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婉秀氣的遠山眉緊緊糾結在一起,不知道過了多久,蘇衣終於慢慢的睜開了眼睛。
眼前觸目所及之處,一片雪白。
蘇衣睜開眼睛,有些僵硬的盯着天花板看了一會兒,聞到那股熟悉的醫院裡消毒藥水的氣味,身體內的各項機能終於開始漸漸復甦。
有些艱難的轉過頭去,卻看到牀頭站着一個模樣溫和的男人,戴着一副金絲邊眼睛,正在一臉緊張的看着她:“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
“李……之言?”蘇衣動了動脣,艱難的開口。剛一開口,就聽到自己的聲音破碎而沙啞,難聽的要命,她忍不住輕咳了幾聲。
旁邊的李之言見狀趕緊走到桌前給她倒了一杯溫水,動作小心的遞過來:“你纔剛醒過來,不要說太多話,醫生說了,你的身體沒什麼大礙,只要安心靜養,過段時間就會好起來了。”
沉默的接過那杯水,蘇衣低着頭,小口小口的喝着。
喝完,她把水杯放在牀頭上,咬了咬脣,終於還是開口問道:“宋雅白……他現在在哪裡?”
李之言的眼神不自覺的黯淡了一下,脣邊卻揚起了一個溫和的笑容,他看着蘇衣,輕聲安撫道:“他被接回陸家了。”
“陸家……是他的家嗎?”有些不能理解的,蘇衣皺着眉頭問了一句。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這樣的。”李之言微微嘆了口氣,頓了頓,又說,“總之,你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先把自己的身體養好,等你完全痊癒了之後,我就帶你去陸家找他,好不好?”
安靜的病房裡,李之言的聲音聽起來異常柔和。
“好,謝謝你……”聽到對方這麼說,蘇衣略微有點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不過……她是真的很想見他啊,很想,立刻、馬上就見到他。
畢竟,劫後重生的這種喜悅,如果可以的話,她真的很想第一個就跟他分享。
這麼說了一會兒話,蘇衣的大腦終於開始正常運轉,不知道是想到了些什麼,她突然有些緊張的問:“對了,宋雅白他……沒受傷吧?”
想到那個時候,自己毫不猶豫的握住那把插在他手背上的匕首,狠心的在他的骨頭裡旋轉,蘇衣的手指無意識的握緊了病牀上潔白的牀單,閉了閉眼。
他……一定很痛吧。
而李之言卻沉默了,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蘇衣的精神被他折磨的越來越緊張。終於,他擡眼正視着蘇衣,語氣中有點艱難的說:“雅白他……情況不是很樂觀。”
握住牀單的手指一下子捏緊,蘇衣猛地擡起頭看着他,神色裡有點不知所措:“不是很樂觀是什麼意思?他怎麼了?”
李之言抿了抿脣,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輕聲開口:“雅白他,應該並不希望我告訴你這件事情,但是,我想,你有必要知道。”
“聽劉叔說,當時你掉進海里之後,雅白爲了趕在第一時間救你上來,也跟着跳了下去。”
垂下來的眼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蘇衣低着頭,咬緊了嘴脣,一言不發。
而李之言也不看她,只是自顧自的往下說:“後來,我跟小七也趕了過去,我們一羣人找了兩三個小時,終於在岸邊找到了你們,那個時候雅白還撐着一口氣,是他揹着你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的你,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把你從海里救起來的,總之,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渾身都是傷,額頭上還破了一個口子,正在汨汨的往外冒着鮮血,我們當時都嚇呆了。說實話,我認識雅白這麼多年以來,從來都沒有見過他那麼狼狽的樣子。”頓了頓,他看着蘇衣的表情,有些不忍心的繼續說道,“看到我們之後,他把你交到我們手上,然後就暈過去了,後來……小七帶他回了陸家,我,則是把你送來了醫院。”
一直低着頭沉默着聽他說話的蘇衣,渾身抑制不住的顫抖起來。閉上眼睛,那段原本還有些模糊不清的回憶突然不斷清晰了起來,洶涌的向她襲來。
她記得……當她的身體在大海中不斷下墜的時候,突然有一個人從遠處游過來緊緊接住了她。那個人的身體冰冷的就像高原上終年不化的冰雪,可是,卻讓她情不自禁的想要靠近、再靠近。
他抱着她,一點一點的往上游,然後,一點一點的浮出水面。
海上的巨浪一個又一個打過來,震得她的整個身體都在不管的發抖,有那麼一個瞬間,她幾乎在想,他們兩個,是不是都要死在這裡了。而那個人,卻只是沉默的、緊緊的抱着她,不肯放手。
一片狂風巨浪中,她聽到他說,衣衣,別睡,求求你,不要睡。
語氣裡是她從來都沒有聽到過的恐懼和絕望。
宋雅白……原來,你也會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麼?
