮學士的馬車那裡,看看無夢藥水和安息香還有沒有足夠的劑量,不夠十份的話,就讓佩妮學士馬上調配一些。”
“傑迪大師,我這就去。”茹曼?勞倫斯干脆利落的站起身來。
“還有,不用那麼着急回來。”傑迪若有所指的輕聲叮囑,後者先是面露愕然,隨後心領神會的點了點頭。
車門在茹曼?勞倫斯離開之後重重關上,傑迪擡起彎曲木杖隨意一指,緊緊關閉的車門上泛起了幾根幽綠色奇詭線條組成的圖案,如同烙印一般清晰,然後緩緩隱沒。“現在我們有了一段不被打擾的時間,總管大人,您有什麼話可以說了。”他用不同尋常的冷肅語氣開口說。
“傑迪大師,請問您是怎麼知道的?”巴米利揚總管語氣之中的好奇遠遠高於驚訝。“我甚至還沒有找到向您提出請求的機會。”
“從您的態度有所猜測,而您剛剛這句話已經證實了。”傑迪微笑着回答。
接下來巴米利揚總管露出的表情實在是難以描繪,似乎混合着驚訝、難以置信和些許惋惜,“您真該代替我執掌不眠之眼。”最後他嘖嘖讚歎着拍了拍手,“傑迪大師,冒昧的說一句,您真是位天生的優秀間諜和情報人員!”
“我想,我有比一名優秀情報人員更值得重視的地方,總管大人。”傑迪?盧克斯揉了揉眉心說,與心機深沉、態度曖昧的情報總管大臣繞圈子,顯然是一件非常耗費心神的事情,在旅途勞頓尚未緩解的傍晚,他沒有耐心玩一場文字遊戲。“您接下來準備代表哪位大人物說話呢?是皇帝陛下?還是希爾維斯侯爵?”他直截了當的切入正題。
“都不是,傑迪大師,陛下現在沉浸在旌旗招展、鼓號齊鳴的行軍場面之中,或許還有品嚐復仇滋味的虛幻喜悅。”巴米利揚總管的微笑表情沒有絲毫變化,然而語氣卻已經變得銳利如鞭,“至於希爾維斯侯爵,他的陰謀詭計格局太低了,完全沒有睿智王者應有的氣質,只適合在陰影之中搗搗鬼,一旦暴露在陽光之下,瞬間就會化爲腐臭的霧氣消散一空。”
“那麼……您爲誰而來?”傑迪眯起眼睛,心裡突然泛起了某種奇怪的感覺,不祥的預感?或者命運的戲耍?也可能兼而有之。
“睿智如您,應該已經猜到了這個名字吧?”巴米利揚總管擡起右手,輕撫自己白皙的面頰,然後像是變魔術一樣拈起一枚輕薄的銀幣,放在了傑迪?盧克斯的面前。
那枚銀幣的鑄造工藝可謂非常精湛,以大師級的水準刻畫了一隻栩栩如生的威猛獅鷲。然而與獅鷲帝國皇室徽章有所不同的是,這隻獅鷲並沒有展翅翱翔,也未戴精美寶冠,而是驕傲的站立在陡峭山壁之上,右爪爪尖掛着一架銀色天平。
一根絲線牽連起所有散碎的記憶珠子,形成了一條完好的項鍊。曾經讓傑迪感到困擾不已的許多問題全都得到了解釋,同時也讓他的心裡泛起了更加深重的疑雲。
皇帝陛下對於西風郡局勢的偏頗認識,巴米利楊總管語焉不詳卻又若有所指的低語,希爾維斯侯爵胸有成竹、自矜自傲的奇怪態度,托馬德?安子爵突如其來的離去,以及雷森?威爾普斯公爵一開始就抱有的明顯敵意。這些無不指向同一件事,那就是在菲爾梅耶的朝堂之上,有一位地位十分關鍵的廷臣倒向了叛國者一方——或者更準確的說,是虓眼死神托馬德?安子爵一方!
能夠巧妙的操縱朝堂風向,扭曲情報意義,除了掌握着不眠之眼情報網的巴米利楊總管之外,還能有誰更加適合呢?
傑迪?盧克斯霍然起身,彎曲木杖隨即擡起,直指巴米利揚總管的前胸。天知道他花了多麼強大的意志力,才剋制住當場動手殺人的衝動,幽綠色的光芒在木杖杖頭凝聚如微縮太陽,幾乎讓人有種眼球都被灼傷的錯覺。
“總管大人,真沒想到,您居然是托馬德?安子爵的內線。”傑迪花了足足一分鐘時間,才遏制住內心的驚濤駭浪,杖頭上的光芒漸漸熄滅,手臂也垂了下來。“這就難怪陛下對西風郡發生的事情一知半解了,有您這樣一位忠心耿耿的臣子,他能夠看到事情的真相才奇怪呢。”
“我曾經對您說過,讓我奉獻忠誠的是這個帝國,而非黃金寶座上面的某個人。”巴米利揚總管表情坦然的回答說,“現在依然如此。”
“托馬德比李維六十五世陛下更有資格坐在那把椅子上?”傑迪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音量之高,甚至連車門上的封印都因此閃爍出一道綠光。“莫非他是前任獅鷲大帝的私生子嗎?”
