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離前塵(五)

這日,吉祥包子鋪和往常一樣,在太陽落山前關門歇業。吉大娘領着兒女回了自家,而凝光早已在院中備好晚飯。

和往常不同,今晚的桌上除了飯菜之外,還多了一瓶酒。

“這是?”嵐溪好奇地問。

“我們剛到衛城時釀的酒,今日,剛好可以喝了。”凝光一邊將面前的酒斟滿一邊說,“這是淵離派從不外傳的秘方,而且只有極少的弟子纔會釀製。”

“這麼神秘?”嵐溪笑着,端起杯子在鼻尖一嗅。果然香氣撲鼻。

“此酒具有奇香,飲下此酒的人也會沾染上同樣的香氣,數月不散。傳說有山中曾有仙人在飲下此酒後於淵離山巔起舞,竟引得山中的蒼鷺成羣結隊而來,同仙人一起偏偏起舞,故得名‘引鷺’。”

嵐溪一邊聽,一邊伸出舌尖,在酒杯中輕輕一舔。

凝光託着頭,笑着觀察她的表情。

只見她先是一愣,緊接着臉上露出既驚喜又疑惑的神情,她看着杯子,目不轉睛。這酒雖然酒香奇異,入口卻無半點辛辣之感,反而好似甘泉,清涼解渴。

嵐溪不禁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看不出來,你竟然有如此好的酒量。”凝光笑着,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才短短數月,你就能釀出這麼好喝的酒來?”嵐溪嘆道。

“這是師祖想的法子。”凝光一邊說,一邊將桌上的小菜夾到嵐溪碗中,“原本‘引鷺’極是難得,即使是使用仙術也非三年五載不得功成,但師祖年少時極爲好酒,又特別喜歡這‘引鷺’,他翻遍派中所有典籍,又四海搜尋,終於發現了快速釀得此酒的辦法。”

這修仙之人竟然能愛喝酒到這種程度,倒是和茶肆中說書的說的不太一樣。嵐溪一邊吃飯,一邊想着。

“那是一種麴黴,長於寒川碧潭,只要將它放入穀物之中,便能在數月之內釀出散發着奇香的‘引鷺’。師祖得知後欣喜若狂,從此以後便將麴黴製成小丸,方便隨身攜帶。當年,師祖一進我出生的村子,村民們就認定他並非凡人,現在想想,或許就是‘引鷺’的香氣所致。”

嵐溪忍不住放下碗筷:“原來這酒竟和你有如此淵源。”

“從此以後,這秘方就在淵離派裡保存了下來,非真正好酒的本門弟子不可得知。”

嵐溪笑着,道:“從我遇見你到現在都沒怎麼見你喝酒,還以爲你滴酒不沾,沒想到你還好酒?”

凝光也笑了。半晌,他收起笑容,往她的碗裡夾了一個翡翠丸子,道:“嵐溪。”

“嗯?”

“我明日要回淵離一趟。”

嵐溪一怔,正端着的碗不由自主的放了下來,剛纔還活躍的氣氛一下子涼了下來。

“那,恭喜你,得償所願。”她緩緩道。

“……並非師父他老人家同意我重歸淵離,而是凝海師弟,他找我有要事相商……”凝光連忙解釋。

“你不必解釋。”嵐溪小聲說,“我明白的。”

看着她失落的神情,凝光一顆心也隱隱失落了起來。

“要去多久?”她猶豫再三,鼓起勇氣問道。

“短則三月,長則一年,我一定回來。”凝光目光炯炯,眼中透着堅定。

“那就好,”嵐溪的臉上終於又露出了笑容,“我還以爲……”

“以爲什麼?”

