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禁內佳期何期

今年這冬天,京城過的實在是提心吊膽。

國中無元帥坐鎮,四方禍亂蠢蠢欲動,隔着凝結的冬雪都能聞着一股子殺勁兒。而且京城裡沒有舒將軍護安,總感覺要出點亂子。

坊間嘀嘀咕咕沒個消停,皇上深居禁內也着實不安穩,在朝堂上總也見不到元帥的身影,每天都如坐在抽樑拔柱的屋裡頭,那叫一個提心吊膽。

恰好近了年關,各路匪盜層出不窮,誠然還有徐達這麼一頭野黑虎鎮着大場,但這粗枝大葉的也着實兜不住那些細枝末節。

於是這段時間那頭黑虎脾氣尤其暴躁,整個人往哪一戳,都跟火/藥桶似的,嚇得四面八方心驚膽戰。

昨晚尚文侯府裡遭了竊賊,丟了幅價值連城的古畫,據說還是先帝賜的。

“屁大點小毛賊還學倆風雅,有錢不拿偷什麼畫啊!他娘先帝賜的你當春宮吶!”今早一聽這事,徐達原地就炸了。

邊上的輔將大氣也不敢出,只能戰戰兢兢的等着這頭黑虎罵盡興。

查案追債這種事壓根就不是徐達這腦子幹得了的,他能做的,頂多只有在小賊撞了彗星栽狗屎倒了八輩子的血黴沒落進大牢倒栽在他手上時掂着點分寸揍他個全屍。

徐達這頭炸了,司徒誠那裡便也跟着爆了整個刑部的五光十色。

原以爲好不容易脫了鬼星西域那一攤子亂事,再怎麼說至少能稍微安穩的過個年,卻沒想到——今年怕不是有哪窩不長眼的彗星扎堆兒撞了皇星帝宿,化不去晦氣,盡往黎民社稷裡竄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已經完全無法概括今年這京都中的亂象了,這簡直就是羣魔亂舞、雞飛蛋打。

近一兩個月來,這京城中的失竊之事就沒停過,遭盜的還無一例外的都是顯貴世家,丟的輕則名貴珠玉重則家寶絕器,樁樁件件盡是些大/麻煩,也才短短一個月,尚書大人的桌上便已堆案如山,細究其作案手法,精妙程度皆出自一人之手。

此人極擅潛行,出入無痕、來去無蹤,神不知鬼不覺的便可將精貴之物從戒備森嚴的高牆府院中順走。

也許這樣的滴水不漏對於尋求刺激的江湖浪客而言實在有些無聊,於是此人還頗有善意的在每次得手之後給失主留張紙條——天浪遠,孤塵近,月難得,星難摘,但問禁內佳期何期?

前後十多宗案子,橫豎就這一句話,連續一個多月嚇得御林軍魂不附體,每夜熬油似的眼都不敢眨一下,卻也沒見這膽大包天的毛賊真來潛宮盜竊。

於是大家又漸漸鬆懈了,當這貨是吹大牛。

然後半個月前,皇宮真失竊了——皇上最鍾愛的青瓷茶盞被摸了去,嚇得小皇帝一連驚魂了好幾天,覺都睡不着。

今天正好又來了尚文侯的案子,司徒誠是泄氣了,依稀覺着,今年這年是過不好了。

於是他反倒淡泊了。

“大人,現場的證物搜回來了。”

“哦。”

“還是一張字條。”

“哦。”

雖然已經成了習以爲常,但侍郎還是一板一眼的把紙條遞到了司徒誠桌上。

原本,尚書大人都不打算挪眼看了,卻還是心癢癢的沒忍住,瞟了過去。

這一瞟,眼神便愕然一頓。

司徒誠突然來了精神似的,將原本無心搭理的紙條拽到眼前好生品酌了一番。

“天浪遠,孤塵近,月難得,星難摘,禁中佳期至,且觀月明勝中秋。”司徒誠唸了出來。

“與先前的那些字條不同。”

司徒誠眉頭微微一擰,擱下紙條,十指交起,輕輕托住下巴,思忖了好一會兒。

今日尚逢月首,方爲新月,滿月之相當至月中,所以這個大盜是想告訴他們,他要在此月中旬入盜宮禁?

