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浮生貓回窗戶底下,扒着窗沿,小心翼翼探出半個腦袋朝外望去。
只見圍堵了流民營的謝家二少謝無雙身前,多了一位青布短衫的男子,他背對着洛浮生,看不到其面容。只看背影,穿着打扮比流民營的難民好上不少,但身形過於纖瘦,與洛浮生一般,好像也是常年吃不飽的。
謝無雙依靠在太師椅上,擡起眼皮子打量幾眼短衫男子,睨向正舒了一口氣的彭四,沉聲道:“你以爲,請來了燕思轅,我就會罷休嗎?”
彭四一頭冷汗立馬下來了,他撲通一聲就跪在了謝無雙面前,砰砰砰連磕幾個響頭:“彭四不敢,二少爺饒命!”
短衫男子走過去,將彭四強行拉起往身後一帶,正面迎上謝無雙,冷聲道:“二少爺,這流民營的管轄權乃是知府大人授予謝家,大少爺命思轅主管此事時,思轅曾與大少爺約定,流民營的事情,除非大少爺將思轅卸權,否則他人一律不準干預。”
“呵,彭四拿你來壓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會拿大哥來壓我。”謝無雙眼角吊起,他起身走到短衫男子身前,高大的身軀將短衫男子整個罩住,居高臨下看着仰視自己的燕思轅,只覺心中煩躁非常,“你大可去跟我大哥告狀,看他偏向你還是偏向我!”
“若是此事捅到大少爺那裡去。”燕思轅不卑不亢,“大少爺自會秉公處理,不會因爲思轅的疏於職守而輕易放過在下,自然也不會因爲擾亂流民營之人是二少爺便有所偏袒。”他微微一頓,像是想起什麼,朝着謝無雙靠近幾分,壓低聲音道,“二少爺,若我沒記錯,按照老爺的吩咐,這個時候您該在書社習字吧?”
謝無雙眼神一凜,面色變得十分難看。
他背對着衆人,他人無法察覺,洛浮生倒是看得清清楚楚,也不知道那短布衫的男子跟他嘀咕了什麼,突然就好像吃了個臭雞蛋一樣,整張臉都黑了。
這個瘦得跟竹竿似的男人也挺有一套嘛,洛浮生心想,估計在謝家也是個能說得上話的,連謝無雙都敢強壓。
又聽那短布衫突然朗聲道:“是思轅冒昧,不曾問過二少爺爲何來流民營便擅作阻攔,思轅先向二少爺道歉。”說着,後退一步,朝着謝無雙深深一鞠躬,隨即語帶笑意,“可是二少爺體諒流民,奉了老爺之命前來視察思轅工作?可需思轅將近日流民營的情況向您秉明?”
這是在給謝無雙臺階下。
謝無雙自知理虧,冷臉看着燕思轅,咬牙切齒:“你給記住了。”說罷,揮袖而去。
早在燕思轅趕回流民營便停止了搜查的大漢們擡了太師椅跟在謝無雙身後離開,爲首的家僕並未立即跟上,他快步走到燕思轅跟前,先是拱手一拜,笑道:“燕公子,此番我等也是奉命行事,還望公子莫要掛在心上。”
燕思轅笑笑:“思轅明白,只要二少爺不與主家提起此事,思轅自不會因這般小事就去打擾大少爺與老爺,您放心。”
爲首的家僕笑着點點頭,朝燕思轅作別。
等人走得沒了蹤影,燕思轅眸中的笑意漸漸退去,他偏首問身後的彭四:“四哥,二少爺來流民營抓什麼人?”
“起初我以爲是咱們的人冒犯了二少爺,所以派人去請您回來,好作求情。”彭四連忙回道,“不過聽二少爺手下人表述,是在找一個小道士。”
“道士?”燕思轅眉一蹙,大梁向來尊佛貶道,徐州更不曾有過什麼道觀,是外地來的?“你可知道那小道士做了什麼會惹怒二少爺?”
“這個……”彭四面露尷尬,他眼珠子朝着四周探探,壓低聲音道,“小風說,二少爺原在醉花樓。”
燕思轅眸色一暗:“小風是如何知道的?”