“仙界一天,凡間一年,我以爲你回來的時候,我已經變成一個白髮蒼蒼滿臉皺紋的老婆婆了呢。如果那樣的話,即使我就在你的眼前,你多半也不認識我了。”嵐溪有些自嘲的說。

凝光注視着她,許久不語,半晌,才緩緩道:“不會的,即使你滿頭白髮、垂垂老朽,我也一定能一眼把你認出來的。”

嵐溪笑而不語,只是端碗吃飯。

凝光也端起了碗,卻未動筷子。他深深地看着她,在心中輕許:我一定會把你認出來的,因爲你是嵐溪,我的嵐溪。

白露之後,便是仲秋八月。玉露生涼,天氣輕寒。伴隨着霜霧和秋雨,樹木枝丫上原本已經枯黃的葉子,紛紛掉落了下來。

高風鼓寒,徹夜不休,一磚一瓦,終日晦暝。這涼涼的天氣、霏霏的細雨,給整個衛城蒙上了一層濃郁的悲涼。

彷彿受了天氣的影響,包子店的生意也逐漸冷清了下來。

嵐溪蔫蔫地坐在店中,眺望遠方氤氳的山色,神思遊離。

凝光離開衛城,迴歸淵離,已經五日。

五日裡,她想中了魔咒似的,怎麼也提不起勁來。想想當初在林中生活,也是隻她一人,卻並不如此。自從他走後,自己明明獨自在家,卻像處處都能看見他的身影:院中的石桌、院角的梨樹、廚房的竈臺、休息的廂房、長街的盡頭……彷彿他剛剛來過,纔剛剛離開。

院中樹上的脆梨已經掛滿了樹枝,結得又圓又大,飽滿的外形就像是一個鼓突出來的大肚子。嵐溪看着它們,第一個想法竟然是:可惜了這麼好的梨,凝光沒有辦法吃到。她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呆呆站在原地吃驚了好一會兒。

她想,自己一定是無意間吃下了有毒的蔬果,產生了奇怪幻覺。因爲有一天夜裡,她竟然迷迷糊糊地看到凝光一手化盾、一手化刀,渾身是血地回來。那情形十分真切,但當她再揉揉眼睛,卻發現門外空無一人,半點血跡也無。她捧着那顆狂跳不止的心,大半夜的敲開吉大娘家的門,告訴她自己看到的一切。沒想到吉大娘竟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勸她放下擔憂,乖乖回去睡覺。

“傻孩子,你這是得了相思病。”第二日,看着她濃重的黑眼圈,吉大娘終於道破天機。

相思病?

她的心急速地跳了起來,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頓時羞紅了臉,趕緊轉過頭去,努力裝作什麼事也沒有地繼續幹活。

看着衛城北方那雲霧繚繞的山脈,嵐溪心想,那淵離仙山到底有多遠呢?她想起了數月之前,保護了他們的那道白光,那樣強大的力量,竟然連可怖的屍積長老也能打敗,那就是淵離山的力量。她想起凝光說起自己的過往,他說,他在那山中已經住了三百多年,他說,他是淵離現存門人中資歷最老的“大師兄”,他還說,他曾在師門前的石階上跪了整整三日,只求師傅能讓他重回師門。

她的心突然痛了起來,那若有似無的悲傷再一次緊緊地抓住了她。

“他總是要回去的,”她喃喃地說,“他可是活了三百多歲的神仙……”

一滴眼淚從她臉上滑落,無聲無息地落到腳邊一個毛絨絨的東西上。

被落下的水滴驚醒,那個毛絨絨的東西探了個頭來。

原來是一隻小小的黃狗,只見它站起身來,在嵐溪腳邊來回輕蹭。

嵐溪也感覺到了這個小傢伙。她停止了沉思,蹲到地上看了看,然後一把將它抱了起來。

這黃狗瘦瘦弱弱,腿腳纖細,它耷拉的耳朵,睜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憐巴巴地看着她。

“小傢伙,你是從哪兒來的呀?”她微笑地望着這個不速之客。

黃狗“嗚嗚”了兩聲,像是在回答。

嵐溪笑着將它放回到地上,拿出一個熱騰騰的包子,放在它的面前。

那黃狗也不客氣,叼起包子跑到一旁,狼吞虎嚥地享用起來。

看着它貪吃的樣子,嵐溪一下子清醒了許多,她使勁拍了拍臉,給自己打氣道:“什麼相思病,別胡思亂想!”說罷,她轉過身去,去準備下一鍋的饅頭。

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剛纔還在大啃包子的黃狗停了下來,一雙漆黑幽深的眼睛安靜地注視着嵐溪的一舉一動。