她扯開嘴角,費勁的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
再後來……他一路抱着她,千辛萬苦的游上了岸。
迷迷糊糊中,她感覺到自己被一個人背在肩膀上,而那個人,渾身都溼透了,正在一步一步,步履沉重的走向岸邊。
他的後背,冰涼中帶着絲絲溫熱。
他說,衣衣,求求你睜開眼看我一眼,只要你願意睜開眼睛,我什麼都答應你……
蘇衣伸出手去,觸手之處一片粘稠溫熱,海風變得輕緩溫柔下來,腥鹹的風中,帶着濃重的血腥味道。
努力的將眼睛睜開一條細縫,眼前卻是一片猩紅。
她歪着頭,看了一眼他的側臉。
還是那麼精緻,那麼好看,儘管,已經蒼白的不像話。
扯開一個有些脫力的笑容,她的聲音沙啞而破碎:這是你說的……可別反悔……
鮮血從他的額頭一路蜿蜒的流下來,將背上的她前胸後背也全部染紅。可是她卻一點也不在意,只是伸出剛剛在冰冷的海水中已經被凍僵了的雙手,緊緊的摟住了他的脖子。
宋雅白,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盡頭的話……那麼,就請你這麼揹着我,一直走到那裡吧。
陸家。
死一般的寂靜。
宋雅白的房間裡,此時此刻已經站了數十個人。
而陸清然手裡拿着一把手槍,眼神凌厲的拿槍指着一個人的腦袋,冰冷的語氣聽起來令人不寒而慄:“你說三哥的情況很危險,是什麼意思?我不管他的情況有多危險,總之,如果你們這些飯桶救不活他,今天就都別想活着走出陸家一步!”
從來沒有聽到過那個天真純摯的陸家七少露出過這種表情,爲首的那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瑟瑟發抖的站着,語氣裡有些畏懼的回答:“陸、陸少爺,你彆着急,我們只是說他的情況很危險,並沒有說救不活啊。現在看來,病人雖然各項生命指標都不高,但是也沒有低到無法挽回的地步,只要、只要你給我們一點時間,我們就算了拼了命也會把他救活的!”
“能救活是嗎?”陸清然聽到這句話,終於有些脫力似的,把握着手槍高高舉起的手放了下來,整個人終於鬆了一口氣,“能救活就好……”
“是是是,我們現在就開始對病人進行搶救!”
陸家大宅的第三層,是一個與醫院裡幾乎一模一樣的搶救室,裡面大大小小無論多昂貴發達的醫院設備都一應俱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裡的醫療設施,遠比醫院裡的更加先進。
這個地方,曾經救活過年輕時的陸海成和四哥。
當然,也有搶救無效,當場死亡的六哥。
搶救室的大門被關上,陸清然呆呆的站在門口,突然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
“砰”的一聲,他手中那把精緻的AK47手槍掉到了地上,而他的手心裡,已經被汗水浸溼了一片。
三哥……你一定不能有事。
就在這個時候,劉叔卻從樓下快步走上階梯,朝着陸清然走了過來,看着這樣的陸清然,他的眼神裡有點不忍的喊了一聲:“小少爺。”
聽到劉叔的聲音,陸清然愣了一下,整理好情緒,他從地板上站起來,回頭,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劉叔,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去休息?”
劉叔卻看着他嘆了一口氣,說:“老爺叫你現在去書房。”
“知道了。”陸清然輕聲回答,然後,從他身邊步履沉重的走了過去。
擡頭看了一眼緊閉着的搶救室的大門,劉叔略有些蒼老的眼神中浮現出一絲擔憂的神色。三少爺,老爺他……恐怕不會這麼輕易的放過那個女孩子啊。
書房裡,陸海成神色不動如山的穩穩坐在書桌後面。
陸清然緩步走進去,卻看到上好的大理石地板上,一個青花瓷杯的殘骸安安靜靜的躺在那裡。
垂了垂眼,陸清然假裝沒有看到,又朝陸海成走近了幾步,輕聲開口:“爸,你找我有事?”
