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刀震九州阮大元捕頭的火槍隊正在表演火槍絕活兒之際,麥府衝進來一名刺客。
他們舉槍向刺客射擊。滿懷信心的人,由不住先已呼叫了起來。以爲刺客被射中。包括麥大爺在內,誰也不會認爲這一槍會虛發,那麼,這個人落下來可就別想再起來了。
他們可猜錯了,就輕功身法速度上來說,這人果然是好招兒的。一落,一起,幾乎是同時之間——事實上那人哪裡是真的中槍下墜。這個落勢只不過是另一次起勢的先趨,對於手中端着火槍的那幾個弟兄來說,稱得上是一次“障眼法”,目的在鬆馳一下他們“再發”的情緒而已。是以,就在這條影子甫一下墜的同時,緊接着他隨即又一次騰身而起。也許是力道用得過猛,整個花架子發出“喀嚓。”的一聲爆響,這個人竟是手足齊施,藉助着手腳上那一彈之力,再次撥了起來。“呼——”一飛數丈。這一次其勢更快更疾,在空中半俯着身軀,四肢齊張,活像是一個“大”字,已來到了一堵假山石之巔。
火繩子一亮,接着又是一聲轟然大啊。
然而來人卻似已事先發覺到了有此一槍。就在槍聲未響前之一霎,這個人的身軀已藉助着右足一旋一彈之力,先已由假山石上彈了起來。好快的一個起身勢子。“噗嚕—
—”長衣帶動着風勢,發出了疾勁的聲音。人們猝然見此,幾乎都呆住了。緊接着是一片驚惶失措的亂囂聲。羣聲未住,來人那蹁躚的身形,已自空而降,來到亭子前。
是時,兩名火槍手,揚槍待放。這人身軀向前一欺,五指探處已夾住了白木的火槍槍管,用力向回一帶,另一隻手卻順勢劈出,發出了雄勁的掌力。握槍的槍手,若是不鬆開這隻手,勢將就要被對方手掌所傷,不得已只有舍槍圖命了。
亭子裡衆口齊呼——
似乎連對方是什麼樣人都沒看清楚,阮大元職責所在,顧不了許多,怒叱一聲,身軀往前一個快撲,已來到了對方跟前,掌中刀“怒斬狂濤”,呼的蕩起了大片刀光,直向着對方來人腰上揮了過去。來人在迷離的夜色裡,顯示着頎高的身材,似乎穿着一襲黃色長衣,背上還揹着些什麼,雖然有這些累贅,他的身法可是一點也不含糊。阮大元那麼猛厲的一刀,居然會落了個空。“呼——”這人猝然拔起的身子,有如星丸跳擲。
阮大元的金背砍山刀,竟然擦着他的腳底滑了過去。緊接着衣袂再卷,這個人才由阮大元頭頂上翻了過去,翩翩如平沙落雁,已落向亭角一隅。衆人這纔看清了他是什麼長相。
一身黃繭布長衣,瘦高瘦高的個子,黃臉,散發,“病太歲”似的,卻沾着那麼沉重的風塵之色。像是生病的那張倦臉上,一片汗漬,不知道趕了多少路,身上沾滿了灰沙,乍看之下,真像是戲臺上的三花臉兒。
對於大多數的人來說,這張臉是陌生的。卻有一個人,一眼就認出了他來——“老天……爺……”說話的竟是麥家護院武師之一的苗武。只見他三腳兩步迎出來,向着那人疑惑地張望着——“那……不是黃爺嗎?”
一言驚醒夢中人,已經醉躺下了的麥豐麥七爺一個骨碌由位子上挺身站起。睜大了那雙昏花眼,咧着嘴,麥七爺認了又認,頓時連酒都醒了一半——“可不是……黃通……
黃爺嗎?我的奶奶,你老可是來了……”
阮大元、王子亮等哥兒四個,抄傢伙的抄傢伙,提板凳的提板凳。原來是要大幹一場,一見服前這個情況,雙方敢情是熟人,這個架八成兒是打不成了。大傢伙的眼睛都盯向來人——別說不信邪,就有人的身子骨比槍子兒還快,要不怎麼來人身上一點也不見傷,非但如此,更妙的是,連槍都到了對方手上,八個火槍手彼此對看着,都怔住了,四大名捕也愕住了。
這可真叫是現賣現報——活現眼,剛剛在麥家主子面前誇下海口,現過了寶,想不到馬上就穿了幫。也難怪一個個面上無光,菩薩也似地怔在了當場。
麥豐的眼倒是沒看花,來人果然正是去而復返,人稱“萬里黃河追風客”的黃通。
他那一日走前,曾撂下了一句話,七天後必返,算算時間,一天不多,一天也不少,正好是第七天,果然轉了回來,不失爲君子一個。麥七爺這麼一招呼,主人麥玉階總算是明白,他眼見來人如此神威,真有說不出的驚喜,此時此刻,能有這麼一個人全力協助,真是令人振奮。“啊啊……”喉嚨裡發出一連串的招呼聲,麥玉階匆匆步下位來,一直走向來人,抱起了雙拳,但眼睛卻看向麥豐,麥豐的酒算是全醒了。“大爺!”他爲主人引見道,“這位就是上次跟你老提起的那位黃通黃先……生!”“是是……久仰了……”
“豈敢——”黃通一時間似乎難以平下心頭之火。可不是嗎,要是剛纔身子骨欠機靈,不用說,早就喪生槍下,這是從何說起。嘴裡客套一句,凌厲的眼神,直直地逼視向麥豐。
麥豐忙不迭代爲介紹道;“黃爺——這就是我家主人麥大爺。”
黃通點了一下頭,面色略平,向麥玉階抱了一下拳:“黃某失敬。”一面說,他即把手上的那杆長槍,轉遞向麥豐,冷冷地道,“這……”
麥豐哈哈一笑.接過來道:“不知者不爲罪,自己人,誤會,誤會。”這才轉身向着阮大元等四人笑道,“四位上差也許還不認識,這位是黃通黃義士,一身本事各位剛纔也看見了,也就不用我再多介紹了……大家都是自己人,哈哈,自己人。”
阮大元不愧是官面上的人物,照說對方這人才一現身,已經損了自己的名頭,江湖規矩來說可就結下了不大不小的一個樑子,只是,眼前看在居亭主人的份上,可也不便發作。再者,對方那身功夫,正如麥豐所言,哥兒幾個可都瞧見了,顯然是大有來頭,這類人物端的是不易招惹。聽了麥豐的話,阮大元哈哈一笑,上前一步,抱拳道:“失敬,失敬,我等不識高人來到,黃爺還請勿罪。”王子亮、杜明、侯遷等三人見狀全都抱拳報姓名,向對方告罪見禮。
黃通苦笑着道:“在下不敢!”一一見禮之後,即退在一邊。
麥玉階上前親執其手,搖了一下,深深感慨道:“黃兄一諾千金,見危援救……麥某敬仰之極,如蒙不棄,請人座共飲一杯……來呀,侍候黃兄入座。”
早有人答應了一聲,侍候杯著座位。
黃通深深一揖,也就不再客套,隨即坐下來。
麥玉階遂又招呼着張照等另一桌坐下,添酒回燈,重開筵席。一巡酒敬過後,麥玉階轉向黃通抱拳道:“黃兄一路風霜,這是從哪裡來?”
