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裡,城防一片安寧。駐紮在五里之外的叛軍,大肆舉哀,爲他們的‘兵馬大元帥’姚令言發喪。還時不時的派幾個人射箭進城來,號稱懸賞緝拿殺害姚令言的兇手——李誼,藉此來鼓惑城中的軍心。
守城的將士們將收到的這些消息遞到了李世民手中,李世民看了一陣冷笑,披堅執銳的親自上了城頭,連帥帳都遷到了北門城頭之上,毫不示弱的向叛軍示威。
這一些舉動,無疑讓“李誼”成了這奉天縣中的頭號風雲人物。大多數的人對這個皇親世子是敬驚且佩。之前見識過他的‘嘴臉’的熟人們,則是連連驚歎,號稱‘見鬼’。
兩天的時間,卻過得如同兩年一般的艱難。
李世民日日呆在城頭之上,和士卒們吃住在一起。很明顯,大多數的士卒們,都是當一個和尚撞一天鐘,若不是李世民以身作責的在城頭監督,還真的說不好會有多少人暗底裡脫下軍服當了逃兵,甚至是開門納降。所幸現在有大將頂頭,衆士卒算是有了一根主心骨,好歹暫且穩定了下來。
李世民心中暗自憂慮,他比誰都清楚,眼下的情況真是越來越不妙了。時間拖得越久,這糧草就越難以爲繼,軍心民心就越難維繫。之前放出的話,說什麼勤王之師要來救駕了,可兩天過去了,依然不見一兵一卒到來。現在隱隱已經有些謠言流傳了起來,質疑究竟有沒有勤王之師來救,或者這根本就是騙人的把戲……
不僅如此,被圍困得久了,這人心中的恐怖感就會越發的嚴重。長此壓抑,難保會從內部生出什麼亂子。李世民心裡清楚得很,雖然之前僥倖打了個小小的勝仗,可那根本就是揚湯止沸不解決根本問題的。百姓、士兵,對於朝廷和皇族,依然沒有多大的信任和好感。好不容易挽救回來的一點民心,眼看着也要消磨殆盡。在這之後,對勝利和活命感到絕望了的軍民,難保又會做出什麼怪異的舉動。
日薄西山時分,起了一陣涼風。李世民已經在北門城頭之上呆立了近一個時辰了,直直的看着遠方,一動不動。旁邊的士兵們,有的縮坐在牆角發呆,有的百無聊奈的撫玩着刀槍,有的乾脆往地上一縮,呼呼的睡大覺了。
李世民心中憂憤成災,幾乎就要堵成了一團血。近幾日來,他算是對這些所謂的神策軍御林軍失去了信心了。現在想來,之前那一次的成功退敵,真的是如覆薄冰一樣的危險。當時,這些孬兵們明顯是被叛軍的陣勢嚇壞、嚇傻了,感覺到了死亡的氣息,被李世民一鼓動,絕地反擊、而且是十分盲目的噴發出了一些鬥志。這些,似乎跟他們的勇氣與信心扯不上什麼關係,更多的只是像人臨死時本能的求生意志。
可是現在不同了。
這種本能的表現,不可能維持得太久。就如同一個瀕死而回光反照的人,一陣亢奮之後,是更加的痿頓。
現在,李世民都懶得叫這些士兵去站好崗、布好隊列了。
他不屑。他想,一團亂泥,是不值得費多大的力氣將它變成好材料的。如果叛軍真的再次大舉攻城……對眼前的這些士兵,也不要報多大希望。
許久過後,李世民感覺眼睛有些生疼,連着眨了幾下眼睛回過神來,不由得暗自嘆了一口氣,神色也有些落寞起來。
正在這時,前來換班的渾瑊上了城頭。他緩步朝李世民走近,還憤憤的擡腳狠踢了幾下縮坐在牆角下的士兵,弄得這些人一陣慌亂的起身,還時時發出幾聲慘叫。
李世民聽到了動響,側過頭來看到了渾瑊,無奈的笑了笑:“渾大帥來了。”
渾瑊拱手施了施禮,站在了李世民的身後,也嘆了一口氣,輕聲道:“大帥……糧草,盡了。”
“唔,知道了。”李世民的眉頭又鎖緊了幾分,依然目視着空空如野的天際,巋然不動。
渾瑊將身旁的幾個侍衛差開,繼續低聲說道:“本來有三五日的糧草,可按大帥的意思,分了一半給城中的受傷、生病的百姓們。現在……倉中已經沒有一粒糧食了,城中能挖的草根、能剝的樹皮,也幾乎都要盡了。再往下去,末將估計……這城中,真的怕是要發生人吃人的事情了。”
李世民一一聽了進去,依然沒有動作,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表情肅然,眼神悽苦而又帶有一絲悲壯。
渾瑊見李世民不爲所動,也止住了話匣不說了,靜靜的站在他身後。
這兩天以來,渾瑊似乎已經漸漸的習慣了這個陌生的舒王。之前很輕佻、浮躁的一個紈絝子弟,變得深沉而又穩重,好似誰也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麼,總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可有時候,他又會認爲李誼這是在故弄玄虛——所有的事實都明擺着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眼下是人都知道,奉天縣是難逃一劫了。
半晌過後,風聲更大,捲起了一些風沙,半天際裡一陣昏黃黯淡。
城頭的旗幟獵獵飛揚,一面旗幟的旗角,呼呼的拍到了李世民的肩頭,臉上。
李世民緩緩伸出一隻手,抓住了旗角,側仰起頭,看着這而猩紅的旗幟,一時入了神。
這是一面,“唐”字旗。
曾幾何時,這就是雄霸天下與戰無不勝的象徵。可這一刻,卻透出如此的淒涼與慘淡。李世民緩緩的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自言自語一般的說道:“這是一個,生死局。”
渾瑊一時沒回過神來,疑惑問道:“什麼?”
李世民牽動嘴角,彷彿是在冷笑,彷彿是在悽然落寞的笑,緩緩說道:“我說,這是一個生死賭局。”
渾瑊不解,追問道:“此話怎講?”可不是麼,眼下大唐還有什麼資本來賭?奉天縣中,不過只有五千缺糧少物、毫無鬥志的殘兵,和數萬已經漸漸離心離德的百姓。城外,卻是數萬叛軍。如此懸殊,拿什麼賭本去跟人家賭?
李世民放手鬆開了旗角,轉過身來看着渾瑊,臉上神色十分複雜的悠然說道:“從太宗皇帝仡始,大唐百年的江山社稷,畢竟是人心所向。以此爲憑,還賭不過區區的幾萬跳樑小醜麼?我不相信大唐就此滅亡,短日之內,必有勤王之師到來。”
渾瑊清楚的從李世民的臉上看到,那是一種悲壯而自信的豪情。那不是在安慰或是欺騙誰,而是彷彿看到事實一般的深信不疑。
渾瑊嘆了一口氣,重點了一下頭:“但願如此吧。”說罷,提步走到了一邊,對着幾個站得不標直的士兵狠命踢了下去:“站好!軟骨頭,孬種!”
李世民漠然的一笑,又轉過了身去,滿懷希冀的舉目眺望着空曠無物的遠方平原,將腰上的承影劍劍柄,握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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