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七先生練完了氣功之後,身子重新站好,緊接着卻又擺出了一個姿勢。
鳳七先生那個站姿很奇怪,蜷着右腳,只用左腳站在地上,身子微微半蹲,隨着右手的緩緩推出,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待到收回時,才又慢慢的吸進,顯然是先前的吐納未了之勢。
關雪羽原意恨不得立刻離開,偏偏勢又不能,須知武林之中,最忌諱泄露本門身法,一旦爲鳳七先生撞見,極可能反臉成仇,即使是落下一個窺人隱私的罪名,也不光彩,心裡越是後悔有此一來,越不敢驚動對方,落得有口難辯。
鳳七先生顯然沒有一些警覺,兀自繼續着,如此又持續了一段時間,才停了下來。
由於他一再重複着相同的一個動作,關雪羽即使無心窺伺,卻也情不由己地在心裡留下了深刻印象。
所幸鳳七先生沒有再繼續下去,這“混元一氣功”正是他目前練習的重心,當下取衣在手,轉過身來,一徑向住處樓閣轉回,兩隻雪鷹長瞅一聲,就像一雙護駕的衛士,緊緊跟隨着主人身後緩緩前進,轉瞬之間,這一人二鷹,隨即消逝於樹林之中。
又過了一會兒,關雪羽纔敢移動身子,自忖着主人必然已經轉回樓舍,這才循着來路退回。
一路上他仍然施展踏雪無痕的輕功絕技,生怕在現場留下了任何足跡,待到出得樹林,一陣風起,直使他機靈靈爲之打了一個寒顫,想及方纔所見,兀自由不往猶有餘悸。
他原本就知道這個鳳七先生一身武功甚是了得,直到方纔那一霎,才親眼證實了對方的精湛實力,竟然較諸他想象的更要高出甚多。
一個習武的人,他本人必然是對於武學有所仰慕,一個習武的人,尤其是有着傑出武功的人,也必然會多少有一點“惟我獨尊”的英雄觀念,通常一般而論,那便是最不能容忍別人的武功高過於自己。關雪羽顯然是屬於前者類型的人,這個念頭的滋生,不禁使得他對於鳳七先生這個人油然生出了幾分尊敬之意,自然,同時也感傷於自身的不成氣候與渺小。
颼颼的風貼着雪地刮過來,在此高山極峰,真有股子冷勁兒,直有如萬千根細小的鋼針,紛紛刺向肌膚,猝當之下,真叫人有些吃受不住。
關雪羽出時過於倉促,根本不及多穿衣服,這時不得不借助本身真力,將一股暖洋洋的丹田元陽之氣自小腹提起,隨即布及全身,漸漸地身上隨即生出了一番暖意,那刺膚的寒風,也就不再可畏了。
他順着一條曲折的雪間小道直直而前,走了一程,定下腳步,四周認了一認,覺得很是陌生,很可能把路走岔了,驀然擡頭,雪光映襯裡,發覺到側面前方聳立着一座小小閣樓。
他先是心裡一驚,只以爲自己糊里糊塗地看花了眼,再看之下,才認出了正是日間同着冰兒一起來過的那一座紅石小樓——瞎婆婆盧幽居住的地方。
真沒想到胡走瞎撞之下,竟然會來到了這裡。
心裡想着,正待轉身,卻又動念道,這位盧婆婆曾說過要我每天抽出一個時辰到她那裡去一趟的,想是有什麼特別用意,我何不此刻……只是現在太晚了一點,不便打擾就是。
思念之時,腳下已來到樓前,想着不妥,便又轉過身來,不意身子方自轉過一半,耳邊上已聽見了陰森森的一聲冷笑道:“既來之,則安之,你就進來吧!”
關雪羽心中大吃了一驚,他一路之上,皆是施展輕功而來,況乎距離對方樓外,少說也有兩丈開外,其間還隔着一層石牆,就是這樣,仍然未能逃過對方耳朵,這盧幽可真有些不可思議的怪異伎倆了。
事出突然,關雪羽一時爲之愕然,正不知回答什麼,卻只見正面的兩扇樓門,已霍地自行張開來了。
到了此時,容不得關雪羽躊躇不前。
他輕輕道了一聲“打擾”,即行舉步直向着門內走進去。迎面襲過來一陣微風,卻是柔中帶剛,緊接着身後房門“吱”地一聲輕響,又自合攏。
關雪羽猛地擡起頭來,目光所接觸到的,只是那一盞青濛濛的孤燈,別無所見,整個大廳空蕩蕩的,卻連鬼影子也沒有一個。
“你覺得奇怪麼?”