這一日,黃狗一直呆在嵐溪身旁,寸步不離。直到黃昏時分,包子鋪到了打烊的時間,黃狗也絲毫沒有要離去的意思。

“你究竟是哪家走失的狗兒啊?”嵐溪蹲下身子,無奈地看着它。

黃狗嗚咽着,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彷彿立刻就要流下淚來。

“好吧。”嵐溪嘆了口氣,“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就在我這裡先暫住一段時間吧。”

聽見她同意,黃狗立刻現出欣喜之態,它使勁搖着尾巴,“汪汪”叫着,彷彿是在慶賀。

“ 你果然就是想留下。”嵐溪又好氣又好笑,眼看着黃狗在她腳邊歡脫地跳來跳去。

白露過後是寒露,寒露之後是霜降,霜降過了是立冬,等把這衛城中的餃子一一吃遍,便該下雪了。

嵐溪將咬了一口的脆柿扔給身旁的黃狗。狗兒輕輕一跳,咬住柿子,啃了起來。

“你還真是什麼都吃啊。”嵐溪一邊說,一邊看向窗外。月已經升了起來,秋末的風肅殺逼人,帶着寒氣,凋落了白草。

黃狗啃完柿子,嗚咽着看着主人。

“柿子寒涼,吃多了肚子疼,乖。”嵐溪摸了摸它的背脊。經過一個多月,原本瘦弱的黃狗被她養胖了許多,一身的皮毛又滑又軟。

狗兒彷彿聽懂了她的話,不再叫喚,乖乖地在她身邊臥下,蜷成一團,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月亮越升越高,懸在空蕩蕩的高空,發出清冷的光華。

“淵離山上的月亮應該比在這裡看的要大些吧。”她自語道,神思又飄到了千里之外。

黃狗依然閉着眼睛老實地躺着,只是偷偷把耳朵豎了起來。

“此刻的你正在做什麼呢?吃飯?睡覺?還是和我一樣,也在看着這天上的月亮?

“吉大娘昨日把包子鋪賬算了算,你知道嗎,我們已經開始賺銀子了,而且還挺多的。呵呵,你一定猜不到我們賺了多少!足足有五十兩哦!都夠再開一家包子鋪了。

“吉大娘可開心了,臉都笑成了一朵花,逢人便說這世道好,我勸都勸不住。”嵐溪輕聲笑了起來,令這房中多了幾分生氣。

過了片刻,她的笑聲停了下來,周圍又恢復了寂靜。她看着對面黑漆漆的屋子,孤獨感再次席捲了全身。

“凝光,你說過,最快三月便能回來。你看,白露過後是寒露,寒露過了是霜降,霜降之後是立冬,如果你的事情辦得順利,等到小雪時,你便該回來了吧……

“大娘說我得了相思病,我還死不承認……你知道了一定會笑我的吧?”嵐溪自嘲道,兩滴淚珠映着月光,在眼中拼命打轉,“明明你是一個活了三百多年的神仙,我是一個會老會死的凡人。而我卻……卻,你看,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比我更笨的人了吧……”

黃狗望向主人,低聲嗚咽,彷彿是在安慰她。

嵐溪俯下身子,把頭埋進它溫暖的皮毛,無聲地流下淚來。

窗外,好似有白色的細屑緩緩掉落。

在月光與淚光的交織當中,衛城迎來了今冬的第一場小雪。

第二日,嵐溪像往常一樣早早地醒了,準備去廚房做飯。她看了看房中,發現沒有黃狗的影子,心想,這狗兒可能是自己外出覓食了吧。於是也不多慮,徑自推開了房門。

昨夜雪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只見院中細細的雪花鋪了一地,結成薄薄的冰晶,還未融化。映着天光,發出粼粼的光華,照得見人影。

這樣的地面最是打滑,嵐溪小心地踩了上去,放慢腳步仔細前行。

就在快要走到廚房門口時,她突然覺得腳下一滑,身子一仰,整個人一下子就向後倒去。

青石地板堅硬無比,嵐溪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準備硬生生地承受這一摔。

一陣清風從她身後拂過,一雙大手伸了過來,摟住她的後腰。

她睜開眼睛,就見凝光風塵僕僕的臉就眼前,眼角眉梢盡是笑意。

嵐溪盯着他,以爲自己還在夢中,愣愣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過了許久,才擠出一個拖長了的“你”字。

凝光輕聲笑着,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我?”