“這個我還未細問……”彭四沉思一番,擔憂道,“莫不是衝撞了二少爺的就是小風?您知道,那孩子向來不服管教……”
“你把他叫來見我。”他曾千叮嚀萬囑咐,若想在流民營呆下去,就要安守本分,絕不可鬧事。如果此次當真是流民營的人先惹了二少爺……燕思轅腦中閃過謝無雙冷凝的面容,疲憊的嘆口氣,少不了要去賠禮道歉,依着那位小祖宗的心思,不出了這口氣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哎,我這就去喊他——”彭四說着就要喊人去找小風,流民營內部忽然傳來一個孩子惱怒的大喊。
“你放開我!”
“總算捉到你了!”
是飛魄的聲音!洛浮生從窗戶口一躍而出,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
本也被引起注意的燕思轅瞧見突然從一處半開的窗戶口跳出的洛浮生,臉色大變,朝着彭四厲聲道:“去抓住她!”自己則快步跑向洛浮生先前藏身的屋子,直奔牀邊,細細查看牀榻之上的病人一番,確信病人無事後,才鬆口氣,隨後走出屋子,喊了兩個難民守好屋子不許外人進來,朝着洛浮生跑走的方向追去。
等燕思轅追到人的時候,洛浮生與飛魄已被彭四帶着人團團包圍。
“燕公子!”彭四隻是將人圍住並未做處理,見燕思轅來到便將他迎到了最前面。
“放開我!混蛋!”
被飛魄夾在腋下的男孩看見燕思轅,底氣更足,一口咬在飛魄胳膊上。
飛魄嘶了一聲,沒鬆手,將呲牙裂嘴的男孩提到跟前威脅道:“你再咬信不信我把你的大門牙都拔掉!”
男孩聞言一把捂住嘴,黑白分明的眼睛惡狠狠地盯着飛魄。
“你怎麼能嚇唬一個孩子?”洛浮生見此微笑着好似安慰的摸摸男孩的發頂,在男孩一臉警惕望過來時手大力往他腦袋上一拍,笑彎雙眸,“把東西交出來,不然大哥哥可是要一根根剁掉你的手指哦。”
“……”飛魄心說你比我還狠。
“你們敢動小風一下!”彭四怕小風真的吃虧,正欲擼袖子上前將人搶回,被燕思轅攔住。
“彭大哥。”燕思轅喚住彭四,“你帶大家散了,這裡交給我。”
“可是……”彭四低聲提醒燕思轅高個子的那個有兩下刷子,燕思轅點點頭,示意自己心中有數。
彭四見此不再多說,揮揮手招呼聞訊趕來的衆人散去。
洛浮生瞧短衫男子在流民營說話分量頗重,不由得細細打量幾分。
只見此人中等身材,比她要稍微高挑一些,長相十分素淨,眉厚而長,眼細如溪卻不顯輕薄,褐色瞳孔隱在上下眼瞼之間,帶有幾分溫和之意,他薄脣微勾着迎向洛浮生直勾勾望過來的眸光,拱手一拜:“在下燕思轅,爲這流民營的負責人,不知小風何處得罪了兩位,還望閣下莫與孩童計較。”
倒是個懂禮的……洛浮生眼珠子一轉,朝着飛魄一頷首示意他放手。
飛魄領會,剛鬆手,那被喚作小風的男孩就跟兔子似的拔腳就躥,還沒逃出三四米,一頭撞上瞬間出現在他面前的飛魄身上。
飛魄也不抓他,只冷冷睨視着他,男孩覺得背後莫名騰起一股寒意,他打個冷戰,後退幾步,意欲換方向,剛轉身,那攔住他的青衫男子再度出現在面前。
男孩咽口唾沫,他從未見過如此兇狠的人,明明很英俊,氣場卻好似從地府而來的閻王。此時的飛魄背對着洛浮生,環抱雙肩,眸如寒冰,一句話也不說,只盯着他不放,任他怎麼跑都跑不出男子的手掌心。
燕思轅只看飛魄腳下功夫就明白小風這是招惹了不該惹的人,在青衫男子第四次攔住小風去路後開口道:“小風,過來!”