聲音落自頂上,有似空谷迴音。
隨着關雪羽擡起的頭,幾乎把他嚇了一跳,原來他所要見的那個盧幽高高在上,整個人活像一隻大守宮,平平地貼在天花板上。
內家武功之中,原來就有“壁虎遊牆”這一門,但是也只能作側面的貼壁而行,像眼前盧幽這般垂直地懸在頂上。接觸而僅僅不過只是一雙手掌,兩隻腳尖,只憑着這麼小的接觸,竟能把整個的身子懸貼室頂,簡直是不可思議之事。
即以“壁虎遊牆”這門功夫而論,也是走動較靜止爲易,能夠定身不動者,纔是一等一的內家高手,自然,像眼前瞎婆婆盧幽如此施展方法,足足可以稱得上前所未見,未之聞也。
盧幽說完了這句話,雙掌微鬆,直直的軀體,隨即脫離室頂,緩緩向下落來,不是飄,卻還比飄更要來得緩慢,那麼徐徐地下墜,簡直輕若無物,直把關雪羽看得毛髮悚然,由不得後退了一步,若非是他早已確定對方這個人的存在,簡直要把她當成一個鬼怪,一個幽靈……
那麼緩慢的下落之勢,足以顯示出她身子該有多麼輕,卻又並非僅僅只是一個輕字所能涵蓋——那是一種驚人的氣功提升,關雪羽在神色微定之下,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
眼前落下的人影,待到距離地面相當位置時,忽然靜止住,接着上身直起,下身下降,緩緩地直立地上,整個過程配合得恰到好處,天衣無縫。
“燕雪,你可見過這種身法麼?”
臉上一片冷漠,語音卻十分和藹,那一雙空具形象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對方。
關雪羽搖頭說:“沒有。”
“那麼,你可曾聽人說過?”
“也……沒有……”盧幽臉上終於泛起了淺淺的一抹微笑.像驕傲卻又含蓄着幾許淒涼。
“你是燕家門的子弟,不應該一無所知。”
她輕輕地哼了一聲道:“如果我判斷正確,你父親燕追雲多少也該有了入門的功力,雖然我們的練法並不一樣。”
關雪羽搖搖頭說:“我父母功力甚高,但是還絕難達到這般境界,盧前輩,這是一種氣功的提升功夫麼?”
“你果然有些見識。”
“我只是如此猜想而已……”
“你猜的不錯……”
盧幽坐下身來,隨着指了一下道:“坐下說話。”
關雪羽依言坐下,正在她對面。
“燕雪,我告訴你,方纔你所看見的這門功夫,本名就叫‘提升術’,乃是當年蒼松老人所創始,百年以來,擅此術者鳳毛麟角,據我所知,大概只有三人。”
“三個人?”
關雪羽不禁吃了一驚,才知道自己真正是“孤陋寡聞”了。
盧幽點了一下頭,伸出一雙白淨的瘦手,用兩根手指頭比了一個掐的樣子,距離座前三尺以外的燈捻子忽然爲之一明,落下了一些火星子。
她雖然雙目失明,但這些動作,簡直比起有眼睛的人還更爲仔細,不容你不爲之怦然驚心。
用凌虛的劈空掌力,儘可以在百步內外取人性命,其實極難,卻是有道可循,而似眼前“信手捻燈”,看似易,卻是真難而又無跡可循。
這個女人真正有不可思議、令人匪夷所思的武功了。
“這三個人一個是長白山的老人蔘,人稱銀髮藥王社可喜,第二個便是你祖父燕七,第三個就是我——”
關雪羽由不得心裡又自一驚,這其中牽扯到自己祖父,已是讓他吃驚,而更令他吃驚的是,老人蔘這個人,如果他記憶不差,這個老人蔘便是當今橫行天下金雞太歲過龍江的師父了。
盧幽木訥道:“如今你祖父已作了古,老人蔘東江戰後,外面傳說他也已死了,果真如此,便只有我一個人了。”
關雪羽道;“老人蔘即使死了,他弟子金雞太歲很可能繼承了他一身絕學。”
盧幽道:“你提的是那個姓過的小子?我聽說了。”
提起了過龍江這個人來,關雪羽確實有過多感慨,其中不僅僅只是仇恨,更有着無限遺憾……那一晚,在石窟中,自己原可不費吹灰之力將他殺死,爲世間除此大害,偏偏竟是下不了手,以至於任其見機而遁,自此渺無蹤影,也不知他的下落如何?
“你在想什麼?”
