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以太上皇現在的情況,他是看不清楚那些人在幹什麼的,然而今日他的眼睛出奇的亮,居然將那些人搬的東西看得清清楚楚,看清之後,他幾乎氣得暈了過去,他們搬的,竟然是祖宗牌位。
那是歷代鳳軒先皇們的神主牌位。
那些大字不識的粗人將那些神聖的神主牌位,連他見了都要恭恭敬敬磕頭不能隨意觸碰的祖宗牌位,竟然被這些粗人隨隨便便扔上了車,橫七豎八的堆在一起,像一堆沒用的亂柴一樣。
太上皇似被人捅了一刀般,霍地跳起老高,他哧哧喘着大氣,放盡喉嚨喊叫宮女太監,想令人去阻止那些粗人,然而平日他一喊就飛快出來的宮奴們,今天似乎集體消失了一樣,任他喊啞了嗓子也沒見着一個人影,他只得喘着粗氣,扶着宮牆一步步走出去,想要走到對面,阻止那些該被滅族的賤民。
然而在他一步步艱難挪動時,突然有聲音冷冷傳來,“你要到哪裡去?”
太上皇聽聞這聲音,頓時驚喜,急忙擡頭隨聲源望去,只見一隊侍衛飛快涌進宮來,御輦緩緩停下之後,蔚凌然從輦上施施然下來,淡漠地看着他。
“凌然,你來得正好!”太上皇大喜過望,過去拉着她的衣袖,指着對面的宮殿,“你看那些賤民,他們……他們……竟然敢……”他仍舊喘着粗氣,卻因爲氣憤漲得滿臉通紅,連話也說不完整。
蔚凌然不動聲色讓開他伸過來的手,扭頭淡淡看了對面一眼,“哦,他們呀……!”
她就丟了句模棱兩可的話便緩緩走進殿裡,太上皇搖搖晃晃一步三歇的追在她後面,着急的道,“你快攔住他們,攔住他們……!”
“你都已經看見了吧!”蔚凌然突然站定微眯起眼眸看他。
“看見了,當然看見了,這是怎麼回事?凌然,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太上皇急喘喘的步近。
“他們啊……就是在搬鳳軒皇族的神主牌位啊,就你眼見這麼簡單的事!”
“你……?”太上皇聽她冷淡語氣,腦中靈光一閃,“是你——是你讓他們這麼做的?”
“這是當然!”蔚凌然回身含笑看他,“不是朕吩咐下來的,誰敢動那些東西啊!”
“你——是不是瘋了,你竟然敢這麼做……!”太上皇一急一氣,腳步一蹌踉,立時倒退了兩步,然而卻又站立不穩,腳一軟便直接癱在了地上,顫抖着一雙腿試了幾次想爬起來,然而都沒有成功。
“我瘋沒瘋我自己清楚。”蔚凌然一片沉冷的看他,見他掙扎得厲害,看了半天也沒有伸手去扶一把的意思,“不過依我看,你倒是離瘋不遠了。”
她說着這話悠然擡步走了過去,在矮榻坐定之後,她冷冷俯身看着地上掙扎起不來的太上皇,語氣森然的道,“朕今天來這,是準備告訴你一件事,今天朕已經發了一道旨意,鳳軒從今天起,改國號爲汐羽,年號永生,所有鳳軒皇族一律貶爲庶人,鳳軒皇族,從今以後,再不復存在。”
她話音還飄蕩在空氣中未散,太上皇一句話也未來得及說出,嘴巴張了張,兩眼一翻,直接在地上暈了過去。
蔚凌然平靜地看着他,眼神黝黑如天際翻滾的陰霾烏雲,鳳軒這個見鬼的皇族從此再也不存在了,顏汐羽,以後只有你的牌位可以在宗祠永享後人供奉的香火。
太上皇醒來的時候,眼前黑暗一片,他驚得以爲自己瞎掉了,然而一擡頭,卻看見了對面幽閃着兩點冷光,認真一看,這才發覺外面天已黑。
而在他對面那兩點閃亮的冷光,正是一直坐在那冷然看他的蔚凌然。
他躺在地上,還是暈倒之前那個姿勢,他觸着冰冷而硬咯的地面,身體已冷得僵成一塊石頭,他死人一般躺在那裡,直到此時他才明白蔚凌然心中對他有多麼厭惡對鳳軒有多麼深沉的恨意。
他原以爲冤枉一個妃子陷害一個女兒這樣一類的事情在皇室裡司空見慣,實在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他原以爲蔚凌然未必還有五歲以前的記憶,那時她畢竟太小了,他以爲一個皇位足可以撫平她心底所有的怨恨,然而,他還是將蔚凌然想得太簡單了。
他把人世間的親情,恩怨,疼痛和黑暗都想得太簡單了!這個女兒從來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人。
他不知道面前這個氣質凜冽的少女,並不在乎什麼高高在上的皇位,她只看重人心,一顆快樂做人的心!