“豫省陳州——”說時家人打上了手巾把兒。他告了謝,接過來擦了一把,白麪巾上立刻留下了黑漬,搖搖頭苦笑了一下,便不好再擦下去。
麥玉階見狀,遂吩咐道:“給黃爺打洗臉水——”
“使不得——在下可不敢造孽……”隨即不客氣地接過來方纔的面巾,好好地把臉手擦乾淨,看看那方面巾,已是污同墨染。
“黃見一路前來,可知災情如何?”
“唉……慘不忍睹。”他只說了四個字,臉上即現出一片戚色——“不瞞主人……
遠近千里,災民流離,情況已到了人吃人的悲慘世界……比較起來,這臨淮一地,算得上是託天之佑,算得上是富庶之處了。”
聽他這麼一形容,衆人俱是神色黯然,低頭不語。
麥玉階慨嘆一聲,慘然道:“我已聯絡了本省撫臺,上折多次,惟到今天,還不見朝廷有什麼賑災的措施……再要拖下去,便不好了。”
阮大元道:“照目下的情況看來,大人實在不必再在這裡支撐下去,還是早作打點,遷地爲良的好。”
麥玉階微微搖了一下頭,苦笑道:“阮頭兒你有所不知……小兒如今在四川做官,也曾差人要我到他那邊住些時候,只是我卻是舍不下這片地方……”
麥豐亦嘆道:“我這主人是舍不下這裡的人,打算與他們共度危難。”
麥玉階點了一下頭,正色道:“我正是這個意思……人人都知道我是臨淮地方的首富,有我在這裡撐着,還能勉強維持着一個局面,我如果一走,這裡保不住也就要大亂了……”
黃通十分留神地聆聽着,聽到這裡,目注麥玉階道:“麥大爺,你今後的打算是—
—”
“不瞞黃兄,”麥玉階苦笑道,“我這裡還有隔歲的存糧十囤,定期發放,也許勉強還可支持幾個月,據我所知芝麻李那邊情形也差不多。只要我們兩家不倒,應可支持半年,那時候也許情形或有不同,最起碼朝廷也應該有些作爲了。”
“只是……”麥豐苦着臉道,“災民越來越多,早晚也有接濟不上的時候。”
麥玉階“哼”了一聲,道:“誰說不是?只是又能如何?也只有幹一時是一時了。”
黃通慨然說道:“聽君一言,已見肝膽,黃通此番投奔,總算得遇明主,如有差遣,萬死不辭,東翁在上,請受俺一拜。”他倒是說拜就拜,突地離開座位,向着麥玉階深深拜倒在地,一時舉座懍然。
麥玉階悽然叫了一聲“黃兄弟”,親手把黃通扶了起來,一時悲從中來,淚痕點點奪眶而出。
這一幕現場景象,着實是把在座各人看得感動不已。
重回座上的黃通,又是一番氣勢形態——他已決心獻身麥家主人,對於當前的第一危機卻不能不有所關懷。
“東翁,後天便是中秋了,但不知對於來敵,可有什麼防應之策?”
這句話立時把各人帶到現實景況,每個人心頭都爲之吃了一驚。
麥玉階對黃通的千金一諾,臨危受命十分推重,不覺便改了稱呼——“賢弟來得正好。”他目光轉向座上四大名捕道,“這四位著名捕役,便是參與其事而來,現在再加上賢弟,料是有恃無恐了。”
黃通一雙精光內蘊的眸子,由四名幹捕面上掠過,憑着他深湛的江湖閱歷,幹什麼的,吃幾碗飯的,以及有什麼能耐的,幾乎是一看即知。
四大名捕固然還不是“酒囊飯袋”,但是距離黃通心目中的能人義士,那還差得遠。
他不便當面澆麥玉階的冷水,卻亦不敢心存樂觀,一時濃眉微蹙,黃臉上現出了一片愁容。
麥七爺忙道:“黃爺有所不知,四位捕爺請來神機營的火槍——哈——這一次可就不愁了,那隻老公雞不來則已,他真要是敢來,管叫他肉包子打狗——有來無回。”
提到了“火槍”,黃通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轉向那幾個傢伙看了一眼——這玩藝的厲害,他剛纔嘗過,總不至於馬上就忘了,但是,似乎依然不能讓他興奮起來。
“賢弟——你看這番佈置,可能對付得了來人?”麥玉階關心大局,始終保持着慎重的態度。各人的一雙眸子,也都向着黃通集中過來。
黃通這才點點頭,目注向阮大元抱拳道:“既是共策羣力,在下便當知無不言了。”
阮大元方纔已領教了來人的厲害,雖然“黃通”其名不曾聽過,卻不能太輕視。
“哪裡,哪裡——黃兄說哪裡話。我們這裡正在共商對策,黃兄弟你這一來,不啻猛虎添翼,有什麼話,黃兄弟你就直說吧!”
