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星系是個非常特殊的地方, 尤其臨近邊境,處在“文明”和“野蠻”的過渡區,它不像第八星系那個放逐之地一樣荒涼無序, 同時, 大量來自八星系的移民和走私犯又莫名給這裡鍍了一層不同於聯盟其他地方的熱鬧。
新鮮出爐的“和平星”上, 武裝森嚴, 街道多少有點蕭條, 動盪中也死過人,但更多的人活了下來,而且看起來活得還可以, 身體健康,頗有秩序。
“戰爭開始的時候, 安將軍第一時間接管了七星系的軍事儲備, ”第七星系負責陪同接待的人給愛德華總長介紹, “可能是用了一些手段,但是……怎麼說呢, 那種時候,是由不得一點猶豫和妥協的,反應不夠快,海盜的炮火可不等人。”
愛德華總長半帶試探地問:“我聽說了,七星系似乎比別的地方太平一點。”
接待員笑了一下, 沒搭話。
愛德華總長雖然直得像根棒槌, 但還不算傻, 見了這一笑, 他就有點明白了, 林靜恆說“安克魯和反烏會之間勾勾搭搭”,恐怕不是全無道理, 之前安克魯作爲聯盟第七星系中央軍的時候,表面上和反烏會打得熱火朝天,私下裡,雙方說不定真的有很多互相妥協。
可是當他經過平整的街道時,總長就不想批判陸信舊部拋棄“主義”,竟厚顏與海盜爲伍的事了。
假如一個人厚顏無恥、左右逢源,能有機會換來一個星系的相對太平,愛德華總長捫心自問,覺得自己但凡是有機會,也願意。
總長他們車隊經過時,道路兩旁有不少圍觀的居民朝他們歡呼。
出於禮貌,愛德華總長也把手探出車窗外,沖人羣打招呼,他不知道自己這張褶子叢生的老臉何德何能,居然能享受這種偶像待遇,有點受寵若驚,於是縮回頭來,問七星系的接待員:“你們怎麼僱這麼多人來,這排場得花不少錢吧?”
接待員不知道是安克魯從哪弄來的奇葩,只要不談關鍵問題,說話也是非常口無遮攔:“沒有,我們僱來鼓掌的那幫都在儀式現場排隊呢,這些都是免費自己來的。可能都是以前八星系來的移民,看見您,覺得親切吧。”
但歡呼的人可不單單是親切,一條長街,從頭到尾,足有十多公里,全都擠滿了,有人朝緩慢行駛的車子撒鮮花,還有人還想湊過來飛吻,被路邊衛兵無奈地擋住,於是乾脆在衛兵臉上啪了一口。
衛兵的表情頓時有點一言難盡,但也沒生氣。因爲那些人的喜悅溢於言表,幾乎有了傳染性,就連冒犯也讓人不忍苛責了。
接待員說:“這些移民到第七星系裡來,其實一直過得挺苦的,留在這呢,是邊緣人,融入不了社會,但退回去又不甘心……啊,不是,您別誤會,我可不是說八星系不好……”
愛德華總長搖搖頭。
接待員就又說:“不過現在好了,反正伊甸園也沒了,七八星系一結盟,以後就是一家人,他們大概也終於找到歸屬感了吧。”
愛德華總長伸出手,一個被父親舉着的小孩正好探出頭,一臉驚奇地抓了一把,堪堪與總長的指尖擦過。
小崽的爪子黏糊糊的,恐怕是剛吃過手 。
總長笑了起來,心想:“真該讓那位冷冰冰上將也來看一看啊。”
愛德華總長這一次,是帶着財政、規劃部門負責人與一部分工程師來的,工程師們替身不能至、心很嚮往的陸必行來的——陸必行由於身兼特委會主席一職,有暫代總長的權限,所以按照規定,他和總長必須有一個人留在啓明星。
林靜恆給總長他們配了一支精銳護衛隊,每個人身上都裝有抗干擾的空間場,如果安克魯真的臨場翻臉,護衛們將以最快的速度帶着總長他們穿過空間場,空間場可以直接進入他們來時乘坐的星艦。
星艦腹部裝滿了八星系剛做出來的“初級機甲”,這種初級機甲內部僅供一人乘坐,體量很小,拆卸武器庫後,剛好不會觸碰對方的武裝警報——很成功,反正現在已經成功矇騙了七星系的安檢,混進來了。可見工程部負責人陸先生雖然在自己家時常丟人現眼,但關鍵時刻還是很靠得住的。
至於武器庫,對於總長他們這幾位老眼昏花的文職人員來說,帶了反而容易炸到自己,因此幾臺初級機甲全部的能量都會用於緊急躍遷,緊急躍遷已經設計好了傻瓜程序,脫離行星引力後,會自動啓動,直接跳到七八星系邊境。
而林靜恆就在邊境,導/彈隨時待發,瞄着心懷不軌的人。
這是他們兩種截然相反的意見,被技術勉強妥協在一起後的結果。
總長還是覺得他有些小題大做。
安克魯盛裝在廣場上等着,遠遠聽見車隊的動靜,就擡頭看了一眼天空,心裡知道林靜恆的導/彈正默默注視着自己,忍不住翹起鬍子笑了一下,心想:“趕上這麼個兵荒馬亂的時候,白銀十衛又都不在身邊,你機關算盡,能多算出幾架機甲來?”