盧幽的話,使得他猝然警覺,忙問道:“沒有什麼,老前輩,你可見過這個人麼?”
搖搖頭,盧幽說:“沒有,不過我知道老人蔘收了這麼一個好徒弟,並把他一身所學,傳授給了他……果真這樣,這個姓過的當是十分了得了……”
頓了一頓,她才又接下去道:“如果你祖父燕七也傳授了你父親,那麼你父親如今功力,當必不會在陸青桐之下,很可能還超過了他。”
關雪羽頗似意外地道:“這麼說陸前輩並沒有學會……”
盧幽冷冷一笑道:“我沒有教他,他一輩子也學不會,也可能是他爲什麼不得不還養着我的道理,如果我已傳授了他,只怕早已活不到如今……”
關雪羽暗中打了個冷顫,沒有搭腔。
“你不識青桐的爲人,認識他不夠深……”盧幽喃喃地道,“他是一個極具心機,心胸險詐的人……他太要強好勝,見不得這個天底下任何人的武功高過於他,且又心狠手辣,作事只問目的,不擇手段,再加上他武功高強,聰明多智,因此,便成了一個極厲害的人物,我只怕你會着了他的道兒。”
關雪羽冷冷一笑道:“我無求於他,又怎麼會着了他的道兒?只是他好生生地把我帶來這裡,卻令我大是不解,究竟又爲了什麼?”
盧幽“哼”了一聲道:“你用不着急,就快會知道了,你也用不着懊喪,若沒有這個機會,你不會認識我,也就錯過了你畢生難逢的機遇。”
關雪羽爲之一怔,道:“老前輩的意思是……”
“我要收你爲徒,傳授你幾種武功,你可願意?”
關雪羽微微一驚,由不得喜形於色。
盧幽微微點了一下頭道:“且看你的造化吧,你且先莫高興,十天之內,你可能盡得我傳,也可能一無所獲,其中奧妙,端在你的靈悟之力……”
說到這裡,她竟長嘆了一聲,道:“這你就知道了,要造就一個非常身手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僅僅只憑毅力有時候仍是不夠的。”
關雪羽道:“老前輩要傳授在下武功,自是難能可貴,只是若要列在下爲門牆之內,收爲弟子卻是與我燕家門規有礙,這就恕難從命……”
盧幽說道:“這個我也就不強你所難了。”
她隨即又嘆息一聲道:“看來我這一輩子是命中註定了的孤獨到底,到老也沒有傳人的了。”說到這裡,她站起來道,“你跟我進來。”轉身向裡面走進。
關雪羽應了一聲,跟着她進入內室。
他這裡方自一腳踏入,頓時只覺得四下裡一黑,有如掉進了染滿了墨汁的巨缸,耳聽得身後房門關閉之聲,簡直不知道置身何境,此時此刻,非但看不見前行的盧幽,簡直伸手不辨五指,這個盧幽把自己帶來這裡,卻又是鬧的什麼玄虛?
“你覺得黑麼?”
黑暗中傳過來盧幽的聲音。
“太黑了。”關雪羽莫名其妙地道,“老前輩還是請亮着了燈,纔好說話。”
“那倒不必。”盧幽冷冷道,“數十年以來,自我雙眼失明以後,一直就是過着這種日子……這樣你便可與我處於相等地位,有着同樣的感覺,我所要傳授你的功夫,正是非此不可。”
關雪羽暗忖着,原來如此,卻是不迭地叫苦。
盧幽道:“這是一間十分寬敞的屋子,裡面各物不缺,慢慢的,你便會有所適應。”
話聲微頓,關雪羽只聽得一絲極爲細微的破空之聲,自右側方,向着自己臉上襲來,如非關雪羽昔年在暗器聽風術上下過一番苦功,像耳邊上這一絲異音簡直無能聽見。
然而此一霎,他卻不能掉以輕心,驚惶之中,眼睛既不能有所見,便只有憑諸感覺,慌不迭地把頭一偏,“絲”一聲,一件比蚊子還要小的細小物什,由耳邊上滑了過去。
緊接着另一絲異音,較諸比前一次更爲細小的,直循着他顏面正中直飛了過來,簡直細小到若有似無。
關雪羽卻寧可信其有,慌不迭地向後一個倒仰,像是恰恰躲閃而開。
耳邊上即聽得盧幽微笑道:“很好,你總算沒有讓我失望,通過了入門第一關,有資格登堂入室,接受我的‘神寶無相定心止觀’功力了,可喜可賀。”
關雪羽既驚且慰地道:“方纔是什麼暗器,這麼細小?”