黃通點點道:“好——兄弟想知道,這裡共有多少火槍?”
“這個——一共六杆。”阮大元一笑,道,“槍數雖然是不多,卻也足夠使喚……
黃兄弟意下如何?”
黃通微微搖了一下頭,一隻酒杯在他手指盤弄之下,在桌面上滴溜溜地直打着轉兒——他顯然有滿腹的心事,卻是鬱鬱不樂。“唉……”他那雙眸子擡起來,直直地向阮大元注視着:“阮兄可曾知道來人的底細?”
阮大元愕了一下:“你說的是老金雞?”
“不錯……在遼東地方,知道他的人都稱呼他是‘金翅子’……阮兄以前可曾聽說過這麼個人嗎?”
阮大元點點道:“我知道他叫‘金翅子’……不過除此之外,也就不知道別的了……
倒是我這位拜弟出身遼東,對此人多少有個耳聞。”說罷,遂轉向在座的神眼杜明道:
“你說說吧!”神眼杜明尷尬的一笑,看看這位拜兄一眼,實在是自己知道得有限,跟他也差不了多少,他卻老愛要自己說,還能說些什麼?
“那好極了。”黃通的眼睛,又轉向杜明,抱拳道:“杜師父請道其詳。”
杜明乾咳了一聲,搓着兩隻手——“這個……實在說,兄弟知道得有限……只知道他外號叫‘金翅子’,在遼東作案累累,後來官府調動大軍,他才轉了地盤……這個……”搓着手,齜牙一笑,杜明尷尬地道,“我所知的就是這些了。”
黃通目光轉向其他各人,徵詢地問道:“各位之中,誰對此人知道得更多一些?”
卻是沒有人吭聲。
出乎意外地,倒是主人麥玉階乾咳了一聲,訥訥道:“賢弟問到這個‘金翅子’的出身,愚兄倒是聽小女說起一些。”
黃通點點道:“東翁請道其詳。”
大家都知道麥玉階有個女兒,在九華山習技,武技了得,聽主人這麼一說,俱都留神傾聽。
“據說此人曾是武林一派宗師,號稱‘金翅子’,又稱‘奪命金雞’,因事開罪了當地官府,被官家封了他的門,他才一怒之下,落草爲寇,在遼東殺人無數,引起當地黑白兩道人物的圍剿,這才站不住腳,來到了中原內地……”他苦笑了一下,目注向黃通道,“小女也僅僅知道這些,卻不知是否屬實。”
“這已經很難得了。”黃通輕嘆一聲道,“有關這個‘金翅子’的傳說,武林中確很少有人道及,實在是這個人生性怪異,極難招惹,武功又高,談起他來,都對他敬而遠之,這麼一來,他雖作了許多血案,到今天爲止,對他底細清楚的人,竟然是少之又少。”
阮大元道:“黃兄弟你呢?”
黃通道:“俺知道他一點——此人居心叵測,下手奇毒,而且生性怪癖。他這一次來到中原,勢將要引起一番動亂,只是沒有想到他竟會選擇了這裡。”
各人被他這麼一說,俱是面現愁容,作聲不得。
麥玉階微微頓了一下,含笑道:“莫非以黃賢弟你這一身功夫,也不是他的對手?”
黃通苦笑了一下,訥訥地道:“東翁錯愛了……只怕比起他來,在下還有些不及……”
各人方纔都眼見了他的神威,想不到他卻自承不是金翅子其人的對手,聆聽之下,一時盡皆譁然。
阮大元“哼”了一聲,冷冷地道:“黃兄弟未免把這個老賊說得過於可怕了,難道說咱們手上有了六杆火槍,還怕他不成?”
黃通冷笑了一聲:“閣下的火槍,兄弟方纔已經領教了,以兄弟所見,只怕制他不住。”
大家頓時心裡雪然。
事情用不着多說,火槍之威既然也不能制伏黃通,金翅子的武功高於黃通,也就毋庸多說了。
阮大元、張照等數人似有不服,卻也不便多說。黃通看看各人表情,想到了即將面臨的後天,不免憂心忡忡,卻也不能就此掃了各人的興,尤其不應自喪鬥志,當下即改變了口氣,耐着性子與各人共商對策,研究出了一套應對之策。
一席酒飯,直吃到月上中天,纔算結束。
是夜,黃通被安置在麥家偏院的一間靜室住下來。他因爲一夜急行七百里,確是不勝睏倦,加以晚筵席上多喝了幾杯酒,是以一倒下來,便睡着了。
三更時分,陣陣寒風由半敞着的窗框裡襲進來。牀上的黃通昨宵倦極,居然衣帶不解地和衣就臥倒睡着了,這時吃寒風一襲,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陡然自夢中驚醒,挺身坐起。夜幕深垂,萬籟無聲。但只是殘燈半盞,靜靜地放在桌案一角搖晃着,那副樣子像是隨時就要熄滅。黃通搖搖頭,爲之啞然失笑。
他爲人機警,武功精湛,講交情,重氣節,是以年歲不大,卻在武林中掙下了一席之地,在北邊,尤其是西北道上提起“萬里黃河追風客”這個綽號來,確是有相當威望,足使黑道上聞名喪膽,宵小遠遁。然而,以他這等聲望,名重一方的奇俠,卻不辭千里之外,投奔麥家充當一個所謂“清客”,自是非其所願,說起來,當然是有原因的,只是黃通把它當爲一件痛心之事,不願提起罷了。
冷風繼續地襲進來。他覺得遍體颼颼,冷得他直打顫,舉手額頭,摸到的竟是一掬虛汗,同時間喉頭刺痛,幹得生疼。這些發現,禁不住使他暗自吃了一驚,一個念頭由心底升起——“不好——難道我竟是要病倒了?”早不病,晚不病,單單挑在這個節骨眼上,這可不是好玩的,一念之興,不禁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轉過身來發現到案頭上,主人居然周到地爲自己備下了飲水。厚厚的棉套子,包紮着紅瓷的瓦壺,裡面滿滿的一壺熱水,這敢情難得,足見盛情了。黃通一連飲了兩碗,才止住了奇渴的感覺。
兩碗熱水下肚,感覺上是舒服多了。他隨即雙腿盤膝牀上,暗自運功調息,一股內力運在腹下丹田,頓時潛升起無比暖意,漸漸周身火熱,汗粒滾滾而下,病勢立刻大爲緩和。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一陣奇異的力道,忽然逼近過來。以黃通這類深精武功之人,自然立刻就警覺到是怎麼一回事,不由得暗吃了一驚,陡地睜開了眼睛。
一個修長的人影子,敢情就站立在他身前不遠。
一身寶藍薄綢子長衫,頭上扎着方巾,背上揹着放書的籃子,籃子裡還插着一琴一劍——典型的一副讀書人模樣——所謂的“琴劍”一肩,就是這個模樣。
“啊——你——是誰?”