擡頭,陸海成彷彿纔剛發現自己的小兒子已經走了進來,鋒利的眉皺了皺,他的語氣裡有些不自然的問:“你三哥……現在怎麼樣了?”
“還在搶救。”
陸海成握緊了拳頭,額頭上隱隱有青筋爆出。他皺着眉頭,神色中一派風雨欲來的意味:“那個女孩子……叫蘇衣?”
“是。聽說,三哥是爲了救她,才受了這麼重的傷。”陸清然低着頭,想到現在躺在手術檯上生死不明的宋雅白,神色裡一片擔憂。
“呵呵,雅白聰明一世,卻栽在了一個小姑娘的手上,英雄難過美人關嗎……真不像是我陸家的兒子。”陸海成的神色突然變得安然,手中習慣性的來回轉動着那兩顆夜明珠。
然而,看着這樣的父親,陸清然卻清清楚楚的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
微微垂下了眼睛。
三哥……爸他,恐怕不會允許你跟那個女孩子在一起。儘管我知道,她是你很喜歡、喜歡到願意捨命相救的人,但是,我好像,也不能容許一個把你傷害到這種地步的人,留在你身邊。
三哥,你會恨我嗎?可是……我真的不希望你受到一點點的傷害啊。
我真的無法想像,如果這個陸家連你都不在了,我留下來,還有什麼意義。
想到一個小時之前,海岸邊臉色蒼白的宋雅白渾身是血朝他走過來的模樣,陸清然神色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一個月以後。
蘇衣安靜的躺在病牀上,手中無可無不可的翻看着一本書,突然,病房外有兩個人手裡提着大包小包的走了進來。
會這麼大大咧咧的進來而不敲門的,也只有她們倆了。
蘇衣把手中的書合上,對着門口的方向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阿嵐,微藍,你們今天都沒課麼?”
夏微藍笑嘻嘻的把手中抱着的一大束百合花仔細的插進了桌上的花瓶裡,扭過頭來毫不在意的說:“我把課翹了,你這麼危險的躺在醫院裡,我哪還有心思上課啊。”
旁邊提着一個果籃,依舊沒什麼表情的謝嵐聽到她這麼說,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揶揄道:“衣衣現在都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你逃課的藉口也差不多該換一個了吧?”
夏微藍囧,包子臉皺成一團,略有些怨念的看了謝嵐一眼:“阿嵐你怎麼這麼討厭……就給人家一個心安理得的藉口嘛。”
看着眼前跟往常一模一樣鬥着嘴的兩個人,蘇衣忍不住失笑。
真好,她還活着,還能再見到她們。
謝嵐走過來,細心的幫蘇衣掖了掖枕頭,然後看着她輕聲說:“衣衣,你這段時間的筆記我都幫你整理好了,你就安心養病,不用擔心。”
“阿嵐還是那麼貼心,謝啦。”蘇衣擡頭,看着她露出一個笑容。
她們幾個人這邊正說着話,門口卻突然又進來了一個人。
是李之言,神色依舊平靜而安然。
看到李之言的眼神,蘇衣心領神會的對着謝嵐和夏微藍輕聲開口:“阿嵐、微藍,你們先回去吧,我還有一點事情要處理。”
夏微藍聽到她這麼說,忍不住嘟起了一張嘴,有些生氣的抗議道:“衣衣,你幹嘛要趕我們走啊,這一個月以來,你連自己是怎麼傷成這樣的都不肯告訴我們,我們真的很擔心你哎!”
“微藍!”旁邊一直安靜的謝嵐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肩膀,語氣沉靜道,“衣衣這麼做,一定有她的原因,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轉過頭來,謝嵐看着蘇衣露出一個安撫般的笑容:“我先帶微藍回去,改天再來看你。”
那邊的夏微藍見此情況,也只好不情不願的妥協道:“那好吧,衣衣,你記得好好照顧自己,我過幾天就來看你。”
“好。這件事情,等我出院之後,一定會仔仔細細的解釋給你們,我知道你們都很關心我。但是……真的很抱歉。”蘇衣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有些歉疚的開口。
畢竟……這種事情,她還是覺得,謝嵐和夏微藍她們,能不知道,最好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等到她們兩個人走了出去,李之言對着夏微藍微微一笑示意,然後緩步走了進來。
“蘇衣,最近身體好點了嗎?”他走過來,無比自然的坐在了蘇衣病牀旁邊的椅子上。
蘇衣微笑,語氣中帶着些許感激:“好多了,真的很感謝你這段時間以來對我的照顧。”
而李之言卻只是搖頭,眼神柔和的看着她:“這是我應該做的。”頓了頓,他張了張嘴,沉默了一會兒,還是開口道:“雅白他,病情也差不多已經穩定下來了。”
“真的?!”蘇衣忍不住眼睛一亮,一下子就從病牀上坐了下來,“那、那……我什麼時候能去看他?”
