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被衝散的雲層中,一杆淡青掛帆的旗幟從天而降,它靜靜地插在擂臺上,獵獵作響。
沒有人再走動一步,許是被七夜三人吹散的餘波震住,或還歸根於那一聲宣判似的鑼響。
說打就打的比賽,就這樣結束了,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超出了劍聖宗原本的預期,不過這些都是小事,因爲重頭戲纔剛剛開始。
暮山高遠,山風吹蕩,自有一派清爽。那片破開的蒼穹,露出一隅不似尋常的灰,然後衆人擡起頭,便都明白了過來。
要下雨了。
山水畫卷當有山水,只是劍聖宗找的這處獨有山巒起伏,欠缺了水色,難以成一幅墨畫,上天便適時的降下一場雨來。
天際連成一線的陰雲,化作最濃烈的墨線,在整片天空勾勒它想要描繪的無人看懂的風景,有的地方濃墨重彩,有的地方輕描淡寫,有的地方就算不用去描繪,也是一片陰雲密佈。
最模糊的地方,最深沉的地方,在整個畫布上暈開了厚厚一層,連紙張都要被染開,就是那片山。
山本是無它,只因山中那片會場,用以剿魔大會的會場,氣氛開始變得凝重。
沉重不是所有人的心情,大多數人都是故作沉重,他們的眼光放得長遠,只是新舊勢力的更替,這在千萬年的歲月中,最是常見。
有人的心情變得雀躍,生怕逆了這天地間的風雨,便加上巨石壓抑,眼神中的光彩卻將他暴露。
有的人負手而立,和身後那片開始勾勒的山水畫卷相互融合,成了畫中景畫中人,便似須臾間得到描繪,愈發栩栩如生生機勃勃。
有的人頭上陰雲密佈,那裡着墨太重,他的心情也跟着沉重,只是因爲天色的漸漸昏暗,無人發現臉上的變化。
第一羣人是小人物,他們有劍聖宗的普通修士,有過來湊熱鬧的其他修士,他們頭上有許多片天。
第二羣人是有目的而來的人物,他們各自心中有智珠緊握,天地風雲的變幻不能左右心情,只能更襯托出他們。
第三個人是七夜,因爲他聽到了劍聖宗宣佈擂臺結束,聽到了之後進行的內容。
心思重了,心情也就沉重,跟天氣無關。
只是擡頭看看頭頂那片烏雲,七夜有些澀然地苦笑,爲什麼老天偏要在自己頭上濃墨重彩,似乎成一悲情主角,情緒太過悲壯,也濃烈得有些壯烈。
劍聖宗舉辦這場剿魔大會,究竟有多少目的,這就和劍漫天想要探尋柴如歌究竟有多少謊言一般。
佔據主場,佔據優勢,這裡就是他們的舞臺,成功路上更進一步的階梯。
現在有人想要抽走這階梯,毀了這舞臺,劍聖宗會怎麼做,劍封雪會怎麼做,不用去想。
“有些事,趁着年輕的時候如若不去做,等到老了動不了了,便會後悔,成了執念。怕是真的會不甘心啊……”七夜擡着頭,看頭上愈發沉重的烏雲,彷彿老天也不看好他這一次的衝動。
顧惜寒和雲千烈站在七夜身後不遠處,他們只看到脣口微張的七夜,看不清對方的神色。
只是劍的直覺,讓他們感受到一股濃烈的味道,那種無形無名的味道,就像天地無端下起的積蓄好久的情緒,落下的雨滴那般酸澀。
雨同水一般,本是無色無味,因爲嘗的人心情不同,便也有了味道顏色。
對喜悅的人來說,它們是歡快降落的精靈,它們帶着一絲甜蜜,它們意味着雨過之後絢爛的彩虹。
對絕望的人來說,它們是催命災厄的音符,它們帶着無盡傷痛,因爲他們知道再也活不過雨後,便看不見彩虹。
七夜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看到彩虹,只是有些事情,就如他自己剛纔所想,現在不做便會後悔。
修劍如同做人,講的就是一個直抒胸臆,順本心而爲,劍纔會不迷惘,纔不會迷失,纔不會抓不穩。
七夜的劍抓得很穩,殘星不在手中的他,說出這樣的話似乎像個笑話,但不是什麼謊話,劍從來都在心中。
伴隨着傾瀉而下的豆大雨點,還有轟隆不斷的雷鳴,那不是雷鳴,而是關押的葉家人被帶出,走上擂臺。
剛纔還是競爭名額的擂臺,轉眼間便成了審判生死的斷頭臺。
因爲那面之前從天而降的淡青帆旗,被風吹得筆直之後的上面,一個紅得鮮豔的“斬”字,成了這幅山雨朦朧中最濃墨重彩的一點。
一條線,一片墨,一個點,便是一幅畫。
命運是最擅長作畫的畫師,因爲它的畫能讓人潸然淚下,能讓人喜極而泣,能讓人瘋癲狂亂。
那一點,是畫的靈魂,沒有那一點的畫,便似乎少了些什麼,所以紅點出現的瞬間,所有人的視線便沒離開過。
激動,急不可耐,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還有決絕。
這些情緒成了畫中的魂,畫中的勢,有了它們,一幅傳世的畫卷纔不會褪色,被後人代代相傳。
還有人在那裡沉默,那是劍漫天至今沒有探清底細的柴如歌,他的眼神如同頭頂的天空一般渾濁,所有心思都被埋藏起來,更加讓人難以捉摸。
只是隨着葉家人被押上斷頭臺,他的纖長手指,敲擊着欄杆的頻率,似乎更加悠長。
還有人在輕敲劍柄,那裡本不是劍的位置,而是身旁的納袋,他知道里面有一柄劍,此劍一出,就是一番血雨腥風。
在這幅山水畫卷中,最不缺少的就是紅色,就像那濃烈卻只有小小一紅點的“斬”字。
因爲有了雨水,有了風雲,早晚會暈開成一大片,成爲最妖豔的主打色,這從來都不是水墨畫。
劍漫天不知爲何,心情忽然變得有些焦躁不安,說起來或許顯得不負責任,但這就是女人的直覺,她也是一個女人。
下起的雨,矇蔽的不止是眼簾,還有混雜的泥土青草味道,她不喜歡這股味道。
“吩咐下去,加派人手保護住斷頭臺周圍,不要讓人隨意靠近,這是最重要的新舊交替時刻,不容有任何意外!”