以黃通這等武功之人,亦不禁爲對方這等“神不知,鬼不覺”的身法,嚇了一跳。
說了這句話,他竟然驚得呆往了。
門鎖未動,窗櫺半敞,他是怎麼進來的?若說是來自窗扇——自然這是惟一的可能,那麼來人除了具有極精湛的輕功之外,另外還須具有不可思議的“收肌卸骨”之術——
對黃通來說,這兩樣功力都未能望其項背。一霎間,他假設對方是鬼魁——卻少了附體的陰森氣息,再說容貌,也絲毫不像。濃重的書卷氣息卻又掩不住他那雄武的內涵英風,混剛毅於斯文之中,大概就是這麼一個造型吧。黃通一驚之後,久久不能平息。
兩雙眸子互相對視着,形成了片刻的寂靜。
黃通這才體會出,那陣子奇異的力道,敢情發自對方身上,顯然是上乘的內家功力之一種,以黃通之卓越見識,居然一時之間,猜不出是什麼家數。當然,他亦不甘示弱,隨即腹部運功,將本身內家力道迅速收回。黃通卻不敢如此大意,非但不敢收回,反倒加運了一成功力,向外緩緩逼出。藍衫人當然有所體會,後退了一步,臉上並無怒容,卻是十分沉重。
“你此刻身體不適,不便施展功力,這又何苦?”語音清脆,像是南邊的口音,但並不純,聽來不徐不疾,十分悅耳。
黃通被對方這麼一提,不覺有些汗顏。可不是嗎?對方果真要是有加害自己的意思,也不必等到現在了,就憑他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自己身邊,要想加害自己,諒必自己是無法躲開。這麼一想,黃通由不住暗地裡打了個冷顫,隨即將逼運而出的護體元氣緩緩收回。
“足下是誰?”強自鎮定着,黃通緩緩地道,“午夜潛臨,形同鬼魁,豈是丈夫行徑?”
這人點點頭,緩緩地道:“責的也是,只是貴處防備森嚴,我不想驚動外人,事出非常,尚請黃兄你多多見諒。”
黃通一怔道:“你我素昧平生,怎知俺姓黃?”
藍衣人蕪爾一笑,更加重了幾許斯文——
“不辭風霜行萬里,眼看黃河蓋頂來……閣下大名響徹黃河……焉能有所不知。”
微微一頓,他隨即接下去,“如果我沒有看錯,足下大概便是鼎鼎大名的萬里黃河追風客黃天保了?”
黃通陡地一驚,竟然着聲不得。原來“黃天保”纔是他的真實姓名。早年行走西北道上,結怨太多,此次身入中原,便改名“黃通”,已經隱瞞甚久,料是不爲外人所知,卻沒有想到竟爲對方一個素未謀面的人一語道破,怎不令人大生蹊蹺?一驚之下,殺機頓起。“嘿嘿……足下好亮的招子。”一面說話時,黃通的一雙手,已由兩膝上,緩緩移開來……明人不作暗事,即使面對面的出手也得先給他打一個招呼——“這麼看起來,足下是衝着俺黃某人來的了,你報個‘萬兒’吧。”
藍衣人搖了一下頭,卻說道:“我姓關——”說時,他那雙瞳子裡精光閃爍,顯示也在暗中了聚集功力——黃通一經發覺,便不再遲疑——
“關——”黃通搖搖頭,“這個姓可沒聽過……咱們以前見過?”
姓關的搖搖頭。
黃通冷笑道:“那麼黃某人是與閣下結有暗樑子了?”
“也沒有。”
姓關的一面說,身子向一旁移了一些,爲的是那地方寬敞一些,一旦動起手來,可有較富餘的地方轉動,這些看在黃通眼睛裡,便不再置疑。
“好吧,看樣子閣下決計要跟我動手了?”
