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離前塵(四)

夜已深沉,整個衛城都進入了夢鄉。長街盡頭的小鋪也早已熄了燈火,黑夜籠罩,萬物皆眠,唯有那一樹梨花映着微弱的星光,在風中輕輕擺動。

凝光盤腿坐在牀上,他心中念起心決,慢慢調動真氣。

真氣隨着念力在全身遊走,從丹田出發,行過四肢五臟,最終匯於眉間。

他緩緩睜開雙眼,細細的汗珠出現在額頭上,嘴脣已經變得蒼白。黑衣男子的嘶喊響在耳畔:“你竟以自己的元神爲祭,強行催動‘鎮山除魔咒’!”

他捂住胸口,穩住真氣。

以元神引咒,果然反噬嚴重。現在的自己已經無法施展淵離派的高階咒術了,就連普通的“探脈”都完成得如此困難。

他緊閉雙眼,不斷調整氣息。

幸好,師父已經將屍積長老封印,想來近數十年間‘十荒’應該翻不起什麼風浪。如此,即使我修爲盡失,也……

喘息良久,凝光終於緩過勁來。禍兮福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今日的局面也許正是上天有意促就,師父既然未留下隻言片語,我便不能重回淵離,不如,就在此,真心對待一段人間歲月……

想到此處,凝光心中生出一絲歡喜。他看向窗外——對面的廂房內,嵐溪熟睡正酣。白天裡“小軒窗,正梳妝”的畫面又浮現在腦海裡,使得這一絲歡喜在這寧靜的夜色中,悄悄地蔓延開來。等他發現時,已成汪洋大海。

在這百年之中,他似乎還從未如此輕鬆快樂過。剛纔因勉力運功的痛苦已經消失不見。他躺在牀上,望着頭頂,認認真真地爲將來打算起來。

次日清晨,嵐溪還未睡醒,凝光便請來了吉大娘,請她幫忙爲兩人以後的日子出個主意。

吉大娘還是頭一次見到他如此嚴肅慎重,回想過去十幾年,這位容顏不老的鄰居還從未向她提過如何生活的事,也從未見他對未來有過什麼打算,不禁滿臉笑意地感嘆道:“人都說這男娃子非得成了家才轉得了性子,你瞧我們小光,就是這樣,纔剛娶了媳婦,就立馬爲將來的事情打算起來了!和過去的你啊,完全不一樣!呵呵呵。”

凝光聽了這話,既歡喜又失落。歡喜的是,在外人眼中,他和嵐溪早已是一對新婚小夫妻;失落的是,嵐溪目前還沒有要接受他的意思,一起過日子也只是他自己一頭熱的念想而已。

他壓低聲音道:“大娘,嵐溪雖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但畢竟還沒行過大禮,她一個山裡的小姑娘,對名節非常重視,所以還請您別當着她的面……”

吉大娘恍然大悟,趕緊點點頭:“對,對,山裡人啊特別重視這些,那天你們剛回來我就看出來了,小姑娘還不太習慣。行!我知道了,一會兒我就和街坊鄰居們打好招呼。”

“謝大娘。”

“那小光,你都是怎麼打算的呢,你倆小兩口不可能一直都這麼關起門來過日子呀,銀子總有花完的一天,到時候可怎麼辦吶?”

“可不是嘛!所以今天我請大娘來,就是想請您幫我看看,就我們這鋪子,做點什麼小生意最好啊?”

吉大娘認真想了想,說:“我們這條街上啊,做木工的、做衣服的、打鐵的、開酒樓的、開藥鋪的、賣雜貨的,基本都有了。不過,小光你要是讀過四書五經,開個啓蒙的學堂倒是不錯的。”

“開學堂?”凝光想了想,又看看自己的小院,搖了搖頭,“這院子太小,加上我又沒考過什麼功名,就算開了學堂,估計也沒人願意請我當老師。”

“那開當鋪如何?我們這條街上當鋪也是沒有的。”

凝光還是搖頭:“先不說開當鋪招不招搖,光是那一筆起步的銀子就是海量之數,我一個窮小子,怎麼一下拿得出。”說着,他朝着吉大娘尷尬地笑了笑。

“那倒也是……”吉大娘臉上露出了爲難的神色,“那,小光,你能告訴大娘,你到底準備拿多少銀子做生意不?”