“並非如此,但是在黑鴉女巫的預言之中,只有一個人能夠拯救這個帝國。”巴米利揚總管的聲音顯得有些低沉,臉色也陰暗下來,“傑迪大師,黑鴉女巫的預言從未落空,我必須……爲帝國的將來未雨綢繆。”
“預言,預言,又是預言!”傑迪?盧克斯突然大爲光火的脫口而出,語氣宛如烈焰炙烤,顯露出毫不掩飾的憤怒,“巴米利楊總管,實話說吧,我已經受夠了這個預言!在響鐘酒店的密室之中,我聽到安斯艾爾爵士提到過什麼預言;在匕傷羣島的礁石間,我聽到水手和商人提到過這個預言;在那天夜裡的菲爾梅耶街道上,我聽到你提到了這個預言……預言,究竟是什麼人做出的預言,讓這麼多人都死心塌地的信任,根本不管預言能否真正實現呢?”
巴米利楊總管彷彿被傑迪的突然爆發嚇了一跳,畢竟這位年輕的魔法師一向都給人以冷靜自持的印象,很少有如此衝動的表現。“我說過了,是黑鴉女巫做出的預言,傑迪大師,您應該聽說過腐滅沼澤黑鴉部落的傳說吧?”
“我爲什麼要聽說過呆在一片臭烘烘的沼澤裡面的蠻人部落?”傑迪有些口不擇言的反問,讓巴米利楊總管不由得瞪大了雙眼,滿臉都是不可思議的表情。
“您,您居然真的沒有聽說過黑鴉女巫的名字?這就難怪您會心存疑慮了。”巴米利楊總管終於找回自己聲音的時候,居然變得有些結結巴巴起來,“傑迪大師,黑鴉女巫是腐滅沼澤原住民諸部落的精神領袖,擁有非常強大的預言能力,雖然她從不輕易開口,然而只要是說出來的預言,全都必然會實現。遠在李維一世陛下的時候,她的名字就隨同着救世主預言而響徹諸國了。”
“李維一世陛下……諸神在上,居然在獅鷲帝國建國之前……這個老女巫活了好幾百年嗎?”傑迪投以冷冷一瞥,目光之中不信任的味道遠遠多於震驚。“總管大人,您的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黑鴉女巫當然沒有那麼長的壽命,實際上,她恐怕比普通人的壽命還要來的短些。黑鴉女巫代代相傳,血脈源遠流長……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一代的黑鴉女巫已經是第六十二代了。”巴米利楊總管語氣緩和的解釋說,“五年前,也就是托馬德?安子爵還是一介見習巡禮者的時候,曾經與其有過一面之緣。”
“看來帝國皇帝這個職業比當蠻族部落的巫女還要危險。”傑迪聳了聳肩膀,語氣半是嘲諷,半是感嘆的嘟噥說,“然後年輕的托馬德就被黑鴉女巫大加讚美,還被當做是新的救世主預言的主角了嗎?”
巴米利楊總管再次露出愕然無語的表情,對於這位注重風度而又圓滑狡詐的情報總管大臣來說,這種表情可是非常罕見。“您真是隨口一提都是真知灼見吶,傑迪大師,事情正如您所說,黑鴉女巫在見到托馬德子爵之後,就爲他做出了一首篇幅很長的預言詩,其中提到了許多連最睿智的學者大師也難以破解的秘密,比如噴火的飛空戰艦,還有萬惡之源的五角大佬。不過除去這些難以破解的秘密之外,預言詩裡面提到的許多事情已經一一得到了驗證,就連今年——預言詩指出的動盪年代的開端,發生的事情也都說得千真萬確。”
“您的意思是說,總管大人,早在五年之前,這位黑鴉女巫就預言了港城亞留斯的大騷亂,而且還是當着托馬德?安子爵的面?”
“應該大致就是這樣,傑迪大師,當年的托馬德還得不到不眠之眼的關注,所以究竟是黑鴉女巫會面之際就做出預言,還是等到她返回腐滅沼澤之後,就說不清楚了。”
“更多的疑問,已經得到了解答。”傑迪?盧克斯緩緩的坐了下來,眼睛裡面閃動的不是對於未知力量的敬畏,而是出乎意料的憤怒光芒,“既然連身爲情報總管大臣的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托馬德?安子爵也一定聽到過預言的全文。港城亞留斯的騷亂意味着動盪年代的開端,倘若這件事情最終沒有發生,或者被什麼人提前阻止的話,是不是就意味着黑鴉女巫做出的預言已經偏離了事實?”
“是的,預言的權威性就在於準確無誤,與事實有所偏差的話,接下來的部分當然會被謹慎對待。”巴米利楊總管重重的點了點頭,然後目光之中多出了一絲疑問,“傑迪大師,您爲什麼要問這個?”
“因爲我想找出引發港城亞留斯騷亂的真正原因。”從傑迪?盧克斯嘴裡吐出的話帶着絲絲寒意,冷酷得完全不像是出自於一位少年之口,“一次酒館密室裡面的秘密會談,讓我接觸到了事情真相的一角,但是當初的我實在是閱歷太淺,根本沒有想到更深一層的意思。與安斯艾爾爵士秘密會談的那個小鬍子男人口音奇特,一開始我猜想他可能是來自亞漢或者拉博丁的海商,然而哪怕是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富,海商也絕對不會涉足於龐大帝國巔峰權力的爭奪之中,因爲那對他們沒有任何意義。現在我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暗中支持安斯艾爾爵士、奇修瓦拉子爵,乃至希爾維斯侯爵掀起騷亂的那隻黑手,是不是屬於曾經抗擊蠻獸人入侵的戰爭英雄,救世主預言之中的主角,虓眼死神托馬德?安子爵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