對方藍衣人微微點了一下頭。他似平還想說些什麼,可是黃通卻已經不再給他這個機會——其實黃通早已經蓄勢待發,眼前把握着一刻良機,陡地自坐榻上彈身而起,室內動手自然不比室外寬敞。
黃通身子一經騰起,可真是輕若鷹隼,看不去整個背部幾乎與屋頂碰在一起,卻只是那麼緊湊地擦邊而過,“噗嚕嚕……”在空中一個疾翻,怒鷹似的已來到了藍衣人背後。由於對方顯然是“箇中高手”,黃通當然不敢手下留情,一經轉過身子,右掌向外一抖,用“金龍抖甲”的一招,陡然直向藍衣人背上抓去,這一掌包藏着精湛的內力。
就算對方使用“金鐘罩,鐵布衫”的功夫,也能夠給他打散了。
姓關的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在極見緊迫的一霎,只見他下肩,反肘——“叭。”
兩隻手掌猝然迎在一塊兒。
黃通樂得伸量一下對方的內力,兩掌**之下,他陡然間把內力向外一吐,滿以爲憑着自己精湛的功力,使對方萬難當受。
事實竟是大謬不然。
兩隻手掌甫一交接之下,緊接着卻又向兩下里分了開來——這一來可就分出了功力高下。
藍衣人落地生根,便是直挺挺地站在當地動也不動一下,黃通可就沒有那麼自然了,只見他後退的身子一晃,二晃,三晃,每晃一下退後一步,一連三晃,也就後退了三步。
三步之後,纔拿樁站穩。
非但如此,眼看着他那張黃臉,驟然間飛起了一片紅雲,這股上衝的逆血,力道極猛,一霎間像是要破皮衝出,卻又爲黃通內家功力緊緊吸住,眼看着他在一陣耳赤目紅之後,頭上的逆發,一根根都爲之站起。
藍衣人如果真有意思傷他,現在便是最佳的出手良機,但他卻沒有這個意思,他只是在一旁靜靜地觀察着他。
黃通終於度過了險境,漸漸地他即恢復如常,怒血平下之後,現出了他原本帶有倦容的一張黃臉。“足下好厲害的‘九轉真功’,黃某自出道以來,只聽傳聞,這還是第一次見過。”一面說,他悵然抱拳,道;“在下自愧不如,足下如果有殺害之意,這就請便吧……”說完這兩句話後,悵然發出了一聲長嘆,滿以爲對方必當毒手相加,自己敗了,固然不惜一死,可恨的是死非其時,心裡焉能不無遺憾。
藍衣人原本就沒有加害之意—一聆聽之下,他搖了一下頭,道:“黃兄功力練到如此地步,已十分難得了,這個天底下,能夠受得住我‘九轉真功’的人,只怕並不多見,你也就不必妄自非薄了。”
黃通陡地睜大了眼睛:“何必說這些無用之話,俺黃某人技不如你,沒有什麼好說的,你不是衝着俺來的麼,就請給個痛快吧!”
藍衣人冷冷一笑道:“就算我爲你而來吧,卻並沒有取你性命之意,再說你我無冤無仇,叫我如何下此毒手。”
黃通後退一步,揚眉說道:“這麼說你——”
“唉!”藍衣人微微含笑,道:“你現在還死不得呢,麥家老小,還要你大力救助,你又如何死得?”
黃通又是一驚,兩隻眸子直直地瞪向對方,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
藍衣人一雙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點點頭,溫和地道:“眼下不是長談的時候,不瞞你說,我與黃兄說來還稱得上是同路之人,意在除暴安良——”
黃通陡地精神一振。
藍衣人接道:“只是敵人過於厲害,卻不得不多加小心……”一面說,他即緩緩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哦——”黃通這才恍然道,“……這麼說,在下莽撞了……足下……請道其詳吧……”這可是“爲道不孤”,猝然間聽說,來了如此一個得力的幫手,黃通由不住信心大增——只是對方那個藍衣人竟似較他更爲持重,並無絲毫喜悅的表情。黃通這一霎更是百感交集,自問走南闖北,多年來向無敵手,卻不料此番竟是遇見了高人,只一招,已令自己爲之心折,可見得武功一道,確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端的自滿不得。
所幸聽對方口氣,還是同路之人,若是敵人一夥,這時焉能還有命在?他這裡不勝感慨,只顧自傷,一時無言以對。
藍衣人一雙精華內蘊的眼睛,仍然注視着他——“黃兄武功的確高明,只是……以黃兄所見,是否能是來人的對手?”這般單刀直人,開門見山的問句,卻是黃通始料非及,聆聽之上,不禁心頭爲之一震。
“足下問得很好——聽足下的口氣,似乎對於來人認識頗爲真切,可否賜告其詳?”
“你弄錯了,”藍衣人搖搖頭道,“這個人是出了名的老狐狸,沒有人知道他的底細。”
黃通正感覺到失望,對方仍有下文未完——“只是,我對他卻也並非一無所知——
事關至要,所以不揣冒昧,今夜前來造訪。”藍衣人這才訴出了來意:“黃兄不可不有所戒備。”
“啊——”黃通黯然點點頭道,“承情,承情。有關老賊金翅子的事,關兄……知道多少?”
藍衣人的神色甚是沉重地道:“此人姓‘過’,據說是出身長白一門,武功卻自成一家,高不可測。”
“啊……”黃通一時驚心不已。長久以來,江湖上對於金翅子這個怪人的傳說,還僅限於自己所知的一點皮毛,此刻自對方藍衣人嘴裡所道出者,顯然未之聞也。焉能不令他既驚且佩?一時之間,他重複着對方所道出的那個曾有所聞的門派:“長白門……
長白……門?關兄說的這個門派俺聽說過……此一門武功,似乎已失傳武林了,不是足下提起只怕終比一生,俺也不會憶起,想不到金翅子竟是長白門的出身……這就難怪了。”
藍衣人喟嘆一聲,緩緩道:“也許黃兄還有所不知,長白門武功,對於大多數的武林門派都具有剋制之功,這纔是最厲害之處。”說到這裡,他忽然中途停住,偏頭向窗外看了一眼——
黃通一驚道:“怎麼……”
藍衣人微微一笑,站起來道:“顯然是貴宅主人到了。”
黃通心中一怔,暗忖自己聽力向稱靈敏,何以竟全未曾聽出,心正疑惑,即見窗前人影略閃,一個長身玉立的綠衣少女,已然立足窗前。原來她先時藏身對面後檐,距離尚遠,雖然如此,仍未能逃過藍衣人觀察之中。
“對不起,午夜打擾,主人如不見拒,我這就進來了。”語音清脆,幾句話更是說得落落大方,顯然是向着黃通而發。
黃通雖不知來女何人,但看其身法,顯然大有可觀,絕非凡流,他早知此間居亭主人有一愛女名喚小喬,九華習技方歸,察言觀態,料必就是此女無疑。當下抱拳道了聲:
“豈敢,姑娘自便吧!”