凝光想了想,比出三根手指。

吉大娘點了點頭,又仔細想了想。她看向凝光,又看看遠處,猶豫再三,終於道:“不如這樣吧,你大娘我呢,一直想開個包子店,可你大叔一直都不同意,說家裡銀子不夠,不讓我開。可我的做包子的手藝是祖上傳下來的,只要吃過的人都說好,我敢肯定,如果開包子店肯定賺錢!小光,你們要是不介意,就和大娘我一起開個包子店,如何?”

“包子店?”凝光想了想,點點頭,“這個甚好!”

得到凝光的肯定,吉大娘雙眼放光,她拍着胸脯說:“小光你放心,大娘的手藝,那絕對是沒得說的!你讓你那未過門的娘子跟着我學,以後我們倆就負責做包子賣包子,而你就負責採購材料,到時候,保準生意好得不得了!”

腦補了一下吉大娘口中的畫面,凝光也笑了起來,他拿出一袋銀子,遞給吉大娘:“以後我們夫婦二人就要拜託您多照顧了!”

吉大娘接過銀子,爽朗地笑道:“嗨,這算什麼!有事大娘給你擔着!”

這時,只聽“吱呀”一聲,嵐溪打開房門走了出來。

吉大娘知趣地向凝光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說:“東西我去準備,幾天就好,你們小兩口就在家安心等着包子店開張吧~!”說完,揣着銀子開開心心地走了。

“吉大娘?”嵐溪看着她歡快的背影,疑道,“這麼早就來串門?”

“不是串門。”凝光笑道,“是來和我商討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不得了的大事?”嵐溪一愣,“什麼大事?”

凝光神秘地對着嵐溪眨了眨眼:“先吃飯。”

今日的早餐是青菜粥和蘿蔔條。這本是尋常人家中再普通不過的飯食,卻因爲是凝光親手下廚,而顯得異常不同。

凝光說過,那酒樓中的飯食只能“將就着吃”,自那以後,嵐溪便對凝光的廚藝期待起來。雖說在小屋中他也爲自己熬過素粥,可是卻因爲當初凝光決意要走讓她失了胃口,並沒有嚐出什麼好壞。所以,今天這頓,意義非凡。

看着桌上的清粥小菜,嵐溪嚥了咽口水。

到底是有多美味?她在心裡暗想。可那酒樓中的燻肉和醉雞明明已經很好吃了,這些家常粥飯能比得過?她看了看沒有一點油水的菜粥和同樣沒有油水、白白淨淨的蘿蔔條,心生懷疑。但又轉念一想,當日凝光的表情,那麼認真,的確不像是在騙自己,可……

“再不開動,粥可真的就要涼了。”凝光伸出手去,在嵐溪額頭輕輕一彈,把她一下子拉回到現實中來。

嵐溪笑着揉了揉額頭,不再多想,乖乖開動。

那青菜粥普普通通,入口時也不見特別,一口下去,一絲感覺也無。嵐溪“咦”了一聲,又嚐了第二口,依舊寡淡。待到第三口入肚,她才感到一陣溫熱漸漸從胸口升起,青菜的鮮香在口腔中瀰漫開來。待到第四口,胸口升起的溫熱已經傳至指間,整個人都被暖意包裹。

嵐溪又夾起一根蘿蔔條,放入口中。和青菜粥不同,這蘿蔔條看似清清白白,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辛辣,一進嘴裡便刺激着她的味蕾。一口咬斷,辛辣之味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絲的甘甜。嚼得越碎,甜味越濃,一口嚥下,竟如飲甘泉。

嵐溪瞪大眼睛,看向凝光,只見他好似什麼感覺也無,正低着頭,自顧自地享用早餐。心中頓時萬分佩服,難怪他會說,那樣的飯菜只能“將就着吃”。那日酒樓滿桌的飯菜,竟無一樣能和這桌上的清粥小菜相比。

早飯過後,凝光這才告訴他準備開包子鋪的事。

“你做的包子肯定是這全天下最好吃的包子。”嵐溪一聽是開包子鋪,頓時信心滿滿。

凝光卻立刻否定道:“這次的包子可不是由我來做。”

一聽不是凝光主廚,嵐溪的幹勁頓時沒了一半。“吉大娘?她的手藝好嗎?我沒嘗試過,不敢說。”

“也不是。”凝光搖了搖頭,突然,他直直地盯着嵐溪,嘴角揚起一絲狡黠的微笑。

嵐溪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慌張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你是說我?”