“大人?”

司徒誠稍稍回神,但有但無的掃了他一眼,便起身,“我去相府一趟,此事暫時先別聲張。”

——

一個大盜把京城鬧得沸沸揚揚,徐達一人鎮場,早就前不打頭後不着尾了,每天至少有三五次無頭蒼蠅似的急吼吼的竄進帥府的門,待不過一刻鐘,又一陣風似的溜走。

病急尚且能亂投醫,奈何這是病入膏肓郎中死絕了……

如今坐在帥府裡的是百里雲那個五指不沾事的大閒人,活生生紮在府裡,一問三不知,也沒閒心搭理什麼,修仙似的,整個一討打樣,若非徐達近期實在抽不出閒來,這帥府恐怕早就被拆了。

百里雲自己閒也就罷了,連帶着自個兒手下那倆一個快癱死在榻上,一個快成了罵街的潑婦。

他卻悠然自得,今日又捻着舒凌打從西域寄來的一封急信,讀的悠哉悠哉,若非那紙實在單薄的話,他這呆滯的模樣大概也能倒映出幾分專研學術的認真來。

不過看得出,舒凌是真的很急。

而且似乎忘了總頭大人臨行前給他的交代——某人折了沒事,別把元帥大人的心肝寶貝搭進去,否則總頭大人可沒那閒心去給某人收屍。

不過就這信的意思來看,元帥的寶貝怕是凶多吉少了……

“百里雲!”這段時間鬼無就沒心平氣和的叫過百里雲一聲“頭兒”。

百里雲懶精無神的挑了一下眼皮,發現君寒這書桌的位置擱的甚好,隨隨便便一眼就能打量清楚整間屋子的情況。

鬼無臉色沉如天上絮結了將近半月的濁雲,幾乎可以擰出水來。

“是不是你乾的?”鬼無一進來就抱着手興師問罪,就算是死豬如百里雲也不免被他問得一頭霧水。

“什麼?”百里雲蒙着滿臉雲霧,裝的還真挺無辜。

鬼無一掀袍子在書案對面一坐,“這段時間京城裡有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江洋大盜——你又在琢磨什麼幺蛾子?”

“關我什麼事?”百里雲又落回眼去,百無聊賴的繼續品讀着這封十萬火急的求援信。

“不是你乾的?”

“我看起來很閒嗎?”

“……”鬼無一團悶火在五臟六腑裡竄了個遍,卻愣是沒逮着一竅噴出來,“我看那人的無聊程度跟總頭大人實在不相上下。”

“不就偷了幾件有點檔次的傢伙嗎?還神龍見首不見尾——這種貨色也配和我平分秋色?”

鬼無實在是被百里雲氣得沒脾氣了,於是火極生和的,語重心長道:“現在京城裡的情況很不妙,閣主又遠居境外,您老人家可千萬消停點,別惹什麼亂子。”

百里雲擱下書信,慢吞了不知多少拍,道:“舒凌那傢伙在西境遇了點事,那邊人手不夠,你寄封信到閣裡,讓他們抓緊增派人手,趕在易塵追那小子風乾之前把他接回來。”

此言卻道的鬼無臉色一陣煞白,“少爺沒了?”

百里雲漫不經心的抿了口茶,裝了一分文雅,隨即開口又回了原形:“差不多了吧,失蹤了好幾天,不死也幹了,運氣好的話或許還在苟延殘喘。”

“……”鬼無狗頭一耷拉——是他錯了,他就不該把百里雲這廝嘴裡吐出的半個字當真!

百里雲擱下茶盞,澤淺的眸裡淡淡浮上一分正經之色,開口也挺正經的:“那個小賊前後偷了京城裡二十來戶大家寶貝,這些東西價值不菲,一般的地方銷不了贓,掛着明牌的當鋪錢莊也沒這膽量。”

“這種事尚書大人早查了,那些器物並沒有出手。”

“此人能輕車熟路的摸清那麼多官府侯邸以及他們的傳家寶貝,應該在京城裡待了好段日子。”

“京中戶口刑部早已提查,包括今年的客棧商販,都沒有線索。”

“那就基本可以說明,此人不處於坊間。”

鬼無頓了一頓,“你的意思是,朝中人?”