語聲方歇,室內輕風一陣,對方綠衣少女已站立面前,起落之間,至爲輕靈,敢情是輕功一流身法,心中好不佩服,遂抱拳道:“想必是小喬姑娘了,失敬,失敬。”
來人正是麥小喬,因爲聽說黃通甚多事蹟,甚是敬佩。由於隔日即是中秋,大敵當前,想來商計一番對策,不料恰逢關雪羽在座,使她大爲驚異。她雖與雪羽有過接觸,但是對方其身分猶是諱莫如深,亦不便追問過緊,實在說,這個人在她心目中仍是一個待解的謎團,惟一可以確定的即是對方顯然對麥家沒有懷有敵意,這一點也最爲重要,使麥小喬放心不少。麥小喬因知關雪羽身負奇技,不便過於接近,正在考慮是否現身而出,卻被對方看破,只得現身縱出。
聆聽之下,麥小喬面現薄羞,向着黃通微微含笑道:“黃兄不必客氣,你的事家父多次說起,今晚上也虧了你現了一手,叫那些衙門口當差的人長些見識,要而然他們還當這個天底下沒有人當受得了他們的火槍呢!”
黃通欠身道:“姑娘過獎——這位關先生……”他不知身旁的關先生與對方姑娘是否相識,這一提起,麥小喬即笑向關雪羽看了一眼道:“真是巧得很,想不到會在這裡看見了你。”
關雪羽道:“姑娘萬安,請坐下說說吧!”
黃通雖然今日纔來,但既有投奔之意,便不能算是客人,況乎眼下來到下榻之地,自己便是主人,當下忙即搬過一張坐椅,請小喬落坐。
麥小喬見關雪羽在座,自是樂意向他討教,便不客氣地坐下來。
關雪羽看着她微微點頭含笑道:“姑娘來得正好,我正打算離開黃兄這裡,就便去看望一下姑娘,這倒是省事了。”
麥小喬那雙烏油油的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含笑道:“這就不敢當了。”
她目光敏銳,一眼就發覺對方關雪羽的行裝有異,不禁娥眉微皺,奇怪地道:“咦——你莫非要走麼?”
關雪羽點點頭道:“不錯,正是爲此來向姑娘辭行。”
麥小喬呆了一呆:“哦——這太突然了,爲什麼?”
關雪羽微微一笑,道:“目前臨淮關正是多事之秋,即將大亂,避秦之計,還是早走爲妙。”
麥小喬一驚道:“莫非有人找到了你所居住的地方,還是……”
關雪羽搖搖頭道:“都不是,姑娘不必多疑……”微微停頓了一會兒.他隨即又道:
“我們還會見面的——你也不必多問,一切日後自明。”
麥小喬微微點了一下頭,心內一片茫然。
黃通心裡卻一直惦記着關雪羽方纔所言之事,這時聽言,生怕他就此離開,忙向麥小喬道:“這位關朋友的身手,正是蓋世無雙,在下實難望其項背,在下方纔正在向他請教有關眼前大敵當前應對之策。”
麥小喬強作微笑點頭道:“是麼?”
關雪羽道:“難得姑娘在座,看看是否有什麼高見。”
麥小喬輕輕哼了一聲,說道:“關先生的面前,又豈有我置身之地?我只有洗耳恭聽的份兒罷了。
黃通聆聽之下,心裡微微一動,覺出這位麥姑娘話有棱角,卻不知因何而發,再看對方關先生.像是毫無所知的模樣,微微一笑,目光即轉向自己——“黃兄,方纔我們談到哪裡?”
黃通“哦——”一聲道,“先生說到金翅子的出身,以及長白門武功特色——”
聽到這裡,麥小喬亦不禁爲之動容,畢竟這件事,關係着眼前麥家的命運。
關雪羽點點頭道:“有關這個人的傳說,似平只是如此——我惟一要告訴你及姑娘,並且要你們提防的是這人的一門特殊功夫……”
麥小喬與黃通都爲之一震,所謂“知彼知己,百戰百勝”,能夠在戰前瞭解到敵人的出手,對於己方自是大有助益。
“這門功夫實在太可怕了。”以關雪羽這般蓋世身手,想不到在提及這門功夫時,亦不禁爲之色變,足可想知其威力驚人了。四隻期望的眼睛,全都注視着他。
關雪羽喃喃接下去道:“黑手功——長白門的失傳絕技,你們可曾聽說過?”
黃通輕輕啊了一聲,點頭無語。
麥小喬道:“我知道——你說的是‘黑手穿牆’……我聽說過。”
“正是這門功夫。”關雪羽點頭道,“是被傳說爲當今失傳武林的四門絕功之一,除了他以外還不曾聽說過任何人尚能施展。”
黃通點點頭,輕嘆一聲道:“在下昔年在西北居住時,曾經由一名隱士嘴裡聽說過……”
關雪羽微有所驚,道:“一名隱士,這人姓什麼?”
“姓……”黃通仰起臉來,想了一會兒才訥訥道,“姓……啊——是姓姜,人家都管他叫‘姜隱君’,是一個無所不知的奇人。”
關雪羽微微怔了一下,一霎間臉上閃過一片驚喜,只是這個人到底與眼前無關,聆聽之下,記在心中,暫時沒有追問。
麥小喬一心只留意着所謂的“黑手穿牆”功夫。聆聽之下,驚惶地道:“你是說,這個金翅子會這門功夫?”
