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命沒有消亡,都在我這裡。”他說完這句,又忍不住笑了出來,笑了半響,又森森然的歇了下來,前後無隙的直接就落成了一臉冰冷,“不過就是一羣骯髒的靈魂而已,取之無用,棄之清淨,說到底,你又有幾分心是真想替他們‘討回公道’呢?”
他這一問竟問得皇上啞口無言,只有臉色陣青陣白。
有些事實被捅破的殘酷與殘酷事實本身早已相差無多。
他頗有玩味、似笑非笑的瞧着小皇帝稚嫩的臉,“就算你能爲那三百八十一人討回公道,也不能挽回你在你叔叔北燕王心目中鄙陋的模樣,因爲你既沒有挽回這樁慘事也沒能讓那些人復生,你只不過就是遠遠的坐在龍椅上看完了笑話順便出來遛個彎而已。”
這個人真正可怕的地方便是這令人髮指的控心掌魂之術,似乎只要是出現在他眼前的靈魂就沒有哪一個能逃過被內玩弄的命運。
他似乎偏生喜歡這種將人心底最漆黑或是最炙烈的東西拎出來凌遲。
他修長的指節在牢裡幽暗的燈光下蒼白的晃眼,一擡一落間,陰影恍惚氤氳,伴着由他指下點點擊起的輕響,此間氛圍幽鬱到了極致,也詭異到了極致。
“讓別人勞心傷神的破案,又遠赴險境來將我緝捕歸案,到頭來他們只是做了份內之事,不褒不貶,而你——陛下,卻只期望能親自從我嘴裡套出一些他們沒本事套出來的話,再憑着證詞賞我一個痛生恨死的酷刑,如此便可叫人刮目相看?嘖嘖嘖……”他笑意詭譎的搖了搖頭,“以最少的付出,就可將旁人傾盡全力的努力成果盡收入囊中,這個算盤真不可不謂之是卑鄙的聰明。”
卑鄙在前,聰明在後,憑着卑鄙的心腸調起了聰明的算計——皇上這一生都沒有聽過如此溫煦而又惡毒的評價。
“你——!”
“哈哈哈……”他冷颼颼的笑開了懷,似乎覺得剖開人的心腸與羞恥是一件相當有意思的事,可稱之爲是一場妙戲,“怎麼?不忍面對這慘痛的事實?”他突然像是一個玩瘋了的孩童,肆無忌憚的笑着,完全是發自內心的喜悅,變態的令人髮指。
他笑了半天,笑得小皇帝一臉五光十色,變化莫測得精彩。
然而他卻半點也不收斂這把嘲諷之意,只悠悠坦坦的笑夠了才漸漸起了收勢,繼續補刀道:“可這本來也是你自己心中所想,自己奉之爲行動真言的想法,卻反倒害怕被別人說出來嗎?”
他講話時總帶着張狂玩世不恭的語氣,然一字一句卻又都是剖人心腸、剜人血骨的利刃,不將人凌遲處刑誓不罷休。
分明他纔是那個要接受審訊的人,卻愣是做到了反客爲主,將皇帝說得啞口無言。
他根本無畏死亡,也根本不在乎這所謂的“罪責”。
彷彿所有的一切殘酷都是理所應當。
“傻孩子啊,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永恆,也根本沒有至高無上,人皆有欲,你所求的,不過就是真正掌控的感覺。”他指尖擊敲椅把的速度漸漸緩了下來,只一語便將整個談話的氛圍從殘酷狂戲轉爲了深沉嚴肅,似乎的確是想與這位年輕的陛下認真攀談。
“迫切的想要拿出政績,想要建功立業,瞻望着先帝的項背卻只有腳踏泥濘的份兒,朝野上下,沒有一個真正屬於你的朝臣或子民,你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附屬品罷了,帝國的象徵、亂世的替罪,盛世之下沒人會想起你這個毫無政績的皇帝,但逢戰亂,你一定是第一個被拽出來當箭靶子的,因爲你沒有本事掌握你現在擁有的一切。”
卻沒想到他嚴肅正經時的話語竟是更加剜心的毒刃。
他原本動彈不得的右手突然輕輕的掙開了緊扣着腕子的靈索,不費吹灰之力,卻嚇得皇上一步踉蹌,險些跌坐下去。
他擡起自己的右爪子,對着昏暗的光線反覆打量了兩遭,“看來他那邊的情況不怎麼樣吶……”