李之言看到她這幅欣喜得藏都藏不住的樣子,心裡忍不住微微的覺得有些苦澀。他輕笑,仍然是一貫的體貼溫和:“這個,我要去跟他商量一下,畢竟我也不知道現在醫生讓不讓他見客。”
而蘇衣卻毫不介意的對着他露出了一個罕見的明媚笑容:“沒關係沒關係,他沒事了就好。總之,真的很謝謝你告訴我這個好消息!”
看到蘇衣的笑容,李之言忍不住微微一愣,下一秒,一句話就已經不受控制的從他口中說了出來:“蘇衣,你知道宋雅白的身世背景嗎?”
蘇衣剛剛還一副歡欣雀躍的不得了的神色猛地就凝固了下來。
宋雅白的……身世背景嗎?她很想知道,卻,也有些抗拒知道。
而李之言卻只是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在心裡默默的想,蘇衣,如果,當你知道了有關於他的一切之後,依然這麼堅定的話。也許,我就可以放心的看着你們在一起了,否則,對你對他,都是一種折磨。
夜深,純黑白色調的臥室,宋雅白安然平靜的躺在牀上。
“你站起來……不要這樣……”
“宋雅白,你曾經說過,在你面前,我不需要那麼懂事。所以……就讓我任性一次吧。”
“……我愛你。”
蒼白的連一絲血色都沒有的脣緊緊抿起來,宋雅白的額頭上已經佈滿了一層細細的薄汗,眉頭也忍不住緊緊糾結在了一起。
下一秒——
“衣衣!”
從噩夢中瞬間驚醒,宋雅白大口大口的喘着氣,神色一片茫然。
擡起被白色紗布包紮的嚴嚴實實的左手,宋雅白皺着眉頭望着它,神色不明。
那個時候鑽心蝕骨的劇痛感彷彿還清清楚楚歷歷在目,宋雅白垂下眼,仍然無法原諒,當時的自己,爲什麼會痛到鬆開了手。
下牀,強自忍住四肢百骸中傳來的劇痛,他走到陽臺,正想點燃一支菸,下一秒,卻有些無奈的記起,打火機在蘇衣那裡。
擡頭仰望着滿天繁星,宋雅白的神色一點點的變得柔和。
今天下午,李之言過來,告訴自己她的情況很好,醫生說就快可以出院了。
這樣……就好。
可是,現在的自己,還有能力保護她嗎?
宋雅白微微低了點頭,夜風拂過他黑色柔軟的頭髮,他有些痛苦的慢慢閉上了眼睛。
在之前的半個月裡,他一直在搶救中,多數的時候都是在沉睡中度過。然而,即使是在他偶爾清醒過來的時候,卻被身體裡蔓延開來的劇烈的疼痛折磨的死去活來,那種疼痛,比死更加難熬。
爲了抑制他的痛苦,醫生思慮再三,又給他注射了不少劑量的***,希望藉此用來壓抑他身體中,因爲那些大大小小深淺不一的傷口而導致的劇痛。
本來,他差一點點,就能夠把那該死的東西從他的身體裡趕出去了。可是現在……蘇衣,當你看到毒癮發作時不人不鬼的宋雅白,你會怎麼做呢?
也許,會嚇得立刻就轉身離開吧。
這樣的我,要怎麼說服自己,繼續站在你身邊呢?
脣角勾起一個苦澀中帶着些許絕望的笑容。宋雅白突然有些認命的承認,就算是劫後餘生苦盡甘來,他和她,也終究是活在兩個不同世界裡的人。
不過,不管怎麼樣,只要你沒事……就好了。
又過了一個星期,蘇衣終於獲得醫生的允許出院了。
從公交車上走下來,站在S大門口,蘇衣擡頭看着那塊氣派的校匾,突然心裡涌上一層懷念。明明才一個多月沒有回來,可是不知道爲什麼,現在的她,卻突然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深吸一口氣,蘇衣擡腳走進了校園,一路走到了女生宿舍門口,還沒有進去,卻在女生宿舍附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人穿着一件黑色T恤,一隻手插在口袋裡,背對着她,安安靜靜的站在女生宿舍旁邊的一片樹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