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七先生與關雪羽這局棋直下到日落黃昏時分,關雪羽以二子見負,輸了這一局。
既是這樣,鳳七先生卻對他刮目相看,大力讚賞。他哪裡知道,關雪羽存心忠厚,並未施展全力,一來給對方面子上好看,再者自己也好早一點擺脫他的糾纏。這局棋設若是關雪羽贏了,鳳七先生是以長者之尊,必將不肯善罷甘休,勢將繼續下去,那可就是頭痛之事了。
返回居住處,他先行靜坐,練了一遍內功,只覺得遍體生溫,雖然外面冰雪沃野,氣溫甚低,他卻並沒有覺出來一些兒寒冷之意,顯然方纔飲下的雪蓮仙露,已經發生了效果,當真是“靈物生靈”不可思議了。天黑以前,冰兒照例送來了晚餐,一隻烤透了的雪雞,卻將紅米雪菇冬筍等配合作料置入雞腹,是以雞熟飯亦熟,吃起來別具滋味。
“味道好不好?”冰兒笑着說,“白天害你受了罪,特地弄點新鮮的給相公你嚐嚐新,這裡的雪菇和雪筍味道美極了,別處任它哪裡也比不上。瞎婆婆就最愛吃這個,再來上一杯大八片,咳,那味道可就更美了。”
關雪羽問:“什麼叫大八片?”
“是茶!呶,相公你看。”一面說,隨手揭開了攜來的茶碗碗蓋,現出了碗裡的茶,碧澄澄的茶水裡沉澱着幾片如同小兒手掌般次小的茶葉,那茶葉色澤嫣紅,呈半透明體,絕難想象,以紅色的葉體,竟然會溶出碧色的汁水,也算是一奇了。
“這也是七指雪山特有的產品,是我們姑娘自己採下來炒制而成的,你等會一喝就知道了。”
雪羽倒是真的覺得餓了,不大會兒的工夫,整隻雪雞都下到了肚裡。
冰兒笑眯眯地雙手奉上了茶,他接過來呷了一口,果真異香盪漾,脣齒留芳。
冰兒轉頭把一個猩紅色的軟墊鋪好在憑窗的一張靠背椅上,推開窗扉回頭笑道:
“來吧,我的爺,在這裡歪一會;比什麼都舒坦,你瞧瞧外面這花,開得可有多歡——”
一片奼紫嫣紅,着實地使他着迷了。除了盤龍虯結的那株老梅樹之外,光只是一些盆景亦是奇觀,其中一多半,他竟然連名兒也叫不上來,善解人意的冰兒,偏喜多事。
“這是鬱金香,這是虞美人,這是美女櫻……”那個最迷人的墜有串串小紅花,紫色花甕,冰兒指着說:“這是我們姑娘最喜愛的‘吊鐘冰海棠’,種植這盆花可費事了。”
這些花雖都比較耐寒,可是在七指雪山冬季這般氣候裡能夠生存下去,不能不稱得上是奇蹟,顯然是經過了一番特殊的培養方法,才能適應。
冰兒捧上了香茗,雪羽接過來呷了口,目光瀏覽在窗外那一片五色繽紛裡,只覺得無比溫馨。
一個念頭陡然自腦中興起:“我此來禍福尚在未知之數,豈能沉耽於眼前安樂之中?
此間雖然好,卻與我素行不符,焉得就此沉醉?卻須振作纔是。”
一念之興,頓時有如兜頭澆了一盆水,霍地心如明鏡,一雙眼睛隨即自花叢中收了回來。
冰兒卻是善解人意,立刻就覺出了有異。
“咦?相公,你怎麼啦?”
雪羽搖頭道:“你用不着這麼服侍我,我一向自己動手慣了,再說這裡也不是我的家……”
冰兒嘻嘻一笑說:“姑娘臨去的時候,還讓我關照你說,要相公你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一樣,千萬不要拘束,你可怎麼又客氣起來了呀……”
關雪羽微微一笑,心知與她說也說不清,倒是眼前一件事,卻十足地令他覺得有趣。
“你可曾去過瞎婆婆那裡?”
提起了瞎婆婆這個人,冰兒情不自禁地皺起了眉頭:“去過了,每天一次,給她送飯去。”
“每天一次?”
“早就這樣了。”冰兒說,“其實她早已練成了辟穀之術,十天半個月不吃一點東西也沒有關係,卻還要我每天送飯去,吃的都是一些古古怪怪的東西,簡直都成了神仙了。”
關雪羽道:“她來到七指雪山有多久了?”