男孩聽到燕思轅的聲音,倔強的表情露出幾分不滿,耷拉着腦袋極不情願的走到燕思轅跟前。
飛魄這次沒攔他,他回到了洛浮生跟前,又恢復了原本那番吊兒郎當的模樣。
“敢問公子高姓大名。”燕思轅問的是洛浮生,而非飛魄,此次的態度比方纔的那一拜要恭敬許多。
洛浮生撓頭一笑,嘿嘿道:“不敢當不敢當,汲河人士洛浮生,不過是個落魄無家可歸的小道士。”
燕思轅將小風推到洛浮生身前,手按在男孩肩頭,一副大公無私的模樣:“此子可是衝撞了道長?”
“也不算衝撞。”洛浮生瞅一眼滿臉不服氣的男孩,“不過是順手牽羊,摸走了在下的些許財務。”
燕思轅面色一冷,他嚴肅看着小風:“洛道長所言可是真的?”
小風不服管的把頭一偏,燕思轅拿下了放在他肩頭的手,面無表情的看着他,喝道:“跪下!”
這一喝,把洛浮生嚇了一跳,守在附近隨時等候指令的彭四伸長脖子望過來,只見燕思轅腳往小風腿彎用力一踢,男孩撲通一聲雙膝着地,依舊滿眼倔強。
“彭四!”燕思轅忽然大聲喊。
彭四連忙跑過去。
“把藤鞭取來!”燕思轅冷聲道。
“這……”彭四望望跪在地上的小風,勸道,“公子,小風年齡還小……”
“小?”燕思轅一指聽到藤鞭二字身形微顫的小風,“過了今年八月,他便滿了十四歲,此時若不折了他偷雞摸狗的壞習慣,再大些你我還管得了!”
彭四不吱聲了,他知道燕公子這是動了真怒。
小風平日手腳確實不乾淨,只是偷來的東西都是爲着流民營,他跑得快極少有人能追到流民營來,不曾給流民營帶來什麼大麻煩。小風雖然脾氣倔強,卻是個機靈的,極討燕思轅喜歡,因此他知道後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曾責罰過小風。如今事情鬧到燕思轅這裡,他這個代燕思轅管事的也有責任。
回身取了藤鞭交到燕思轅手上,彭四也跪了下去:“公子,您把半個流民營的事情交給彭四,彭四沒管好,您罰我吧。小風年齡還小,經不起藤鞭,讓他回去面壁思過,餓上幾頓,他就知道教訓了。”
“要打打我!”小風尖聲叫道,“不管四叔的事!”
“你給我閉嘴!”彭四一巴掌糊在小風腦袋上,“滾回去面壁!”
“好好好,你們倒是各自有真情了!”燕思轅像是更加生氣了,一腳踹開彭四,甩開鞭子就朝小風背上抽去!
鞭子發出尖嘯的破空之聲,洛浮生一聽就知道這傢伙手底下沒留情,她看着這燕公子與那彭四演戲似的一個唱黑臉唱紅臉就沒吱聲,現在看來這姓燕的是真狠了心要責罰這叫小風的。
施刑的藤鞭在彭四拿上來的時候洛浮生就注意到,那鞭子雖是尋常材質,但勾着倒刺,照着燕思轅的力度一鞭子下去保準皮開肉綻。
洛浮生後退一步,她得躲遠點,可不能受了波及。
小風臉上終於露出恐懼之意,在鞭子落下之時倔強昂起的腦袋一縮,雙手抱緊了雙臂,牙齒緊咬着下脣,像是做了打死也不肯出聲喊痛的準備。
瞧着那孩子倔強的模樣,洛浮生心中莫名一揪,本後退的腳步不聽使喚的往前邁去,她沒本事接住那一鞭子,只能把小風往懷中一扯,閉緊雙眸等着鞭子落在自己身上——她在江湖上摸爬滾打這麼多年,皮糙肉厚的,什麼傷沒受過,不怕!
半晌,鞭子也沒抽到身上,洛浮生支開半隻眼,只見一個黑影罩在自己身前,正呲牙裂嘴地衝着自己笑。
飛魄?洛浮生愣愣,飛魄幫她挨住了這一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