嵐溪依舊毫無反應。

他又捏了捏她的小臉,“嵐溪?”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嵐溪一把抓住他的手,拉到嘴邊,就是一口。

凝光來不及躲避,“啊呀!”疼得叫出聲來。

“你,是真的!”嵐溪這才確認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覺,連忙鬆開了手。

“我當然,是真的!”凝光搓着手背,忍住痛說。

她目不轉睛地盯着他,聲音突然哽咽了起來:“你真的……回來了?”

凝光一怔,他看着她,整個人彷彿被冰雪凍住了似的,一動不動。突然,他伸出手去,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嵐溪在他懷中蜷縮着,哭得無聲無息。“你回來了?”她反覆確認着,淚水透過他的衣襟,濡溼了他的胸膛。

“嗯。”他摟緊了她。

她的身體有些抖,他將她摟得更緊:“海師弟本想多留我幾日,可我實在等不及,便趕着回來見你。”

“有沒有受傷?”她問。

“沒有。”

她從他的懷中出來,仔仔細細地檢查。

在這雙溫柔似水的眼睛的注視下,凝光全身如有電流通過。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臉,像是捧着這世上最美麗卻又最脆弱的水晶。他凝視着她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湊了過去。

一抹紅暈浮上嵐溪的臉,緊張和羞澀充滿了她的全身。但她沒有退縮,數月的等待已經讓她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她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巨大的幸福感頓時席捲了凝光的全身,他慢慢低下頭去,輕輕含住了她的脣。

嵐溪的脣柔軟而又冰涼,他反覆吮吸着,彷彿是在吮吸這世間最甜美的花蜜。

嵐溪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她眩暈着,發出一聲誘人的輕嘆。

“嫁給我。”許久他才放開她,溫柔地說道,“讓我來照顧你,好嗎?”

她倒在他懷裡,只覺四肢無力,剛纔那一吻,已經抽走了她全部的力氣。嵐溪紅着臉,輕輕地點了點頭:“好。”

在衛城的初雪融化後不久,凝光和嵐溪舉行了婚禮。

婚禮由吉大娘主持,整條街的街坊鄰居都來觀禮。

沒有迎親,沒有納禮,兩人就在“吉祥包子鋪”內,穿着粗布紅衣,簡單地舉行了大婚儀式。由於雙方父母都不在,凝光和嵐溪便以天爲父,以地爲母,當着天地萬物,仙魔人神的面,許下了終身,喜結連理。

雖然儀式簡單,但畢竟是大婚之禮,加上又有吉大娘在,除了鬧洞房,鞭炮、舞獅、斗酒、慶賀,一樣都不少。一直到了深夜,喧囂了一整天的包子鋪才終於安靜了下來。

待送走最後一位賓客,已是月掛西頭,夜色瀰漫。凝光步入了洞房,只見在那大紅花帳內,嵐溪頭蓋大紅綢緞,正安靜地坐在牀邊。

他理了理身上穿着的大紅喜服,輕輕走過去,挨着她坐下。

“都走了?”嵐溪輕聲問道。

“是啊。”凝光笑道,“大喜的日子總是既熱鬧又喧囂。”

“嵐溪。”他的手撫上她的手,輕喚道。

“嗯。”大紅蓋頭下,嵐溪的臉隱約可見。她轉過頭來,隔着紅綢看着他。

“我何其有幸,今生竟能遇到你。”他的手寬厚而有力,聲音溫暖而柔情。

嵐溪的心突突跳了起來。似乎從凝光回來那天起,她的心跳就從沒有慢下來過。

他伸出手去,輕輕挑起她的蓋頭,紅綢背後,嵐溪熟悉的眉眼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出動人心魄的美麗。只見她朱脣輕啓,一雙黑寶石般的眸子,正緊張又羞澀地注視着自己。

他掀開紅綢,將她擁入懷中,道:“你可知我等這一刻等了多久?”