凝光點點頭。

“讓我來做?!”嵐溪不可置信地再次確認。

“對啊!”

“不行不行,我,我不成的!”

“爲何?”

“我在山中從未吃過包子,別說做了,包子長什麼樣我都不知道,不行不行,我會搞砸的,不行不行不行!”嵐溪把頭搖成撥浪鼓,一口氣連說了五個“不行”。

看着她那可愛的模樣,凝光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你,你別笑!凝光,我真的不行!真的,不騙你!”嵐溪沒有發現他的戲謔,依然認真地回答。

凝光故意背對着她,強忍笑意。

見他不理自己,嵐溪急得直跳腳:“你,你!”

聽到她聲音微微有些發顫,凝光這纔回過頭來,只見她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就快要掉下淚來。心中一慌,忙道:“好了好了,逗你的!是吉大娘來做,吉大娘來做!”

“真的?”嵐溪兩眼發紅,淚珠在眼眶裡直打轉,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你,你沒騙我?”

“當然了!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凝光柔聲安慰道。

“剛纔!你剛纔就騙我了!”只見她鼻子一紅,好不容易忍住的淚水一下子落了下來。

“好好好,是我騙你,是我騙你!”嵐溪的催 淚 彈打的凝光手足無措,“是我不對,都是我不對!我以後都不騙你了好不好?不哭了不哭了……”他連忙伸出手去,爲她擦去淚珠。

嵐溪一邊流淚,一邊哽咽地看着他手忙腳亂的,過了好一陣子,終於忍不住破涕爲笑。

沒過幾天,一家“吉祥包子鋪”便在衛城西北角的一條長街上熱鬧開張。

這還是嵐溪記憶中第一次和別人一起做生意。

在“吉祥包子鋪”還沒有開張之前,她也沒見凝光怎麼忙活,每天都是規律的買菜、做飯、喝茶、睡覺,其他的,最多也就是和她說說話,劈劈柴,或者坐在院中那棵梨樹下聚氣凝神,絲毫沒有繁忙、緊張的感覺。所以她非常肯定地相信,做生意和開鋪子其實是兩件既輕鬆又愉悅的事情。

包子鋪開張的那日,整條街的鄰居都來捧場,紅色的炮仗足足放了五千響,飛散的碎紙鋪了滿滿一地。

在凝光和吉大娘的鼓勵下,她第一次拿着繫了紅綢的銅錘,對着象徵財富的白瓷碗敲了下去。“鐺!”的一聲,瓷碗碎裂,周圍的人羣頓時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喝彩。她感到自己的臉頰發燙,拿銅錘的手也輕輕顫抖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歡喜在她身體裡蔓延。凝光走到她身後,輕聲賀道:“財源滾滾,大吉大利!”她回頭,一眼瞥見他滿是笑意的臉,心跳得飛快。

吉大娘的手藝果真如她所說,吃過的人都說好。包子鋪纔開張月餘,名聲便已傳遍街頭巷尾,日日門庭若市。面對每天龐大的客流,吉大娘先是叫來自己的兒子女兒幫着切菜剁肉打下手,又讓嵐溪在前面看鋪子賣包子,最後連負責採購的凝光也被拉進來負責和麪,可是還是供不應求。直到有一天傍晚,吉大娘終於頂不住疲累昏倒在了廚房裡。

這一病就是好幾日,大夫診斷說,這是壓力太大,操心太過,睡眠不足導致的虛症,需要靜養幾日,不僅讓她的家人受了驚嚇,更是讓嵐溪徹底改變了對做生意和開包子鋪這兩件事情的想法。她看着一臉淡定的凝光,突然明白:他能在家裡整日無所事事,原來是有人家吉大娘在外奔波勞苦,負重前行!

