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古稱鎬京,始建於西周,地處衝要,爲水陸交通要塞,四通八大,每日往來財貨客商不計其數,各色人等,魚龍混雜。
長安城東西南北共有城門十八座,維持着城內與城外的每日溝通,朝啓暮合,除非戰亂,千年如此。
大唐立國之初,天下未平,四方動亂,朝廷爲了防患於未然,便在長安設城門郎一職,負責對往來人等的檢查。
城門郎由城門校尉演變而來,官居從六品,雖然也是如假包換的中層軍官,但卻是諸軍中做的最窩囊的一個職位。
從六品的武官若是擱在地方任職,那可是能在自己的地盤上呼風喚雨的人物。但若是擱到長安這個權貴雲集的地方,那就是個可憐的受氣包,既要完成上官交代的任務,又不能得罪往來的權貴。
清早,朝陽初起,晨光熹微,城中的公雞剛剛打了一通鳴,長安城的城門便在一陣“吱呀”聲中緩緩開啓了。
今日值守城門的城門郎依舊如往日一般,一邊咒罵着最先打鳴的那隻公雞,嘴裡搗鼓着要將它殺了吃肉,一邊熟練地安排着手下兵卒的崗務。
長安城承平已久,看守的城門的守軍也就都漸漸懶散了起來,就在他們如往常般稀稀拉拉地走向自己的崗哨時。忽然,一陣稀碎的馬蹄聲從不遠處響起,接着,一位衣着華麗的貴公子帶着一羣鮮衣怒馬的豪奴從城門裡呼嘯而過,揚起一陣煙塵。
“咳咳咳。”
站在城門口最近那個守軍不巧剛好吸了口氣,不小心被餵了一大口塵土,躬着身子站在一旁咳嗽個不停。
“哪個瓜慫騎得這麼快的馬,莫不是趕着去投胎嗎?你千萬別落在老子手裡,否則我……”守軍嘴裡嘟囔着,抱怨兩句場面話。
“李大眼你活膩歪了吧。”守軍的話還沒講完,站在一旁的城門郎便打斷了他的話。
城門郎朝着那位貴公子離去的背影努了努嘴,道;“你看到他騎的馬沒有,臺骨分明,毛色純正,一看就是正宗的大宛馬,價值千金,這種馬在長安可不是花了錢就能買到的。你再看他這出行的陣勢,說不得就是那家宰相、王爺家的公子,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守軍在城門口待了這麼些年,來來往往的也見了不少,他哪敢真的去尋人家的晦氣,不過是過過嘴癮罷了。
守軍見城門郎都發了話,便連忙住了嘴,悻悻走到了自己的崗哨上。
守軍所抱怨的那位公子自然就是緊急出城的李瑁,而他身後跟着的則是壽王府親事府殿軍校尉武彥平所統領的王府衛率。
李瑁一行人出了王府後直奔東南城郊的玉真觀,需得搶在宮中來人之前將楊玉環帶回壽王府。
玉真觀位於長安城南的終南山腳,距長安城不過二十里之遠,李瑁策馬半個時辰便也就趕到了。
玉真觀建於景雲年間,是唐睿宗李旦爲了愛女入道而專門修建的。
唐睿宗對愛家入道本就心懷虧欠,所以在修建這座玉真觀時就極盡心意,玉真觀佔地之廣,佈局之精,縱是比起李瑁的壽王府也不遑多讓。
要知道,李瑁的壽王府可是在武惠妃最爲得寵時修建的,修建壽王府所耗費的銀錢比起其他王府要多出數倍不止。
李瑁看着遠處依稀在望的玉真觀,忽然想起了什麼,於是向身旁的武彥平問道:“此時距離玉真觀還有多遠?”