劍漫天低聲叮囑召過來的下屬,劍聖宗這次帶來的,除了明面上的一位大劍仙,六位登仙境以外,暗地裡還有其他佈置。
既然弄不明白這份不安出自哪裡,她只好將保險做足,防患於未然。
“道友,雨下大了,不妨一同去那邊躲躲雨?”雲千烈走到七夜身後,顧惜寒跟他並肩而立,兩個人的意思不言而喻。
修者不怕雨,更不消說是劍修,這只是一個藉口。
他們看出了不對,因爲大劍仙執法長老已經在驅散擂臺上的閒雜人,劍聖宗維護秩序的力量加重,葉家人一個個被押解上臺,七夜卻還沒有動。
不僅沒有動,怕是眼前出現了幻覺,顧惜寒和雲千烈甚至覺得,包裹着他周圍的風雨,似乎更大了!
“你們先走吧,我還有些事要做。”七夜的臉被雨水打溼,但他的眼睛沒有眨動,雨滴最終在下頜重聚,滴落成線。
一滴,一滴,在地面上積起的水窪中濺起漣漪,如同波瀾不驚的心湖。
顧惜寒和雲千烈相顧一眼,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
他們本來就沒有交情,只是對於這個能擋住他們兩人莫名合擊的劍修,有一種敬佩之感。
“非做不可嗎?”顧惜寒的聲音不像雲千烈那樣富有磁性,因爲碧雲連天的緣故,他的嗓子在年輕時被毒到過,變得沙啞刺人,但聽着很舒服。
吃肉會長肉,熬夜傷心肺,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但許多人依然做的甘之如飴,這本來就很矛盾。
聲音刺耳沙啞,七夜心裡聽了卻彷彿風雨中搖曳的火苗,有瞬間的溫暖,所以他聽着舒服,這不矛盾。
理智的人不會在這個時候跟他說話,因爲顧惜寒和雲千烈已經猜到他想要做什麼,他們過來是勸阻也好是擔心也罷,但他們唯獨不怕惹禍上身。
一旦七夜真的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來,和他說話的顧惜寒與雲千烈,便會被殃及,毋庸置疑。
所以七夜心裡暖了片刻,但很快冷靜下來,這事不能找同伴,因爲同伴會帶來更多的傷痛。
“非做不可。”斬釘截鐵,毫不猶豫,配合雷聲電閃,就顯得蒼白無力。
“道友我們可以……”雲千烈的話沙啞在一半,他的聲音似乎被卡主,變得和顧惜寒一樣沙啞。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份,雲家此行的目的,以及身後隱藏在風雨中的那龐然巨。物。
顧惜寒沉默,他手中的碧雲連天劍微微輕顫,沒有雨水沾上。
雨水會加重一柄劍的重量,哪怕只是微不可察的一絲,對於一個盡善盡美的劍修而言,就是瑕疵。
但他的心現在也有了瑕疵,因爲被七夜的背影觸動,他明白了一個天才劍修的選擇,雖然顯得荒唐,但不是那樣荒誕不羈。
劍修要保持心的冷靜,這樣才能緊緊地握劍,冷靜地出劍,鎮靜地揮劍,沉靜地收劍。
顧惜寒時時刻刻提醒自己的綱言要義,此刻卻在風雨中七夜的背影中,轟然崩塌。
什麼是劍修,順心意地用劍,纔是劍修。
不是管制,不是束縛,不是令行禁止,而是順從本心。
哪怕對方是正道第一宗,哪怕有一個如同無法觸及的山嶽般偉岸的宗主,也要出劍,因爲心之所向。
雨水不重,因爲下得久了,早就因三色光蛋炸得崩壞、露出泥土的地面,開始變得泥濘不堪,甚至出現一片片的水窪。
無根之水本是清淨,摻雜了泥土之後便渾濁,這和修劍修心是一樣的道理。
不是七夜的背影如何偉大,不是他故作姿態的想要顧惜寒和雲千烈折服,他只是明白了這個道理,在這個雨一直下的泥濘的土壤中。
於是他不再遲疑,哪怕再多一分的等待便多一分的成功機率,他沒有遲疑。
拍納袋,翻手握劍,轉身便斬,在心中模擬了千百次的動作,終於在連貫成幕的雨水中一氣呵成。
在七夜身後,那被狂風吹得筆直得斬字,似乎成了一種助威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