對吉祥包子上癮了的食客日日圍在包子店門口,從各個渠道打聽吉大娘的病情,急切地盼望着這店門能早一點打開。

“你有沒有什麼靈丹妙藥可以讓大娘早點好起來?”看着食客們臉上總是掛着失望的神情,嵐溪終於忍不住向凝光討起藥來。

凝光挑了挑眉,沒有回答,只是眯着眼看着她。

嵐溪的臉一紅,低下了頭,不敢再和他對視。

“大娘多病兩日也是好的。”她聽見他淡淡地說,“如果按現在的情況繼續下去,吉大娘的身體遲早還會承受不住的。”

“可是,包子鋪該怎麼辦呢?”

凝光神秘地笑了笑:“我自由妙法。”

一早,嵐溪便按照要求,束好頭髮,圍好圍裙,去廚房等待。

剛進門,竈臺上擺了一排紅紅綠綠的東西。仔細一看,都是些做包子的食材。看這陣勢,凝光是要親自下廚了?她在心裡暗自忖度。卻聽得凝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今日,我便教你如何做包子。”

嵐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教我?”

只見凝光點點頭,正色道:“從今天起,我便是你的師父了。作爲徒兒,在這方寸之地的廚房中,你需爲師命是從。”

嵐溪又好氣又好笑:“這就是你說的‘妙計’?”

凝光大言不慚地挑了挑眉。

也罷,想想門外那些飢腸轆轆的食客,如果再不填飽他們的肚子,恐怕這“吉祥包子鋪”的名聲也要從此掃地了。嵐溪無奈地攤了攤手,答道:“是~師父~”

先是認識主材和配料,然後講肉菜怎樣加工,再是如何和麪,最後纔是包包子。

嵐溪一門心思撲在“怎樣迅速學會包包子”這件事上,肉怎麼剁、菜怎麼切、加多少蔥姜、水和麪粉的比例是多少、麪糰要發酵多長時間,包子皮的褶皺要怎樣才能漂亮地捏出來……事無鉅細,她都用心牢記,反覆操練。學完一步,便趕緊讓凝光教下一步。無奈凝光卻並不着急,一個步驟往往要磨蹭大半天才教完。即便是看到嵐溪練得差不多了,也總能找出各種理由讓她陪着他喝杯茶、說說話,好好的歇上一陣子。

反覆幾次,嵐溪終於覺察到了不對。她生氣地取下圍裙:“你又騙我!”

“怎麼了?”凝光一臉無辜的望着她。

嵐溪又羞又急,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傻姑娘,我真沒騙你。”凝光溫柔地笑着,給她的杯中又摻了點熱茶。“你別急,這就是解包子鋪燃眉之急的法子。”

“我不相信。”嵐溪嘟着嘴說道。

凝光湊過身來,凝視着她的眼睛:“相信我,這些一定能幫得上忙的。”

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彷彿密林最深處的黑曜石,閃着明亮而柔和的光。在他的注視下,嵐溪感到自己的心跳又快了起來,撲通撲通、撲通撲通,似馬兒疾馳,她本想趕緊扭過頭去,逃開他的視線。可就在這時,她突然察覺到,自己的胸中竟然涌出了一絲奇怪的悲傷。

夜裡,嵐溪躺在牀上,始終無法入眠。她披上披風走出房間,院中,梨花已過繁花之期,細小的梨果正在枝頭逐漸成形。

夏初的晚風雖然已經沒有了之前的凌冽,但夜的寒涼,仍讓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是了,就是一絲這樣的冷。嵐溪回想起白日裡心中那份突如其來的悲涼感,不禁伸手將披風披得更緊些。

爲何會有那樣的感覺?她想。

自她有記憶以來,她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密林裡。雖然獨自一人的生活孤單寂寞,可自己卻從未經歷過非常傷心的事,即使是當初師父雲遊遠去,她也只是覺得遺憾,未曾悲傷。

嵐溪垂下了眉,輕輕在石桌旁坐下。石桌冰冷的觸感讓她清醒。

那麼,在那以前呢?在我不記得的那些事裡,是否有過令人心傷的經歷?師父曾說,我的父母皆死於瘟疫,難道,這份悲傷就來自於他們?