他們只想要林靜恆的命,如果林靜恆一個人死了,能換來皆大歡喜,那不是也挺好嗎?
再說了,萬一真讓林靜恆他們封閉第八星系,七星系一側臨着茫茫域外,一側是反烏會的海盜基地,以後真有個三長兩短,往哪撤?連個退路也沒有了。
安克魯這麼想着,露出了一點志得意滿的笑容,迎向愛德華總長他們。
同一時間,愛德華總長隨身帶的工程師們悄悄連進了第七星系的局域內網,試圖以此爲媒介,入侵第七星系的遠程通訊系統。
被強行留在啓明星的陸必行接到消息,從自家沙發上一躍而起:“這也太慢了,要是我去,只要靠近大氣層,我就能蹭進第七星系的內部通訊——你們等我去指揮所,找臺超級電腦遠程指揮。”
他話音剛落,一面牆上突然亮起一個大屏幕,居然直接接入了銀河城基地指揮中心的系統。
陸必行:“哇。”
湛盧的聲音在“林將軍和工程師001的家”裡響起來:“陸校長,我爲您服務,願意的話,您可以在家辦公。”
“湛盧?”陸必行問,“你不是跟林去邊境了嗎?”
“將軍把我接入了家裡的電子管家,相當於我在這棟房子裡產生了一份備份,當然,只有系統,沒有實體,因爲我而產生的電費也請您不要嫌棄。”
“怎麼可能會嫌棄你?”陸必行笑了起來,“當年在北京星上,我想跟林借你,吃了他多少個‘滾’,哈哈哈……對了,我能通過你給林帶話嗎?”
“當然,”湛盧說,“但是讓我轉達之前,請事先確認二位沒有吵架,否則我會被將軍禁言。”
“這回沒吵……帶一句什麼呢?”陸必行想了想,對湛盧說,“你替我帶個吻給他。”
林靜恆剛剛接到彙報——總長已經與安克魯會面,而八星系自衛軍們也準備好了引爆通往域外的躍遷點。
林靜恆:“收到,最後排查一遍所有躍遷點附近是否有生命反應,準備行動,注意安全。”
“是!”
而湛盧就是在這麼個時候,不長眼色地插話進來:“先生,陸校長讓我帶一個吻給你,請問我是口頭傳達,還是變回人形,轉個實體給您?”
林靜恆:“……”
會議室裡的衛兵們想笑又不敢,抽着筋,低着頭,肩膀哆嗦成了震動檔。
林靜恆眼角跳了起來:“閉嘴。”
“外圍第一圈躍遷點檢查完畢。”
“爆破準備完畢。”
“正在向全體公民個人終端發送警報——”
第八星系,每個公民的個人終端上都收到了三遍警報,隨後,第一批爆破開始了。
已經清空的荒涼宇宙裡,連接時空的“奇蹟”一個接一個熄滅,各地、各空間站都撐起巨大的防護罩,阻擋呼嘯而來的高能粒子流,信號干擾一直波及到了遙遠的第七星系。
林靜恆突然莫名地想起一部紀錄片,還是他很小的時候看的,關於世界上第一個躍遷點通道是怎樣建成的。
那時候,遠古的人們活動範圍還很小,對廣闊宇宙還充滿想象,相信宇宙中或許會有其他文明,戰戰兢兢地將自己有限而渺小的生命,投入無窮的探索中。
那時他們是通過躍遷網連接彼此、找到歸屬感的。
一開始是粒子實驗,之後過了幾百年,才發展到靜物實驗,又經過了兩代人的努力,他們把一隻小白鼠放了進去,之後是羊、黑猩猩……第一個從躍遷點裡出來的人是個永載史冊的大英雄,他出來以後,說過兩句名言。
一句是“我回來了”。
另一句是,“我從未對人類社會產生過這麼大的歸屬感。”
這兩句話,開啓了轟轟烈烈的大航海時代。
而躍遷網,又被稱爲人類宇宙文明的臍帶。
那時,大概沒有人會想到,兩個紀元之後的今天,他們親手割斷了這根臍帶。
“塞班”——新更名的“和平星”上,正在致辭的愛德華總長一句話沒說完,多媒體設備就突然遭到劇烈干擾,緊接着又響起了高能粒子流過境的警報,強度遠高於第七太陽的太陽風暴。
衆人一片譁然,安克魯驀然變色。
愛德華總長停下來,隔着演講臺,將因爲磁場紊亂而上竄下跳的懸磁浮話筒關了,他看向神色有些猙獰的安克魯:“沒什麼,安將軍,近期海盜在七八星系活動格外猖獗,爲了防海盜們從域外方向混進來,我們正在清理八星系通往域外的非法航道,請不要擔心,除了大約兩小時的信號干擾以外,不會給七星系帶來任何影響。”
有那麼一瞬間,安克魯真是使盡了城府,才維持住了臉上的表情,他艱難地控制着面部神經,皮笑肉不笑地說:“是嗎,林將軍真是未雨綢繆啊。”
音響裡的雜音沒有過去,現場正在緊急搶修,七星系的人素質比較高,現場無論是自發來圍觀的,還是收錢捧場的,都沒有胡亂走動。
愛德華總長在雜音下,雙手合十衝衆人做致歉的手勢,隨即轉向安克魯:“我們八星系缺兵少將,軍備沒有您這邊財大氣粗,只能儘可能地把戰線縮得短一些……”
“嗡——”
總長話沒說完,音響第二次發出噪音。
“不好意思,應該是第二批躍遷點引爆了。”
安克魯背在身後的手青筋暴露,轉身尿遁,他的貼身秘書連忙飛快地跟上。
安克魯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早不炸,晚不炸,非得挑這個時候,林靜恆這是在嘲諷我!”