“我正要告訴你,”關雪羽慢吞吞地道:“金翅子本人我是沒有見過,可是他的大名我確是久仰。這個人最拿手的便是這門‘黑手功’,出手取人心臟,每試不爽,是以江湖上傳說,凡是敗在其手下的,多爲‘無心’之人,是一個既陰且狠的可怕人物。”
麥小喬呆了一呆,即含笑着向關雪羽道:“我只當你對金翅子這個人一無所知,卻不知你對他了解得這麼清楚……”言下之意,頗似對於對方前此的藏拙有所不滿。關雪羽自然聽出來她言下之意,微微一笑,未曾置辯。
黃通自從悉知金翅子精於“黑手穿牆”功夫後,心情卻顯得十分沉重,一直在沉思之中。他一直希望關雪羽再能多說一些什麼,只是看來他似乎僅悉及此,別無所知了。
關雪羽果然別無所言,由位子上站起來道:“我走了。”說着,目光向着黃通轉了一轉,才向麥小喬點頭道:“姑娘保重。”
麥小喬緩緩地由位子上站了起來,想要說些什麼,終因黃通在座不便啓齒,神色戚然地默默又坐了下來。
關雪羽向着二人抱了抱拳,遂由几上拿起了他的隨身之物,待要步出——
黃通趕上一步說道:“俺送關先生一程。”
關雪羽一笑道:“何必客氣。”
雖然這樣,他卻也沒有堅持,一任黃通自開門扉,送他步出院外。
月色如銀,照耀得這附近景緻分明。
黃通趕上一步,情深真摯地說:“今日會見先生,實屬三生有幸,俺與先生真謂‘相見恨晚’,今夕何夕,我不知還有緣分再見先生,聆聽教益否?”一面說,正身彎前,深深向着關雪羽拜了三拜,便待離開。
“等-下。”關雪羽忽然叫住了他。
黃通面色戚然道:“先生還有什麼關照麼?”
關雪羽呆呆地看着他,微微苦笑了一下,點頭道:“你我確是相見恨晚……不過來日方長,還有的是時間,怎道今夕何夕?黃兄說玩笑話了。”
黃通喟然一嘆,道:“先生有所不知,俺這一次千里投奔,並非偶然……唉唉唉……”
說來話長,一時也無從說起,雖說是惺惺相惜,到底相知不深,有些話還是不便出口。頓了一下,他才向着關雪羽抱拳道:“今夜受聆雅教,正是俺夢寐欲知之事,後晚對敵,當能有所防患,果真不死,他日當與閣下有相見之日,麥姑娘還在相候,這就不多送了。”
“且慢。”關雪羽再一次叫住了他,卻是隻管目注着他,遲遲不出一言。
黃通只當他有話要說,見狀不禁有些費解。
決定一件事情,有時候並非易事,尤其是涉及本身利害得失之時,更不容易。關雪羽正是爲此有些難定取捨,終於,他作了一個選擇:“黃兄……我這裡有件東西,暫時借你一用……”
說着,他從身邊行囊內取出了一個體積不大的黑皮口袋,像是鼓膨膨的,也不知裡面裝着什麼?
黃通雙手接了過來,只覺得入手甚輕,一時爲之茫然道:“這……裡面是什麼東西?”
“是一面護心寶甲。”
“護心寶甲。”黃通顯然爲之吃了一驚,可是緊接着,他就立刻又明白過來,不禁臉色大爲驚喜。
“這……”黃通連連點頭道,“俺明白了,隆情厚誼,永存肺腑,多謝了。”
關雪羽慨然道:“有此寶甲護心,便不愁金翅子毒手加害,穿着時務必貼肉,外置常服,便不會爲其發現,此物得自我‘燕’門家傳,黃兄你要仔細施用,不可爲外人所知,否則……必罹殺身慘禍。”
這一“燕”門家傳,不啻暴露說話之人真實身分,只是言者無心,聽者亦無意,雙方面都沒有留心這句話。否則以黃通之閱歷,自然立刻就能認出對方真實身分。
黃通原在發愁後日中秋之會,尤其提心的是金翅子的“黑手穿牆”功力,現在有了對方這件護心寶甲,自是憂心大去。當時至爲感激地道:“俺記住了,大恩不言謝,日久見人心,俺回去了。”
關雪羽輕輕一嘆,道:“以你武功,配以寶甲,原可立於不敗之地,只是據我所知,這個金翅子實在厲害,即使有我在旁策應也不見得就……”
黃通一怔,心中暗自奇怪,對方口氣,似乎也欲介入其事,只是他既未曾明說,自己也不便出言詢問,更不能以此相請。這類拼命之事,除非自身心甘情願挺身承當,任何人也不便以此相強。是以儘管心裡一動,也沒有出言詢問。
關雪羽看了一下月色,點點頭,道:“我這就去了,遲了恐怕來不及了,請關照麥姑娘多多保重,我——”原想多說幾句,話到脣邊又忍住了,拱了拱手,身形陡地騰起,有如飛雲一片,交睫的當兒,己是十丈開外。月色裡,似見他落身於一棵高大的松樹尖端,不過是沾了一下腳尖,第二次拔身而起,便已是無影無蹤。
黃通近看他縱起身法,雙肩一平如水,竟是絲毫不動,只是這足尖下盤用力,知悉輕功極流身手,自己雖以輕功見長,自問卻無此能力,心中好不佩服。再看對方借與自己的那個護心寶甲,不過是巴掌大小的一個皮袋而已,由於關雪羽曾關照不可出示於人,當下小心地收入懷內。
他這裡方自收好,只覺得面前人影乍閃,麥小喬已現身眼前。
黃通招呼道:“姑娘來了?”
麥小喬四下看了一眼,悵然道:“他走了。”
黃通道:“剛纔離開,姑娘有什麼事麼?”