她擡頭看天。漆黑的天空沒有月亮,只有幾顆零碎的星辰靜靜閃耀。

她回憶起兩個月前救了凝光的情形。心想,如若不是凝光,自己到現在也還是一個無名無姓的人,除了師父留下的竹屋,什麼都沒有。而剛到衛城時,若不是吉大娘的熱心幫助,街坊鄰居的和睦友善,自己也無法擁有這一份完全不同密林的生活。她想起了透着陽光味道的被褥、想起了簡單而又可口的家常小菜,想起了包子鋪開張的樣子,不知不覺間,現在的她,竟然已經擁有了這麼多美好的東西。

一滴淚,突然從她的眼中滴落,毫無徵兆,突如其來。

白日裡的悲傷的感覺再一次從心底生出。

嵐溪感到害怕,她不明白這滴淚到底從何而來,又爲何而落。

她癡癡地看地上的淚痕,神思恍惚。

“這麼冷的夜還在外面。”

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擡起頭來。一個白色身影,正將一件寬大的披風披在她的身上。

“會着涼的。”凝光蹲下身來,輕聲道。

她望着他,眼中滿是恐懼的神色,就像一隻受傷的小獸。

凝光的心輕輕顫抖了起來。

星光的照耀下,淚痕在她臉上,如同一根明亮的線。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凝光,我好害怕……”

她低低地說。

半空中的手微微一頓。

“別害怕,有我在這呢。”他微笑着望着她的臉,柔聲問道,“怎麼了?”

“不知道,就是無端地覺得很難過,很悲傷^”

他輕輕一笑,擡手爲她拭去臉上的淚痕,“也許是你太久沒和這麼多人在一起了,有點不習慣吧。”

不習慣嗎?

她突然懷念起竹屋來。

“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去?”她問。

凝光一怔:“你想回去?”

她低下頭,咬着脣,不置可否。

“若……你在此處待得不開心,我們隨時都可以回去。只是,我們一走,吉大娘和這纔開張的包子店便……”

對啊,包子店的事情還沒解決呢。

嵐溪看着凝光,想了想,說:“那,等吉大娘病好了再走?”

“若是你真的不習慣這裡,我們便好好想個法子,既讓吉祥包子鋪繼續經營下去,又讓吉大娘不那麼辛苦。等到一切安頓好,我們便一同回竹屋。”

雲彩遮住了星星,凝光的臉在夜色下看不真切。他的聲音低沉有力,卻又帶着幾分說不出道不明的情緒,攪得嵐溪的腦子一片迷糊,她好像聽懂了他的話,又好像完全沒搞明白。

她稀裡糊塗地點了點頭,答應了下來。

足足七日,吉大娘的病終於好得差不多了。她從牀上下來的第一件事便是重開包子店。可凝光說什麼也不再按原來的數量採購包子的,現在的量僅僅是原來的一半。就連平日裡勤快肯幹的嵐溪,好像也一下子變得懶散了起來。最讓她大吃一驚的事還是包子的銷售方式,原來三文錢一個的包子變成了五文錢兩個,而且定時、限量售賣。每日只在早、中、晚三個時辰出售,一次一百個,售完即止。

“小光,這是怎麼回事啊?”吉大娘簡直一頭霧水。

“大娘,我只是調整了一下包子鋪的經營方式,好讓咱們能夠又不用太辛苦,又能夠賺到錢。”凝光笑道。

“可這,少了買了這麼多包子,得損失多少顧客啊!”

“不會的,大娘,按現在的方式,不僅不會損失顧客,反而會吸引更多的客源。越是搶手的東西越有人會去爭着買,況且你的包子物美價廉,我們的生意保準能夠長長久久地做下去。”

吉大娘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包子鋪外已經排起長隊的顧客。下一波熱包子出爐明明還有一炷香的時間。

“大娘,我算過了,雖然我們現在每天掙的利潤比原來薄了一些,但只要客人們吃不膩我們家的包子,就一定能長時間保持穩定的客源,從長遠來看,掙的肯定要比以前多得多。”凝光拿出算盤,耐心地向吉大娘解釋。

吉大娘看完凝光的演示,不禁恍然大悟,爽朗地笑了起來:“小光!還是你聰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的活少了,錢還沒少賺,真是個好法子!”