武彥平是武雲孃的親侄,出身軍伍,本是河東軍中的一名校尉,後來因爲武雲孃的關係,被李瑁卓拔爲正六品的親事府殿軍。
武彥平目力極佳,瞪着一雙鷹眼,大概看了一眼便回道:“回稟殿下,此處距離玉真觀約莫一里左右。”
李瑁點了點頭,翻身下馬,對衆人吩咐道:“爲表敬重,下馬步行。”
唐皇李隆基出身皇族,雖然兄妹十多人,但與他同母的小妹卻只有兩個,一個是已經逝世十多年的金仙公主,還有一個便是這玉真長公主了。
玉真公主自小與李隆基便關係極好,時長纏着李隆基,所以李隆基對這個胞妹也甚是偏愛。
玉真公主雖然性情淡薄,這些年來鮮少參與朝政,但是滿朝上下,無論是誰都不敢小覷了她,就算是當朝宰相李林甫也不能例外。
李瑁一路步行走到玉真觀前,不遠處,看到兩個道姑站在觀門外,守着玉真觀。
李瑁大步走上前去,拱手道:“壽王李瑁求見玉真姑姑,還請道姑代爲通秉。”
守在門前的兩位道姑一聽到李瑁報出的名號,臉上立刻露出一絲奇異的神色,兩人互相對視了一眼,連忙回絕道:“真人今日有道務在身,恐怕無暇接待殿下,還請殿下改日再來。”
兩位道姑神色慌張,但話說地卻有條不紊,顯然是有人提前安排好的。
李瑁心中所思甚急,豈能改日?
李瑁又向前邁了一步,急道:“本王找玉真姑姑確有要事,難道道姑就不肯通融一下嗎?”
“還望殿下恕罪。”兩位道姑搖了搖頭,再一次回絕了。
“殿下,怎麼辦?”武彥平也知道李瑁所謀之事,見此情形連忙問道。
玉真觀前,李瑁看着已經漸漸升起來的日頭,看了眼玉真觀的觀門,又看了看門前的兩位道姑,心中思慮了片刻,忽然對身後的王府衛率高聲喝令:“破門,出了任何事情本王一力承擔。”
什麼?
王府衛率名義上雖未壽王親兵,但卻也是大唐的兵卒。他們都知道這玉真觀的玉真公主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他們聽了李瑁的話,一下子全都愣在了當場,手足無措,進也不算是,退也不是。
“諾。”一聲甕響,關鍵時候還是武彥平站了出來。
武彥平聽了李瑁的話,幾乎沒有任何的猶豫,立刻伸手推開了堵在門前的兩位道姑,抽出自己的佩刀挑開了大門的門栓,用自己鐵塔般的身軀撞了過去。
“砰!”
一聲巨響,重達百斤的大門隨之洞開。
被推倒在一旁的道姑畏懼地看了眼猿猴般健碩的武彥平,又看了看站在門中的李瑁,知道今日之事自己怕是應付不了了,於是連忙爬了起來,快步跑到玉真觀中稟告去了。
道姑進門不過片刻,很快便引着一位相貌秀麗,雍容大雅的中年女道走了出來。
中年女道穿着一身深藍色錦緞道袍,頭頂頂着一方白玉道冠,腳下踩着一雙純白的雲履,從拐角的迴廊中迤迤而出,所行雖然不遠,但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貴氣,叫人賞心悅目。
李瑁雖然鮮少來此,但他光是看着這道姑的舉止也能知道,這便是這座玉真觀的主人,他的姑姑,玉真公主李持盈了。
李瑁看着玉真公主這一身有別常人的行頭,暗暗想到:“自己這姑姑畢竟是皇室公主,雖然避世在外,但依舊是錦衣玉食,僕從入雲,想必是道心未種了。”
李瑁闊步迎了上去,躬身問候道:“侄兒李瑁拜見玉真姑姑,侄兒未請自來,還請姑姑恕罪。”
“十八郎說的這叫什麼話,快快起來。”
玉真公主連忙屈膝將李瑁扶住,坦然笑道:“你是堂堂壽親王,而我只是方外一介女道,怎能受得起你的大禮。”
在玉真公主的攙扶下,李瑁慢慢地直起身來。
他看着玉真公主一雙清澈的眼眸,頓時陷入了兩難。
李瑁不知玉真公主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猜不透玉真公主的心思,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若是錯怪了玉真公主,把話說的重了,玉真觀這麼大,裡面的道姑這麼多,自己想要強行帶走玉環怕是不能了。
李瑁在心中暗暗權衡了片刻,這才笑試探道:“玉真姑姑乃家中長輩,無論玉真姑姑是何身份,李瑁都該以晚輩之禮參拜。父就是父,子就是子,就算是生在皇家也不能亂了長幼輩分,親疏倫理,免得叫天下人看了笑話,暗地裡說我們李家的是非,姑姑說是也不是。”
長幼輩分,親疏倫理。李瑁言語中的暗示豈不是就是李隆基的近日所圖嗎?