麥小喬悻悻地搖頭道:“算了。”
二人遂轉回室內。落座之後,黃通感慨道:“這位關先生武功之高,爲俺平生僅見,實在是一個異人……”
麥小喬冷冷一笑道:“有些人身具異功,卻是畏懼強敵,見義不爲……”
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住了,苦笑了一下,道,“難道他會是這種人?哼,真希望我沒有看錯他纔好……”
黃通搖搖頭道:“關先生眉目間正氣逼人,不像是姑娘所說之人……”
麥小喬翻眸看了他一眼:“你又怎麼知道——哼!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他真如黃兄你所說,就不該在這個時候離開——”輕輕一嘆,臉上浮現出一份傷感之色,她落寞地垂下頭來:“我還以爲他……唉,我竟會錯看了他。”
黃通怔了一下,忽然想起道:“剛纔關先生離開之時,好像曾經說過,他還要回來,也許他有意暗助府上一臂之力,可不願事先告知也不一定。”
“是麼?”麥小喬苦笑着說道:“果真如此,他也就不會走了,我不會這麼認爲……”搖搖頭,她面色益冷地道,“算了,不要再談他了,今天晚上來看黃兄,一來是面謝你的見義勇爲,再方面是來請教後天的對敵之策,不知你可有什麼對敵高見麼?”
“姑娘誇讚了。”黃通濃眉微皺道,“姑娘即使今夜不來,在下明日亦當會稟明令尊,親自拜訪,面商機宜。”說到這裡,臨時頓住,張目左右看了一眼。
麥小喬一笑道:“你大可放心,這裡沒有閒人。”
黃通道:“這樣甚好……以在下之見,後天夜裡.金翅子老賊,必然親自來臨,府上雖有神機營的火槍防守,一來數目太少,再者金翅子武功太高,只怕難以防阻,姑娘你意如何?”
麥小喬點頭,道:“誰說不是,幾桿火槍也只能嚇嚇尋常百姓,遇見了真正有本事的也就沒有用了。”
黃通道;“以在下所見,兩位令親,現應先行避居別處,等過了此一風波之後再行轉回,姑娘以爲如何?”
麥小喬搖搖頭道:“這件事我早就跟爹爹說過,行不通。第一,我父親不欲嫁禍於人,如果他們二位老人家逃開,勢將連累全家滿門上下;第二,逃過了今日,又怎能斷定逃過明天?再說如今時間也來不及了。”
黃通想了一想,也確屬實言,不覺點頭道:“姑娘說的也是,雖然如此,府上地方甚大,即使到時,令尊不得不出面應付一二,令堂也宜事先擇地藏匿,不宜爲來人探知的好。”
麥小喬點頭道:“過件事我也與母親商量過,她老人家雖不願獨自躲藏,但卻也由不得她了,到時候由我護侍左右,一切再見機行事吧,只是父親那一面,卻要全靠黃兄大力周全了。”
黃通道:“在下正是此意。”說到這裡,他慨然嘆息了一聲,又道,“姑娘請放寬心,俺必當竭盡全力保護大爺安全,萬一不敵,也只有以身相殉了。”說到這裡,一時面有戚容,令人大生感動。
麥小喬一時連眼圈都紅了,“……黃大哥,你言重了,你可千萬不能存輕生的念頭,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要人活着,總有希望,請你務必要答應我。”一片真情流露,說時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點點滴滴,滑腮落下。
黃通想不到這位姑娘竟是至情中人,見狀呆了一呆,甚是感動地道:“黃通記住了姑娘金玉良言,不敢輕言犧牲就是……夜深了,明日再從長計議吧!”
麥小喬站起來道:“好吧!黃大哥跑了一天路,累了,還是早些休息,明天父親還要與你商量好些事情呢!”說完,她即步出室外。
黃通跟出來,只見麥小喬向着自己微微一點頭,身形略閃,已掠出了三數丈外,隨即消失於夜色之間。
黃通打量對方姑娘的身法,雖不能與關雪羽等量齊觀,卻也不同凡流,與自己竟也只是伯仲之間。他久仰這位姑娘在九華習技,學得一身了不起的功夫,今日總算眼見,麥玉階有這麼一個女兒也實在足以告慰了。返回房中,在燈下,他打量着那件“護心寶甲”,見是形同黑緞子一般地一件薄薄背心,當然絕非絲緞,入手柔軟不皺,卻又具有彈韌之力,體積既小,分量又輕,既非金屬,又非絲帛線麻,實在瞧不出是何物所織。
如非關雪羽事先告知,他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這麼小小單薄的一件東西,竟有“護心防體”之功。心中實在好奇,即脫下上衣,將這件寶甲穿上,試着用右掌在上面一折—
—他初次不敢用力,只是輕拍一掌,只聽得“啵!”地一聲,這一掌竟像是擊在了羊皮筏子上一般,居然爲之反彈了起來,妙在肉身竟似未覺。黃通不由得大是驚喜,第二掌隨即加了三成力道,當即一掌重擊下去,和上一次沒有兩樣,耳聽得“啵!”地一聲脆響,整個身子爲之大震了一下,差一點由座位上倒了下來。那隻右手爲之高高彈了起來,再察自身,除了掌下時遍體一熱之外,竟是毫無所傷。細推其原理,分明是把加諸的力道,由“點”向全面擴散開來,是以雖有震動,卻無傷害之力,再加上其本身的彈韌力道,自然把猝來的力量大大化解開來。
這一發現使黃通極感興奮,大敵當前,竟然多了這麼一件防身至寶,實在是意想不到的助益。爲了測驗這件護心寶甲是否兼有防刀之功,他即取出一把匕首,試向衣角上輕輕一戳,耳聽得錚然一聲,聲如裂玉,竟然未有所損,心裡一喜,第二次加重了力道,再刺下去,這一次由於力量甚大,刀尖下處,先是“錚!”的一聲,緊接着“咔!”的一聲脆響,那口匕首的刀尖,竟然斷折爲二。經此一試,黃通乃大感放心,不再多疑。
因恐寶衣失落,乾脆就穿在身上睡覺,心中一穩,再加上連日來晝夜奔波,因是倦極,心中略安,一枕甜甜便即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