秘書湊近他耳邊,咬耳朵道:“將軍,那邊的人說他們有辦法,讓我們按計劃走,不用擔心。”
“他們能有什麼辦法?”安克魯將自己的食指捏在手心裡,從一頭捏到另一頭,片刻後,他嘆了口氣,“林靜恆阻斷了域外方向的通道……他們再要進攻,只能從七星系這邊進去。我不能允許他們在我的地盤上跟林靜恆硬碰硬,舉手之勞我們可以幫,但是波及到第七星系,那不行。”
秘書敏銳地聽出他有臨風轉舵的意思:“將軍,您的意思是……”
“通知各行星、基地撐起防護罩,”安克魯低聲說,“做好應對準備,封鎖行星附近航道,混進來的‘那些人’都盯緊了,有什麼異常行爲就給我做掉。”
“是。”
“還有第八星系這些人,包括他們的護衛隊,也嚴加監管,必要的時候直接炸燬他們的星艦。”
秘書:“……啊?”
秘書一時雲裡霧裡,弄不清自家老大是哪邊的,感覺安克魯腚大如盆,一下壓了兩邊的板凳:“那……將軍,我們到底幫誰?”
“看形勢會不會?”安克魯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蠢……”
他這句話還沒罵完,地面突然震顫了起來,緊接着,活動場地的建築裡響起尖銳的警報聲,禮堂裡的人們開始驚慌失措地往外跑。
秘書也愣住了:“誰動手了?我還沒有傳達您的命令啊。”
安克魯的個人終端一瞬間緊急接入無數信息。
安克魯優先接通了距離塞班星最近的防衛軍負責人:“怎麼了!”
可是因爲他們沒預料到林靜恆會選擇在這時候炸躍遷點,相關設備沒有做好抗干擾準備,斷斷續續,語不成音。
“安將軍……突然……我們……”
安克魯:“什麼?”
個人終端上的畫面好像被熊孩子用尖石子擦過的玻璃,防衛軍負責人幹張嘴,聲音卡得根本傳不過來。
安克魯被這糟糕的信號氣得暴跳如雷:“我操/他奶奶的林靜恆!”
他話音沒落,只見畫面上的防衛軍負責人突然睜大了眼睛,猝然回頭,這一瞬間,畫面突然流暢了,安克魯眼睜睜地看着他正在“和平星”外軌道巡邏的防衛軍隊長身後燃起烈焰——機甲被擊中了!
下一刻,整個畫面一片熾光,刺目地一閃,隨即通訊斷了。
安克魯瞳孔驟縮,地面再次震顫起來——這顆行星上的空中防護罩被激活了!
是林靜恆嗎?
不、不對,他們第八星系的總長和政府要員還在這裡,簽約儀式在整個第七星系轉播,第七星系用來當誘餌的大批物資都還沒運走,這麼做對林靜恆沒好處……
電光石火間,安克魯明白了什麼。
他這個誘餌,是真正的誘餌!
週六剛剛彙報完,通往域外的躍遷點已經清理完畢,只剩下一條地下航道,正在對其進行雙層加密,林靜恆尚未及回覆,被禁言的湛盧突然說:“先生,遠程掃描到七星系各大航道里突然涌現大量武裝。
“大量武裝?”林靜恆冷冷地說,“看來安克魯叛變得比我想象得還徹底啊,讓總長他們立刻撤出,我們去接他一程,列隊!”
“先生,我們準備非法跨越第七星系邊境嗎?”
“我們不是非法跨越,”林靜恆說,“我們是‘非法’打過去,我看看安克魯有幾層臉皮,敢在陸信的石像下面現眼!”
方纔還花團錦簇的塞班星上已經亂成了一團,一個護衛飛快地穿過混亂的人羣,朝愛德華總長他們狂奔過來,空間場已經在預熱,然而下一秒,一道不知從哪打來的激光憑空刺穿了刺穿了護衛的前胸,一直穿過他的身體,沒入空間場,緊接着,禮堂也地動山搖起來,愛德華總長慌亂中踉蹌了一下,被人一把扶住。
密集的槍聲響起,愛德華總長猝然回過頭去,見拉着他的人竟然是安克魯,老總長下意識地掙扎起來。
就在這時,禮堂裡突然響起警報:“星外導/彈穿過反導系統,星外導/彈穿過反導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