“總有一二十年了。”冰兒仰着臉想了一會兒道,“到底有多久我可是不清楚,在我來到以前她就來了……”
“她的武功如何?”
“誰也沒見過,不過……”冰兒說:“聽說是高不可測,不過,只可惜她是一個瞎子,一個人眼瞎了,本事再大,又能怎麼樣呢?”
話說到這裡,也就差不多了,關雪羽轉過話題談些別的,“想不到七指雪山金鳳堂,竟然會有如此氣勢,這麼大的地方,卻只有你們這麼幾個人居住,實在是太孤單,太冷清了。”
冰兒嘆息道:“誰說不是呢!假使堂主與姑娘都不在家,唉……那就不用提了……”
“這裡少了一個女主人。”關雪羽想起來忽然問道,“鳳姑娘的母親呢?”
冰兒神色微微一愣,苦笑着搖搖頭道:“不知道……”
她左右看了一眼,用一根手指輕輕壓在脣上輕噓了一聲,道:“可別再問了,這是我們家的忌諱,無論是堂主或是姑娘,誰都不願提這件事,多年來早已成了習慣,相公你可千萬別在他們面前提起呀!”
關雪羽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多說,內心未免有些狐疑。想一想到底是人家家裡的私事,既然不願提起,自然有難言之隱,自己又何必要知道?
二人又談了些別的,冰兒想到還有些事情有待料理,便自告辭去了。
關雪羽獨自個在屋裡看了半卷書,天色益晚,一片月色瀉進來,顯示着今乃良宵。
推開窗望出去,月色下的白雪,簡直亮若燦銀,刺迫得肉眼生疼,恍惚中,他又看見了那隻小麋鹿,正自昂着一顆初出頭角的腦袋,在雪地裡左右顧盼,於是,老樹、寒梅、蒼松……在均勻的月光之下,俱是各有姿態。那是一種純屬靈性的靜態美,只有心有靈犀的人,才能完全領會到。
關雪羽一霎間心靈上得到無比振奮,情不由己地拔身直起,“刷”地掠身窗外。
正自昂首的幼鹿,乍見人影,嚇得轉身就跑。
關雪羽似乎動了童心,心裡吶喊着“哪裡跑!”便自發足疾追下去。
假借着追鹿,就勢活動一下身骨,關雪羽隨即施展出傑出的輕功絕技,一瀉如箭地直追下去。
一人一鹿,展開了亡命般的奔跑。
陡然間,關雪羽施展出燕家輕功絕技“追雲箭”身法,一連五六個起落,最後這個縱勢身子下落時,卻已趕越在鹿身當前。
這勢子施展得快極了,隨着他落下的身子,右手霍地向前一遞,“噗”地一聲,已經按在了這隻幼鹿的頭頂上,鹿勢奇猛,霍然間重心猝失,頭部向下一沉,衝勁未去,至於整個身子都爲之翻了起來,卻爲關雪羽左手一託,就勢將這隻麋鹿擒到了手,舉了起來。
這番施展,真個痛快,淋漓盡致,自然,他無意傷害這隻可愛的幼鹿,遂輕輕把它放下來,任其自去。
明月、白雪,映襯得極其清爽——一陣風襲過來,樹葉子唏哩嘩啦直是作響。
在搖曳開來的枝丫空隙之間,關雪羽忽然發覺到一幢巍然茸立的樓閣。
這裡四面多樹,且是參天古樹,是以偌大的一幢樓舍隱蔽其間,設非來到近前,幾乎不爲所見。
關雪羽心裡不禁爲之一動,忖思着:“我只顧一路追趕那隻麋鹿,眼前竟不知來到了何處,設若是主人的禁處,又當如何是好?”