蓐收這一身的束縛其靈力根源都是此刻遠在東海里與海蛇搏鬥的君寒的靈蘊。
但那頭狼也着實是夠頑強的,不知他在那邊正經歷着怎樣的腥風血雨,但卻始終留着一根緊弦留神此處的靈勢狀況,好不容易出了點意外,也只意外到放了他一隻爪子,實際卻還擒得死死的。
他倒也不怎麼在意這點無關緊要的小細節,漠然一笑,便又擱下手來,歸了正題:“你不需要向本該由自己掌控的人證明什麼,因爲的存在原本就是尊貴的。”
他這調調轉得委實莫名其妙,激流急轉的,卻冷不防的擦熱了小皇帝剛剛被他數盆冷水澆涼的心扉。
皇上心底漏跳了一拍,似乎是有點沒反應過情況來,怔怔重新擡起眼,卻見了他眼底的狡黠。
他舒展着自己曲蜷了良久有些不舒服的爪子,漫不經心道:“尊貴者,從現世的那一刻起,自然就站在高處,那是凡生無可比擬的高度。”他挑了一縷目光去瞧這被他三言兩語就唬了個一愣一愣的小皇帝,只覺得好笑,不過戲嘛還是得連續的做足。
於是他便“上善若水”的繼續這個語調,道:“只不過凡事都得找準方法罷了,若是就照你這般拼了命的向旁人證明自己的話,你此一生都沒有一個盡頭——凡人可一點都不懂得滿足,你達到了他們的一個要求,他們馬上就會生出另一個 ,就跟棲雪莊裡的賭徒一樣,全天下人都是賭徒,只想不勞而獲,而且貪得無厭。
唉,沒辦法,人性就是如此,天神尚且改變不了,你不過肉體凡胎,更沒轍。”
這細皮嫩肉欠收拾的小皇帝愣是被這伶牙俐齒的傢伙給堵了一腔啞口無言,雖然心底有些憤憤然的很想反駁,卻奈何半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有任着他諷刺。
“不過,如果你敢冒險的話,我不介意教你如何真正的掌控天下。”
皇上心下一顫,“你以爲我會相信你嗎?”
“哈哈哈……”他又是一番張狂大笑,笑罷,才道:“那你能確定除了我以外,你身邊的人就絕對值得信任嗎?”
這句問語分明沒有那個詞是尖銳的,卻不知此言中究竟包含了怎樣的威力,竟狠狠的刺穿了皇上的心扉。
這個殘暴而且喪心病狂的人的確怎麼看都不像是可以相信的貨色,但那些一看就值得信任的人就真正可靠嗎?
世間百態,其實都不過是一張張面具罷了,面具千姿百態,而面具之下掩藏的卻都是如出一轍的醜惡嘴臉。
作爲一個活得久了,什麼都經歷過的靈魂,他看得出,這個稚嫩的小崽子已經被他的言語給套住了,卻還在風雨飄搖的掙扎着——淪陷的前奏。
“能掌控一個無法掌控的靈魂,難道不是這世上最有趣的事嗎?”他詭異又妖魅的講了這番明晃晃掛着“我就是那個具有掌控樂趣的靈魂”的意思的言語,分明就是明晃晃引狼入套,卻居然真對那小皇帝有種不一般詭惑。
他幾乎要完全相信這個邪惡的靈魂了。
“陛下,此人不可信吶!”膽怯了半天的老太監終於還是忍不住出來救主了。
然而高遠這一句提醒對皇上本人未起分毫作用,卻似乎是恰好落進了牢裡封印中那個靈魂的圈套。
只見牢下的他嘴角一咧,露出了一個詭邪至極的笑容,“只要定下心來止步不前,任着樓閣自將風雨飄搖去,你不需要承擔任何風險,因爲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不可掌控的必然結果。”
這番話終於徹底扣穩了皇上心底的狠絕,他冷冷的回眼瞧住那個看着他長大又侍奉了他十年的老太監,一語不發。
高遠膝蓋一軟,“硿通”一聲便砸落在地——他看見皇上的眼眶裡蒙着一層虛虛若若的血紅氤氳,極不顯眼,卻冷戾至極,彷彿已被妖魔傍身。
他淡淡的看着小皇帝森冷而絕情的變化,將極的關頭,便悠悠開言作推道:“倘若陛下的確想邁出這扭轉乾坤的一步的話,只要將本座從此處請出去便是。”
皇上直愣愣的盯着高遠,“怎麼請?”