“咦?”李瑁話一出口,玉真公主不禁好奇地看向了李瑁,輕輕嘆了一聲。
李瑁的一言一行進退有度,不驕不躁,與她印象中那個被武惠妃寵壞的十八郎大相徑庭。在她的記憶中,十八郎李瑁雖然年少聰慧,但卻因爲自由嬌慣的緣故,性格懦弱,不識世故,與今日的所作所爲簡直不是同一個人。
若非親耳所聞,玉真公主恐怕很難相信這句話是李瑁說出來的。
玉真公主壓制住內心的驚訝,品味李瑁的言外之意,不動聲色地回道:“十八郎說的有些道理,天地君親,皇臣父子,理當何在其位,唯有如此方能保家事和順,天下太平。”
李瑁聽了玉真公主的回答,原本壓抑的胸中頓時鬆了一口氣,看來玉真公主被並不贊成皇上的所作所爲,只不過是因爲地位特殊,被皇上拉出來做個幌子罷了。
想到了這些,李瑁的心中不再有半點猶豫。
“既是如此,侄兒便有一事相求,還望姑姑成全。”李瑁擡着頭,目光灼灼地盯着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看着李瑁的所作所爲,自然猜出了李瑁想要說的是什麼。
玉真公主低着頭,緊緊地看着李瑁,和李瑁對視了片刻,忽然冷冷問道:“十八郎,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麼?你可知道你若這麼做了將要面臨的是什麼?你想清楚了嗎?你現在若是回去,我可以當你沒有來過這裡,否則若是遲了,我也幫不了你。”
自己皇兄的脾性玉真公主也是清楚的,她這樣說未嘗沒有提醒李瑁的意思。
玉真公主之所以看破紅塵,年少入道,便是因爲見怕了皇室的爾虞我詐,血雨腥風。在她看來,又有什麼事情能比自由自在地活着更爲重要的呢?
李瑁如現在不過弱冠之年,一輩子纔剛剛開始,實在沒有必要爲了一時意氣毀了自己的一生。
古來輕女,就算身爲女人的玉真公主也不能例外。
一個女子縱然再美麗,一個男子再癡情,時間久了也總會漸漸忘記的,又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做賭注呢?
玉真公主的眼神彷彿一座大山,一下子壓在了李瑁的肩頭,要將李瑁壓垮。
可李瑁的心思又怎是他人所能猜透的呢?
他來這裡之前早就下定了決心,寧死不屈,又豈會因爲玉真公主的一兩句勸告而退縮?
李瑁擡起頭來,眼神堅定地看着玉真公主,毅然道:“侄兒心意已決,爲成此事,縱萬死不悔,還望姑姑成全。”
“你!”
玉真公主剛開了口,便一下子語塞了。
看着李瑁一臉決然的樣子,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恍惚間,她彷彿看見了自己記憶深處,那個男人年輕時的模樣。
那一年,他年少輕狂,才華橫溢,爲了他自己所想要的尊嚴,縱然是高官厚祿,榮華加身,也沒能讓他動容分毫,也沒能叫他彎下脊樑,贅爲駙馬,那時的他不也曾這樣堅持和倔強嗎?
像,真像啊,玉真公主想起了自己年少時的往事,點了點頭,心一下子軟了下來。
“十八郎,真想不到你還是個情種。”
玉真公主彎腰拍了拍李瑁的肩頭,將他扶了起來。
玉真公主看着李瑁年少俊秀的臉龐,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道:“好,很好,我李家男兒立於世間,就該有此血性,既然你連死都不怕,我又有什麼好擔心的,我縱然違了兄意幫你一回又如何?”
玉真公主回過頭去,對身後的一位女道吩咐道:“秀清,把壽王帶去東偏院。”
得到了玉真公主的肯定,李瑁懸了半晌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玉真觀佔地百畝,屋宇無數,若是沒有玉真公主有心藏人,李瑁一時半會兒還真找不出來。
“東偏院?太真不是在……”
那個名叫秀清的女道說了一半忽然頓了下來。
秀清女道看着玉真公主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問道:“真人,此事重大,皇上若是怪罪下來該如何是好?”
玉真公主輕輕哼了一聲,道:“這件事情我本也不願爲之,如今十八郎都追到這兒來了,我又何必去做這個棒打鴛鴦的惡人。皇兄若是怪罪下來自有我來擔當,你奉命行事便是。”
“秀清尊法旨。”秀清見玉真公主似乎動了怒意,連忙應了一聲,引着李瑁往東偏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