嵐溪偎依在他的胸口,滿臉幸福,輕聲問道:“有多久?”

凝光回憶道:“那日,我在密林身受重傷,命在旦夕,是你不顧危險救了我。那時的我心裡想的只是如何能活下去,剿滅‘十荒’,還從未想過男女之事。”

“是啊,那日你一身是血的倒在竹屋外,嚇了我一大跳。你身子笨重,我只能把你拖進院子。你一連睡了兩天,我差點以爲你再也醒不過來了。”過往的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彷彿就在昨日。

“可我不僅醒了,還娶了你。”凝光溫柔地看着她,“你可知你是什麼時候讓我動心的麼?”

嵐溪紅着臉搖搖頭。

“是那日你去幫我取帝女絲。那次你出門以後,一直未歸,我心如亂麻,只得到院中等你。直到深夜,我聽到狍獸的叫聲,頓時心如刀絞,我這才知道,自己已經對你動了凡心。”他吻着她的額發,輕撫着她曾因狍獸而受傷的右臂,滿眼憐惜。

“竟是在那時,你便對我……”嵐溪輕聲說道,擡起頭去看他的臉。凝光順勢低下頭來,在她脣上一啄。

“你!”嵐溪完全沒料到他會搞突然襲擊,頓時又羞又氣。

凝光朗聲笑了起來,他抱緊了她,在她耳畔柔聲喚道:“娘子。”

嵐溪聽得他喚自己“娘子”,突然想起兩人正在洞房,頓時一張臉漲得通紅,卻再也生不起氣來。

只聽得凝光又緩緩說道:“但是那時,我也只是動心,並未對你情根深種。直到後來與屍積長老那一戰。”

他讓她從懷中出來,凝視着她的眼睛。

“屍積長老是上古魔神,當年魔界還未傾覆,我也才上淵離山,便已經聽過他的大名。那日,在林中的情形,何等的危及,便是我師祖在場也不敢如此頂撞於他,但你卻毫不畏懼,直言不諱,使得屍積心神大亂。”

“你的意思是,我初生牛犢不怕虎?”嵐溪笑道。

凝光卻神色莊重,說:“娘子,你可知我曾險些墮入魔道?”

嵐溪點點頭,心想,那便是水鏡中的情形了。

“一百年前,在淵離山上,我受那‘戮仙’魔功的控制,狂性大發,殺害三名同門,即使師父鎖我在寒川一十九年,也難贖我的罪孽。你可知,自從我發狂那夜開始,我便夜夜夢魘,從未有過一夜安寧。是你,將我從那噩夢當中釋放了出來。”

“我?”

他看着她那雙如湖水般純淨的眼睛,柔聲問道,“你還記得你惹怒屍積長老時說的那番話嗎?”

嵐溪想了想,那日的情形逐漸浮現在她眼前,屍積的紅瞳,停在空中的竹箭,那道白光……但自己說過了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你說,每個人都會犯錯,每個人都會做錯事,做錯事,改正就好了,哪怕是天大的錯事,也可以彌補、也可以改正。”他一字一句地重複着她當日的話,那樣的熟練,彷彿早已在心中重複了千遍萬遍。

嵐溪看着他,一種溫暖如絮,柔軟安寧的感覺,正透過他的眼眸在她身體裡蔓延。

凝光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你聽,是你讓它重新跳動了起來。”

撲通、撲通、撲通。

他的心跳強而有力,震動着他的胸膛,連同她的手也跟着輕輕抖動了起來。

她收回了手,垂下頭去:“可我,我只是一個凡人,會老,會死,你,不一樣……”

他捧起她的臉,在她眉心一吻:“今生今世,生生世世,無論你變成怎樣,我都會永遠愛你、護你。”