心裡這麼盤算着,到底由不住有些好奇,身子微微一閃,便自來到了樓前。
在無數參天大樹圍繞之中,眼前這座石樓越加顯得氣勢雄偉,想是年代久了,樓壁上爬滿了糾葛的老藤,近看簡直就像是一堵小山。
就在眼前大片樓影之中,隱約地透出了一點暗淡燈光,顯然這裡有人居住了。
關雪羽忽然猜想着,很可能鳳七先生便居住在這裡,雖說是自己無心來此,一旦被他撞見,卻也是尷尬之事,心裡念着,便即匆匆繞向一邊,穿林而出。
地上積着薄薄的一層雪,關雪羽惟恐留下腳印,特意地施展出踏雪無痕的絕技,一徑地向林內步入。
他原想盡快離開這裡,不意這一存心迴避,竟然反倒切入核心。
敢情這片樹林,是主人有意栽來遮蔽什麼用的,關雪羽原本腳下甚快,一腳待將踏出,忽然似有所警,趕忙把那一隻待出的腳又收了回來。
正前方五丈開外,原來是一面高起的向天平臺,很可能是這座山峰的最高峰頂,約莫有十丈見方,形成了一塊地勢高亢,極爲特殊的空曠場地。
使關雪羽感到吃驚的倒不是這塊空地,而是空地上直直佇立着的那個人——一身雪白大氅,迎風籟籟飛舞,兩隻手上各自調弄着一隻同樣白色的雪鷹。
關雪羽目力精銳,只一眼就看出了這個人正是鳳七先生,如此深夜不去睡覺,卻在這裡玩鷹,倒是好雅興。
隨着他的衣袖揮處,那雙雪鷹只管圍着他翩翩起舞,一人二鷹在此雪夜這番戲耍,看上去真有仙人氣派,卻使得關雪羽不便造次而忽然現身了。
所幸他見機抽身得早,要不然勢將爲對方所發現,只是他卻知道鳳七先生聽覺靈敏,只消一點聲音,定必會爲他所察知,不得不特別小心。
這時,他悄悄隱身於樹後,一雙眸子注意着場子裡的一人二鷹,倒要看看下一步究屬如何?
月白雪明,照見得場子裡十分清晰,隨着鳳七先生雙手揮處,那一雙雪白大鷹霍地鼓翅而起,沿着現場四周翩翩飛舞起來。
看到這裡,不禁使得關雪羽又自吃了一驚,暗忖着鷹性最是機靈狠厲,莫非鳳七先生是藉助這對雪鷹來放哨存警,以爲戒衛不成?
果真如此,他又待將何爲?
心裡盤算着,關雪羽簡直進退不能,生怕一個不慎,驚起了兩隻飛鷹,暴露了身形,倒像是自己存心來此偷窺了,豈非有嘴也說不清楚。
場子裡的鳳七先生這時已脫下了身上的大氅,現出了裡面的一襲黑色便裝。
忽然,他面向西面拉開了一個架勢。
關雪羽頓時大悟:“噢——原來此老是在練功夫……倒要瞻仰瞻仰,看看是什麼奇特的功夫,值得他如此心存警戒?”
關雪羽這一霎心旌頻搖,生怕忽然被他發覺,卻又不免心存好奇,一時掩身樹後,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鳳七先生果然是在練功夫,只見他左腳緩緩地向外跨出一步,成了左弓右箭之勢,同時仰天的面,緩緩地吐出了一口長氣,竟自行起了吐納功夫來。
關雪羽不禁大是奇怪,武林中雖然門派迥異,各門派練習武功,都有他們自己的方法,但是就吐納一門來說,卻是大同小異,像眼前鳳七先生這般拉着了馬步練習的方式,卻是前未之聞,不免引起了他極度的好奇,隨即屏息凝神地仔細觀望下去。
這一陣別開生面的吐納之術足足持續了有半盞茶的時間,雙方相距甚遠,關雪羽極力辨認,亦難看出他的面部表情,卻可以看見他原本瘦頎的身子,漸漸漲大起來,隨着他每一次的呼吸,身形即漲大了許多,漸漸地,這個身子竟像是吹滿了氣的羊皮筏子,使得關雪羽大大爲之駭異不止。
這種能使體魄元氣漲大的功力,在內功中屬於“混元一氣功”,能練成這般功夫的人,多半全身上下刀槍難犯,且能以氣機傷人百步內外,是一種極厲害的內家功夫。
武林中雖然很多人都知道這門功夫,但是識其門而入者,卻少之又少,能夠練成功的,更是千不聞其一,那就更少了。
關雪羽心裡甚是驚異,這才知道眼前的鳳七先生莫怪乎在江湖上有這麼大的名頭,敢情實在是有真功夫,今夜如非是自己親眼看見,簡直難以相信,他已練成了混元氣功。
兩隻雪鷹兀自環繞這片場地四周,翩翩起飛着,略有風吹草動,勢將逃不過它們那四隻銳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