“不過大娘,你也別高興得太早。我們這家包子鋪還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凝光表情嚴肅。

“什麼問題,你快說!”

“我覺得吧,不能老讓客人只吃您的手藝,偶爾也要換換新花樣,才留得住他們。”

吉大娘仔細想了想,點頭道,“你說得也真是個事,那,我再去外面找兩個會做饅頭的師傅?”

凝光狡猾地一笑:“哪需到外面去找啊,這兒不就有一個不用另給工錢的。”說着,他對着正照看鍋竈的嵐溪努了努嘴。

吉大娘一愣,隨即笑了起來,她拍了拍大腿,“成!就這麼定了!”

從第二日開始,吉大娘便帶着嵐溪,手把手地教她做各種麪食:饅頭、花捲、包子、餃子、麪條,只要她會的,都盡數教給她。

“大娘,你怎麼突然教我做這麼多東西啊?”嵐溪忍不住問道。

吉大娘忍住笑,回答道:“因爲小光啊。”

“凝光?”

“他昨天跟我說了好多話,又是經營包子鋪,又是需要師傅的。繞了那麼大一個圈子,其實啊,就是想要大娘我多教你幾樣下廚的本事。”吉大娘一邊說,一邊教嵐溪揉麪,“他呀,是真心想和你過日子。”

嵐溪聽着,覺得吉大娘的話怪怪的,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低下頭專心揉麪。

“嵐溪,你和小光是怎麼認識的啊。”吉大娘問。

“在山裡,我救過他。”

“哦……那你的父母也見過他嗎?”

嵐溪搖了搖頭,“我的父母很早就過世了。”

原來是個孤女,吉大娘心中暗道。她想到街上那些無父無母的流浪孤兒,又看看嵐溪,心中漸漸生出同情和憐惜來。傳授起技藝比之前更加用心。

在吉大娘的悉心教授下,很快,嵐溪也能做出像模像樣的饅頭來了。不久,在凝光的提議下,吉祥包子鋪出售的東西又多了一樣——小溪饅頭。

雖然嵐溪很不看好自己的手藝,但吉大娘倒是顯得信心十足。而事實證明,她兩誰都沒有猜對。小溪饅頭雖然銷量遠不如吉祥包子,卻也不至於無人問津,一日七八十個的成績,已經足以讓嵐溪備受鼓舞。之前因心中那股隱隱的悲涼帶來的憂鬱傷感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日復一日更加用心地鑽研技能,經營她的“饅頭事業”。

選面、和麪、發麪、揉麪、上屜、出鍋,幾個簡單的步驟每日都要被嵐溪反覆數次,日積月累,不知不覺,一道小小的蒸饅頭,竟在她手中不斷變化出多種口感來,銷量也逐漸上升,甚至漸漸可以與包子的銷量媲美。

對此,凝光很是頭疼,原本只是想找個法子讓她安心留在衛城,沒想到竟讓她鑽研出一道又讓“吉祥包子鋪”聲名大噪的麪點來。一連半月,他和嵐溪兩人、吉大娘一家又一次忙地昏天黑地。不過很快,小溪饅頭也被限量出售了。

“吉祥包子鋪”開張兩個月後,所有事情終於步上正軌。

吉大娘和嵐溪全權負責製作包子和饅頭,凝光負責各種食材的採購,吉大娘家的一兒一女——小狗兒和小貓兒幫着賣貨和打下手。五人工作有序,配合無間。

轉眼已是五六月份,晴朗的天氣多了起來。總是和好天氣聯繫起來的,還有那一匹匹繫着紅花的高頭白馬和一頂頂裝着新娘的大紅花轎。

五月的衛城,經常被淹沒在迎親的高音鳴奏裡,五月的街道,經常被大戶人家嫁女的馬隊和看熱鬧的人們擠得水泄不通。多的時候,一天之內甚至可以在同一條街上遇見兩支、或者更多的紅衣隊伍,敲打着同樣節奏的鑼鼓,吹奏着同樣曲調的嗩吶,擡着不同的新娘,去向不同的地方。

