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憶

記得,她的母親在她9歲的時候便去世了,父親有了新歡,把她趕出家來,只給她錢。嗯,很多錢。家裡原本並不富裕,在上海這種大城市裡,是買房也困難的。現在父親找了一個所謂富婆,有了很多錢,卻再未給過他往日的親情了。

她住在母親留下的小房子裡,簡單裝修了一下。進門,左手邊是8平的廚房和6平的浴室,面前是2平米的玄關,地上鋪的白瓷磚。灰藍色的木質鞋架上是三雙帆布鞋和兩雙籃球鞋。裡面是19平的客廳,木質地板。右手邊是白色木質書桌,正上方的牆上釘着一個灰藍色木書架,上面放着投影儀。書桌旁的沙發上躺着一隻玩具熊,淺棕色,毛很長,左眼被摳掉,換成了血紅色的鈕釦,這一點紅在整個藍色調的房間中顯得十分顯眼。沙發上方的牆上是空調,一旁嵌着一個藏青色的鐘,數字是湖藍色的,鐘面上寫着一行金色的字:

要知道,在別人的世界裡,不管你做得多好,你都只是個配角而已。

左手邊是玻璃衣櫥,三格,掛着四季的衣服,一望過去,只有一條電競少女的JK短裙,其餘都是褲子。那條裙子她很少穿,卻不積灰。她每週都清擦一遍衣櫥。與衣櫥垂直的牆是白色的,其餘牆都是霧霾藍,爲了投影方便,牆上沒有掛東西。投影範圍外一些的地方立着一塊白色木隔板,後面是一張窄小的木板牀。隔板上向內嵌着一張平桌,上面擺着電腦。隔板另一側掛着兩把吉他和一個滑板。牀的另一側是陽臺,5平米,玻璃地板,石膏欄杆,上面擺着一個積水的花盆。空調的線一直連到陽臺,向下延伸去。

房子隔音不很好,隔壁、室外都很吵。她不喜歡。漸漸地,帶耳機成了習慣,聽歌成了必做的事。

兩年後,她進了這所初中。教學環境確比小學的對口學校好些,規矩卻也多了。

軍訓第一天,她提前了半個小時到教室。老師說,第一天報道,要走前門的。那就意味着,如果教室裡有很多人,你進去的時候,總會有不少雙眼睛看向你。想想就尷尬。

提前半個小時,應該不會有什麼人來吧?她想。

中預(1)班 208。

就是這間。

她走進教室——

“哦,同學,名字。我登記一下。”講臺前的女老師放下手機,拿出名單和筆。她披着頭髮,白框眼鏡,微胖,藏青色碎花連衣裙,乳白色皮鞋,三四十歲光景,看起來有些嚴厲。

她掏出便籤紙,寫下自己的名字,遞給老師,轉身準備去到後排坐下。

她頓住。

已經來了有十幾個人了吧,本都在三兩交談着,她一轉身,都齊刷刷看向她了。

兩個字:尷尬!

她狠狠瞪了前排的一個男生一眼,他可真是仔細地打量着她呢。

眼神一一躲閃了,但還是偷偷看着她。

這女的,長得不錯,怎麼這麼兇?

提防着點吧。

她擡手將鴨舌帽壓低了些,快步走向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拿出東野圭吾的《時生》,戴上耳機,看起書來。

好像與世隔絕一樣。

軍訓,幾個小時站着軍姿,七天,訓練着小學一年級就會的動作,下雨也不能回教室。她沒有像許多女生那樣暈倒,倒是感冒了許久,臉頰泛着紅暈,原本無神的雙眼更黯淡了。

這麼熱的天,穿着不吸水的滌綸襯衫和西裝褲,還要“把襯衫塞到褲子裡”。悶,難受。

2018年9月1號。

104 中預一班。

嘿,一個年級只有兩個班,七十幾人。

他們班,是全校人數最多的——38。

這麼多人,大夏天的,還不能開空調,四個風扇兩個還是壞的。

悶。

煩。

燥。

語文課,自我介紹。

她把名字寫在黑板上,淺鞠了個躬,默然走回座位。語文老師知曉一些她的情況,也沒說什麼,下課鈴恰巧響了。

37張陌生的面孔,於她,如鬼面;37種不同的嗓音,於她,如噩耗;37個高矮不一的身影,於她,如傾向自己、即將倒下的大樓……

若不是義務教育,她不願來。

小學對口的學校,教學設施差,師資也不好,她不願去;之前去許多學校面試,卻都不錄用她——小學成績太差。

於是,她作爲體育特長生,進了這所初中。

她雖不再開口說話,古怪的性格和倔強的脾氣也使她吃了不少的虧。

她成績很好,老師卻不怎麼喜歡她,同學也因她不說話而排擠她。曾有一個男生試圖摘下她的鏡片,被她打斷了鼻樑,至今還是歪的。父親打罵了她,醫藥費卻也照付了。

那之後,同學都怕她,老師便把她安排到最後一排單獨坐,左前和右前是兩個又高又壯的男生,以便在她“發作”的時候壓住她。

小學不是什麼好地方,初中更糟糕,她想。

幸運地,有欣在。

見她不說話,只不耐煩地在紙條上寫着簡短精闢的句子與人進行必要的交流,欣也拿起筆,在紙上寫了一句話:

“放學一起去倒垃圾,好嗎?”

她驚。

“嗒……”淚水浸滴在“一起”的字眼上,慢慢暈開,字有些模糊了。

“你怎麼了?怎麼哭了?不想倒垃圾嗎?眼睛進東西了嗎?”她搖搖頭,在紙上寫下一個字:好。一旁畫了個笑臉。

欣笑了,一把摟住她的腰,遲遲沒有放手。

放學,欣左手拎着垃圾袋,右手牽住她的手,從人少的樓梯間走下去。垃圾桶就在操場邊,扔好垃圾,她們走上操場。

夏季的緣故吧,太陽還未落山,懸在天上,發出暗淡的光。神奇地,月亮卻已爬上來了,淡淡的銀白色。

“真美,”欣說着,掏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我喜歡這樣。”她挽起了她的胳膊。

她任欣摟着自己,心裡高興得不行,臉卻仍板得着。你要是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發現,她的嘴角竟是上揚的。

“嗯 真美 我也喜歡”她寫在紙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