“一點鮮血足矣。”
聽到“鮮血”兩字,老太監伏在地上的身軀猛然一顫,作爲宮中圓滑了幾十年的老人,他清楚的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必然事件。
“高遠。”皇上果然冷冷的開了口。
“陛下……”老太監顫着聲應罷,最後還是鼓着膽,道:“此人不可信吶!”
然而皇上大概的確是被邪魔蠱惑了心神,他半點也不顧及老太監“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勸告,依舊冷冷道:“還不過去?”
“陛下!此人不可信吶!”
“你不去,難道是想讓朕過去嗎?”
他就在下頭冷冷的看着這一幕冰冷。
果然,人性就是這樣,貪得無厭,得到的一切永遠不會滿足……
他略略錯開了一絲目光,冷冷然的扯了一下脣角,像是諷刺,又像是苦笑。
那似有真意的笑色轉瞬即逝,須臾,他又是那個惑人心神、喪心病狂的邪物,“不用過來也可以,只要見點血就夠了。”
這一句話足以激起皇上心底最後的冷血,“見血就夠了嗎……”
“陛下……”
皇上踉蹌着走過去,手杖漸而離地。
“陛下,此人不可信吶!”老太監聲淚俱下的,怎麼也沒想到他居然會死在一個定了案的兇犯的妖言蠱惑之下。
悲極而怒的,高遠一聲喊起:“妖孽!”
然而他這一喊卻只招來陛下手杖沉重的一擊。
老太監嘶啞的慘叫了一聲,腦袋瞬間就被沉重的金首龍頭砸出了一個血窟窿。
“只要能助朕成就功業,死你一個人算得了什麼!死再多的人又算得了什麼!”
那個自打出生以來就被定義爲溫順的皇上徹底瘋狂了,一槌砸下去,迫不及待便是下一槌,在與他朝夕相伴的人的慘叫聲中,他只貪婪的看着鮮血飛濺。
不知過了多會兒,慘叫聲已歇,而喪心病狂的擊打還在繼續。
“夠了,他已經死透了。”這聲冷冷飄來,直到有人提醒,皇上才怔愕的停下手裡的動作,而足前陰影中的熱早已血肉模糊、不成形貌。
卻見鮮血陡然逆空而起,匯成了一股血蛇自陛下身側擦過,驚得他一回身,便被那鬼魅般不知幾時晃了過來的人影一把扼住喉口。
他的手果然冰涼不似活物,小皇帝驚慌失措的被人拎了起來,本也不利索的腿也不住抽搐着,心涼透了。
然而卻見那尚有餘溫的鮮血自蓐收掌心滾過一遭後便悠悠的傍近了龍袍的身,絮絮纏上了他那條不利索的腿。
蓐收的殘魂隨意一釋手將這天下最金貴的天子摔砸在地。
小皇帝被嚇慘了,落了地也顧不上疼,就雙手捂着自己的脖子瞪着眼確認自個兒是不是還在喘氣。
他轉眼瞧住橫臥在老太監屍體旁的龍頭手杖,淡淡道:“今後,你不再需要它了。”
這一語卻似驚醒夢中人,原本還沉浸在將死恐懼中的小皇帝突然欣喜若狂的跳起身來,驚喜的發現自己的腿果然利索了。
“朕的腿……朕的腿好了!”
宮雲歸的臉色淺淺泛着一分似溫煦實則冰冷的笑色——
得到本座的恩賜之時,汝亦將成爲吾的奴僕,這一點從古至今都不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