她看着他,一滴幸福的淚水滑落了下來。

紅燭搖曳,夜已深沉。凝光注視着嵐溪的臉,目光灼灼。嵐溪滿面通紅,羞澀地低下頭去。

微風拂過,燭火晃動了幾下,悄悄熄滅。

成婚以後,凝光便不再讓嵐溪在包子店幫忙了。他僱了兩個能幹的夥計幫着吉大娘打下手,自己則帶着妻子四處遊玩。

皇朝衛城,處處是景。婚後的第一個冬天,凝光便已帶着嵐溪將衛城內外的美景一一走遍。因爲有了心愛之人的陪伴,再簡單的風景也變得旖旎動人,再簡單的事情也變得神奇美妙。賞梅、堆雪、煮酒、品茶,他陪着她,在最簡單的歲月中品味人間的美好。

嵐溪最喜歡在下雪的時候坐在窗前聽凝光講故事。三百年間的各種故事從他口中說出,帶着歷史的書香,涌動着鮮活的生命。她總是會先溫上一壺酒,再沏上一壺茶,然後伏在凝光的膝頭,一邊聽着外面落雪的聲音,一邊在他的聲音中想象那些跌宕起伏的舊時光。

除了聽故事,嵐溪還喜歡花。

衛城冬天的梅花最是有名,大紅的“龍遊”、豔紅的“硃砂”、淡粉的“美人”、金黃的“寒香”、雪白的“玉蝶”,在城內外競相開放,美不勝收。每每看到賣花的攤販,嵐溪都會忍不住多買幾支,再折上幾支其他的植物,紮成一束,養在屋中的瓷瓶裡。

嵐溪插花的技術很好,哪怕是再普通的鮮花,再樸素的雜草,在她的精心搭配下,也能脫胎換骨,顯出不同的韻味和風骨來。

在所有品種的梅花中,嵐溪最喜歡“龍遊”和“寒香”。喜歡“龍遊”是因爲它那正紅的顏色,不妖豔不媚俗,又端莊又大氣,那樣好看的顏色,加上它“似龍盤遊”的姿態,無論是配上深青色的樟子鬆,還是淺碧色的白蘭葉,甚至只是兩根枯枝,都能顯出不俗的氣韻來。

相較“龍遊”的形美,“寒香”便遜色很多,它不僅沒有蜿蜒的枝條,也沒有讓人過目難忘的色澤,彷彿普通農家的女子一般,毫不起眼。但正如“寒香”其名,這種金黃色的花朵,在這走獸盡飛鳥藏、嚴酷惡劣的寒冬時節卻能散發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淡雅的清香在凜冽的大雪寒風中輕輕飄散、幽幽繚繞,絲毫不畏懼任何嚴寒,且越是寒冷的天氣,香氣越是撲鼻。就好似那些隨處可見的農家女子,一年四季辛勤勞作,絲毫不懼怕命運的困苦一般。

嵐溪喜歡在正廳中插上“龍遊”,在牀頭擺上幾支“寒香”。兩人相擁入眠的時候,那一絲絲淡淡的香味縈繞着他們,給他們帶來一夜好夢。

凝光記得在那竹屋之中,也有她打理精緻的花草。當日他從鬼門關回來,睜開眼睛看到的便是一束小巧而精緻的迎春。他喜歡嵐溪打理花草的樣子,她那專注地眼神,細緻的手法,彷彿是在創造一個個生命。他喜歡她一打理好花草,便立馬和自己分享的樣子,她那臉上的微笑融化了衛城的冰雪,也融化了他那顆三百多年未曾愛過的心。

看到她的新作品,他總是由衷地讚歎:“我家娘子的好手藝,即使那皇宮中最好的花匠也比不上!”

嵐溪總是紅着臉跳進他的懷裡:“我是隨便弄弄,怎麼順眼怎麼插,哪有你說得那麼好!”

他揚起脣角,在她額上重重一吻:“你就是好,我的娘子最好!”