都說婚嫁是一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特別是對女子而言。世間無數男女都盼望着能遇見自己命中註定的有情人,喜結良緣、不離不棄、相伴終老。但這世間不可預知的變數實在太多,無數的癡男怨女終其一生都在尋找真愛,多少夫婦又在日復一日的乏味生活中厭倦了彼此。於是越來越多的人將全部的希望都寄託在那繁複的婚禮儀式上,希望能通過那玄之又玄的古老儀式,祛除所有作祟的惡靈,爲一對對新人鋪平通向永遠幸福的道路。

嵐溪只是聽師父說過,卻從沒見過真正婚禮的樣子。

吉大娘說,衛城城郊有一片廣闊的油菜花田,那裡的農戶行大婚之禮前都要擡着新娘子經過那裡。當擡着大紅花轎的隊伍吹着迎親的曲子穿過那片油菜花田時,紅色人和黃色花就會交織在一起,好看極了。嵐溪暗暗決定,什麼時候一定要去那裡看看。

一日,暖風和煦,吉大娘和嵐溪早早地忙完了手中的事,正坐在院中邊喝茶邊說話。突然,門口響起了一羣孩童歡鬧的聲音:“張家郎,迎新娘,張燈結綵入洞房!”

“是前街的李老頭嫁女兒,要嫁到城郊的張鐵匠家去。”吉大娘笑道。

一聽“城郊”二字,嵐溪頓時來了精神,趕忙跑到門外。

只見在那喧天的鑼鼓聲中,李老頭正抹着老淚把女兒送入花轎。新娘子頂着蓋頭,身子輕顫,不時地將手伸進蓋頭裡去。旁邊的新郎官坐在一匹綁了紅綢的白馬上,卻是滿面春風,眼角眉梢盡是笑意。

只聽得司儀一聲“起——”,四個膀大腰圓的轎伕便擡起了大紅花轎,跟着白馬向城西走去。一羣孩童緊跟了上去,一邊唱一邊向隊伍中的姨娘們討要糖豆。

嵐溪也跟了上去,但因爲怕別人笑話她一個姑娘竟對婚嫁之事如此在意,所以不敢跟得太緊,只是遠遠地隨在隊伍後面。

這支迎親隊伍吹吹打打,一路向西,只一柱香的功夫,就到了那片油菜花田。

城郊的田地確實廣袤,農戶們在這塊肥沃的土地裡盡數撒上了菜籽。五月的暖風,吹得金燦燦的油菜花無邊無際地鋪展開來,似湖泊、似海水、似綢絹,給整個大地都塗上了一層濃重的油彩。

嵐溪被眼前壯觀的景色吸引住了。她呆呆地站在田邊的老槐樹下,眼看着那支烈焰般鮮紅的隊伍,在金色的海洋中慢慢穿行:紅色的隊伍配合着嗩吶的節奏,時快時慢;四個轎伕時上時下,顛着花轎,就連騎白馬的新郎也停停走走,好似這一羣人正在這花田中跳舞一般。

嵐溪一邊看着,一邊忍不住笑出聲來,心想,這迎親儀式果然古怪。

她隨手摺了支油菜花,準備沿着田埂,上前去看個究竟。

突然,身後一隻大手拉住了她,她一轉頭,卻見凝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她的身後。

“你什麼時候來的?”嵐溪又驚又喜。

“就在剛纔,你笑出聲的時候。”凝光嘴角上揚。

嵐溪一愣,一抹紅暈頓時浮上臉頰。轉過頭,卻發現迎親隊伍已經越走越遠。

“快走,他們都走遠了。”嵐溪催促道,說着,就要往花海里跨。

“等等。”他的手拉住她,緊緊的,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

她疑惑地看着他。

只見他臉上笑意盈盈,從她手中接過剛纔折下的油菜花枝,穩穩地插到她的頭上。

“這樣,好看。”凝光溫柔地看着她的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像極了那坐在紅綢白馬上的新郎。

她愣在原地,注視着他的臉,一時間竟忘了要做什麼。

風吹過,金色的花田散發出濃烈的香氣,頭頂的槐樹葉子顫動着,發出美妙的聲響:沙沙沙,沙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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