“我猜的。”

“朝中人自有俸祿高爵,就算缺錢也不用使這種手段吧?”

百里雲淡淡勾了脣,“這京城裡能誘人劍使旁途的可不光是名利權勢,你忘了這段時間,大家都在琢磨什麼事了嗎?”

鬼無想了想,“你是說,這件事又跟鬼星有關?”

就算在相近的時間裡,這種事似乎還是八杆子打不在一塊兒。

“元帥沒了,這城裡就立馬大亂——那傢伙好歹也是個狠角色,現在也沒誰說他死了,棺都還沒蓋呢,就敢這麼明目張膽的在天子腳下搞事情,一般的小傢伙怕是沒這膽量吧?”

再怎麼說,一個局勢想要混亂也總得有個過程,眼下雖然沒了元帥,但龍椅上陛下還在,朝裡的丞相大人也還安好,大黎之外亦無遠患,所有的一切都還走着正途,怎麼就能突然混亂?

“一個自詡膽大包天妄圖摘星取月的狂賊,只敢在沒了元帥坐鎮的情況下爲禍京城,這點程度算什麼挑戰?”

“……”

你當元帥什麼人吶!是什麼人都敢挑戰的人嗎!

“雖然這樣也勉強說的過去,但是……”他故意頓了一下,恰到好處的把鬼無全身心的好奇都給調了起來。

然後話題陡然一轉:“信裡記得讓閣裡把傳陣全部開啓,時間越短越好。”

“……”

又趕在鬼無開口噴狗血之前,百里雲有驚無險的撈回了正題:“這個小賊留下的紙條一直揚言他要入盜宮圍,結果折騰了這兩個月,也就摸了個杯子。”

“那杯子可是陛下愛不釋手的!”

“你當皇帝多能吶?無非名頭大點罷了。”

……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做到長了這張爛嘴幾十年,脖子居然還這麼完好無損的?

“這傢伙兜兜轉轉,無非想引開旁人目光、使人放鬆戒備,如果真是挑戰、真是個熱血江湖人的話,這樣的作風,不是太過優柔了嗎?”

終於有句人話讓鬼無體會了一把恍然大悟。

“如果他的行動是在轉移視線,那他們的真實目的是什麼?”

“度人不易,”百里雲語氣堅強的認了個慫,又抿了口茶,然後才接下去:“就算是揣着禍心的禍首在眼前,旁人也未必能揣度出他的真實意圖,更何況我們根本就是在無端瞎猜。”

“……那你剛剛說的那些……”

“也算是有理有據的猜測。”

理在哪?據又在哪?

鬼無已經快冒火了,百里雲卻仍舊滿臉平靜,“君寒在整個大黎是什麼樣的存在,誰都清楚,不光是那些藉着他的羽翼存活的螻蟻,就算是這世上地位最高的皇帝也明白,只要有他在,任何禍亂都難有活路,他一手把控的大局,任誰都無法撼動。”

百里雲這張嘴終於長了點良心!

“但亂世出英雄,盛世出饞蟲,看到肉肥了,管他是不是蛆都想來分一杯羹,但這肉上偏偏趴着一條舉世無敵的大頭蛆,這就很麻煩了。”

“……”

鬼無的火氣時熄時滅,上躥下跳蹦的太歡,現在有點頭暈了。

“可風水輪流轉,這條大頭蛆終於也有栽絆子的一天,而且一不小心快把命栽沒了,”他突然調笑着衝鬼無挑了個欠打的眼色,“你說,這是不是天賜良機?”

雖然知道這貨在講正事,但鬼無還是很想揍他。

“某人確定了君寒現在沒這本事爬起來救場,但也不敢馬虎大意,所以才噴着這一股子狂勁兒出來小心算計。”

“確定……?”

對於狂妄者而言,也許只聽風聲便足以循機搞事,但謹慎者,必然要眼見爲實。

鬼無恍然大悟,“你是說,那個人就是曾來探望元帥中的一位?”

百里雲笑着未置可否,卻又突然如釋重負一般,伸了個懶腰,感嘆道:“能帶出君寒一個就不錯了,你這蠢驢的腦子,還是另請高師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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