兩人便相視着笑了起來。

冬去春來,轉眼便是柳絮飄飛、百花盛放的季節了。

院中那棵梨樹和往年一樣,開得繁盛燦爛。滿枝滿丫密密地梨花雲一樣的遮住院子上空,潔如玉、白如雪,透着天光,把整個院子都照地亮亮堂堂。

嵐溪很喜歡在這院裡靜靜地欣賞梨花,於是凝光便拿了筆銀子給吉大娘,請她將“吉祥包子鋪”挪到街對面去。

去年這個時候打開的大門,在今年的這個時候終於又關了起來。

沒有了夥計忙碌的身影、沒有了熱氣騰騰的包子香氣、沒有了外面喧囂的人聲,整個世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在這個小小的院落裡,兩杯香茶在石桌上騰着氤氳的熱氣,嵐溪靠在凝光的肩上,和他一起,靜靜地感受着陽光、梨花、微塵。

一世安寧,歲月靜好,便是如此了吧。她想。

是夜,窗外漆黑一片,下着大雨。

嵐溪正在熟睡。

他爲她蓋好被子,悄悄下牀,穿好鞋襪。

屋外雨聲嘈雜,他微微閉目,催動念力,只見青光一閃,便消失了身影。

長街的盡頭突然響起了一陣動物的嗚咽聲,淹沒在雨中,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凝光身着白衫,站在雨中,他將揚起的手放了下來,一條黃狗頓時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我已饒過你一命,你竟然還敢來。”凝光眼神凌厲。

“嚎……”黃狗踉蹌着站起身來,喉嚨中發出了一聲怪異的咆哮。

凝光的眼睛眯了起來,他凝神聚氣,口中緩緩念起咒訣。

只見紅光之中,那副黃狗的皮囊逐漸撕裂開來,血肉之下,顯出一隻可怖的生物。它似虎非虎,似狼非狼,一口獠牙又細又密。

那生物不是別的,正是當日在密林之中襲擊嵐溪的狍獸!

狍獸在紅光之中不住地翻滾掙扎,彷彿正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那日我回到衛城,便已察覺到你的氣息,看在你沒有傷害嵐溪的份上才放你一馬,沒想到你居然還敢回來!”凝光厲聲喝道。

“我……沒有……惡意……”那狍獸掙扎着,口中發出了人類的語言。

凝光並不理會,他口中咒訣不停,紅光越來越亮。

只見狍獸的口中、眼中、鼻中漸漸流出了黑血,它痛苦地嚎叫着:“黑星現……萬鬼哭!”

凝光大駭,瞬間收回了念力。“你說什麼!”他一個箭步上前,掐住了狍獸的喉嚨。

“黑星已現……‘十荒’已經找到了新的主人……”狍獸低聲咆哮着,黑血從它的口中不斷涌出。

黑星乃是魔界的象徵,只要黑星顯現,必然有強大的魔物出世。難道除了屍積長老之外,魔族還有幸存者?

想到此處,凝光不禁冒出一身冷汗。

狍獸奄奄一息,睜大眼睛看着他:“我只是來報信而已……”

“報信?”凝光一怔,心中頓生疑竇。仙魔本就勢不兩立,淵離與“十荒”更是勢同水火,眼前這魔物竟然敢自稱是來報信,難道有什麼陰謀?

“爲何?”

狍獸眼神閃爍,並不回答。

“說!”凝光化手爲刀,聲色俱厲。

“她,是她!她曾救過我!”狍獸連忙答道。

“嵐溪?”

“當初我被仙法所傷,是她救了我……我乃魔界的守衛獸,不可知恩不報……”

凝光的手慢慢放了下來。是了,所以那日她才能從狍獸手中全身而退,竟是如此。

“那樣的野獸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林子里居然還有那樣的東西嗎?虎不像虎,狼不像狼的。”嵐溪的話響在耳畔。

“你若敢有半句虛言,我定讓你魂飛魄散!”

“當日我深受仙法重傷,便化爲山貓躲在林中,沒想到被她遇見,將我救了……我絕不騙你……”

那狍獸的神色似乎不像是在說謊。凝光看着這條滿身是血的畜生,陷入了沉思。

忽然,長街盡頭青光一閃,白衣男子消失不見,唯有一隻可怖的生物,正躺在雨中,大口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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