“你……這麼做,就不怕應了你發誓對自己的詛咒麼?”眼看自己苦心籌謀的鳳軒江山要斷送在自己手裡,眼看那些祖宗牌位被人像扔垃圾一樣扔掉,眼看自己即將成爲鳳家千古罪人,就是死了也無顏面對先祖,他掙扎着還想爬起,還試圖拼着最後一點力氣,試圖用那個惡毒的誓言來捆綁眼前這個自己無法掌控的女兒。
“哦,那個誓言!”蔚凌然微微笑開,黑暗中她朦朧的笑容就如一朵午夜盛放的香曇——芳香充滿誘惑!“我等到現在還沒走,就是想告訴你一聲,那個誓言根本與我無關……”
她幽幽地笑着,漆亮的眼珠在暗殿裡閃着冷冷寒光,“……你和顏汐羽生的那個女兒鳳凌然,她只活到了五歲,而我……只是蔚凌然。”
太上皇驚駭頓地,渾身止不住顫抖。
“鳳凌然永遠忠於鳳軒皇族,鳳凌然永遠不會違背自己的誓言,因爲……她只活到了五歲。”蔚凌然笑得平靜而森涼,她俯下身冷冷望着太上皇,“你,沒有忘記吧,立誓那個人——是鳳凌然,不是我!”
太上皇無聲卻劇烈地抽搐起來,他死死盯住蔚凌然的眼睛,那雙燦亮清澈的眸子在黑夜裡閃爍晶亮,卻猶如在地底下困鎖了萬年的地獄之火,簇簇幽深冰冷無比。
他那般劇烈地抽搐着,直到漸漸平靜無聲,僵硬的身體巋然不動以極扭曲的姿勢倒在地上。
原來帝王之死也如此簡單輕賤!
一生操縱着鳳軒,哦不以後只有汐羽,操縱着無數人的生死操縱着繼承大位的人選逐鹿之爭,最後——卻被人操縱至死。
報應不爽,原來是這樣!
鳳軒皇族裡,除了自動出家削髮爲尼的七公主,其餘所有人全部被蔚凌然一道聖旨貶爲庶民。
不過那些兄弟姐妹當中還有一位沒有被貶的幸運兒,那就是六皇子鳳初式,幼時與蔚凌然最親近的哥哥,十歲年紀便堪顏汐羽重託秘密的皇子,現在被蔚凌然委以重任,任命爲汐羽新一任丞相,協助掌管汐羽國。
對於蔚凌然這一舉動,衆大臣甚是困惑,蔚女皇只淡淡說了一句,“曾經,我給了他們所有人機會,但只有他一人珍惜這個機會,併成爲唯一的優勝者。”
大臣們哪裡知道,就在她登基當日,便將那些皇子皇女們關閉在後殿裡,其實不過是爲了考察他們而已。
第一道旨意後,交上來的政論文章裡,有五人具表現得十分出色。
第二道聖旨後,餓了他們兩天,然後送了八塊發糕進去,懂得與人同享分食的,留下察看,然而只有同樣餓了兩天的鳳初式將自己那半塊發糕讓給了年幼的侄女,這一道旨意後,只有三個人合乎她要求被留下。
第三道旨意,綿宇轉告了蔚凌然的原話,說是女皇陛下準備在衆皇子皇女中留下優秀能賢之人委以重用,並明示得到陛下默許留用的人選,這三人中,有兩人聞言喜不自勝,私下不停攻擊別人,擡高自己,只有鳳初式一人,始終平靜一心,不喜不悲不驕不傲。
所以,三道旨意考察後,唯獨鳳初式符合蔚凌然的要求,完全過關。
政論出色,是才能;能夠忍受飢餓,讓出食物,是爲仁慈;能夠不受權位誘惑,是爲淡泊謹慎。
蔚凌然用這樣獨特而快速的方式,在這些人當中選出了她想要的輔助之材。
原本她可以在全汐羽國中慢慢甄選,但她沒有那麼多時間與心思,便立即着手從自幼受政治薰陶教育的皇子皇女們入手,以最短的時間尋找出她想要的人才。
她心底還有這樣一個想法,她根本不會留在這裡太長時間,她搶這個皇位,一切不過因爲報復而顛覆鳳軒,將來有一天她若走了,便讓鳳初式繼位,再將汐羽國納入楚千潯的珞籬版圖,這樣就算鳳初式當了皇帝,也別想再改回來叫鳳軒。
她也算對得起這個國家無辜的百姓,起碼她已經盡她所能爲他們覓到了合適的管理者。
夜,悄無聲息降臨,聖泉殿裡燈火朦朧。
有腳步聲輕微步入,殿內明豔的少女眼皮動了動,她不習慣有人在身邊守夜,殿內並沒有安排任何人,聽這腳步聲,似乎輕而急促,莫非……?
“啓稟陛下,天邦七殿下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