盧幽道:“哪裡是什麼暗器,只是兩根細小的髮絲而已,尋常人是無論如何也聽不出來的,這證明了,你曾練習過燕家的‘暗器聽風之術’有了這樣的根底,對你現在參習我太乙門的功力,大有裨益。”
“太乙門?”
“你當然不會聽過這個門派。”盧幽道,“因爲這個門派早已不存在武林,而我是僅有的一個而已。”
話聲一頓,關雪羽立刻覺出面前疾風襲近,猛可裡一股勁風直向他臉上襲來。
關雪羽“啊”一驚,仰面翻身,躲過了對方無形的一拳。只是躲過了上面,卻躲不過下面,緊接着腰上一緊,卻似中了對方一掌。
這一掌盧幽當然留了分寸,雖然這樣,關雪羽不禁被打了一個踉蹌,腳下一閃,撲通一下栽倒地上。
他身子方倒,耳聽得盧幽聲音道:“小心。”
緊接着“叭!叭!”兩聲,關雪羽左右雙頰上已自各着了一掌。
這兩巴掌可是打得不輕,等到關雪羽起手阻攔時,對方早已退回了身子,一來一往,真是快若飄風。
關雪羽被打得兩邊臉直是發熱。
耳聽得暗影中盧幽冷冰冰的聲音道:“一錯再錯。哼哼,你要記住,受創之後最要保持鎮定,因爲最厲害的殺手常常是待機而出,如果你能鎮定,這兩巴掌你應該是躲得過的。”
捱了打還要聽訓,心裡的確不是滋味,但是對方說的確是實話,卻令他好生慚愧。
他暗自思忖,果然如此,以自己官感聽覺,真要是能沉着鎮定,對方這兩掌一定是傷害不到自己,雖然說起來人人省得,可是做起來卻又是一回事,倘能深記,也不在白白捱了兩掌。
心裡思忖着,隨即站起,方自道了聲:“老前輩——”
話方出口,只覺得右肩上一沉,“啪”的一聲,又着了一掌。
這一掌不重,關雪羽方自愧窘,耳邊上“呼——呼——”的兩聲疾風掃過,直向他左右雙頰上摑來。
“原來那肩上一拍只是一個引子,旨在聲東擊西,接下來的左右開弓,纔是原來打算。”
有了方纔的前車之鑑,關雪羽總算學乖了,急切間慌不迭身子向下一矮,同時雙手一插,雖然看不見對方,卻用假想方式,猝然分開雙手,向對方兩腕上抓去。
他雖然招式施展得極快,卻仍然撲了個空。
只是有一樣,卻沒有再冤枉地捱上兩掌。
“這一次好多了。”
聲音發自身後頗遠處,顯示着盧幽的來去自如以及奇快身法。
同樣在暗室之內,關雪羽總算還比對方多了兩隻眼,只是比較之下,盧幽倒像是好人一個,而關雪羽反倒像是一個瞎子了。
但其中微妙何在?
關雪羽一經思忖,突生出無限嚮往,陡然間有所徹悟,感覺出此番造化大非尋常,萬不可失之交臂。
盧幽說道:“這十天之內,我所要傳授你的功課,均將於這間黑室之內完成,你如具有靈性又能細心體會,將是受用無窮。”
說話之間,關雪羽已隱約可以看見身側黑暗之中,忽然間現出了兩點極爲細小的火星。
在遍室極黑,伸手不辨五指的情況裡,這小小兩點火星,不啻是惟一能見之物,雖然細小到較諸針尖大不了多少,到底還能看見。
他身形連閃,即向其中之一快步走了過去。
勿聽見盧幽道:“小心腳下。”
話聲才住,叮噹兩聲,已被他踢倒了一隻瓶子。
“噢——這是什麼?”
一面說隨即彎下身來,伸手就往地上摸索。
費了老半天的勁兒,才被他摸着了,果然是一隻空了的瓶子。
盧幽道:“你找到了?”
關雪羽道:“還好沒有打破。”隨即擺好原處。
“好,你繼續走吧!”
關雪羽暗忖着地上既有東西,還是小心的好,不敢像先前這般冒失,聆聽之下,緩緩地向前又自邁出了一步。
不想慢儘管是慢,仍然不免觸及了腳前的物什,叮噹聲中,又是一隻瓶子倒下了。
盧幽的聲音一笑道:“不必管它,你只小心前進就是了。”
關雪羽應了一聲,自忖着防不勝防,便自小心着繼續前進,他雖然儘量的小心謹慎,亦不免再三失足,只聽得連續叮噹聲響中,也不知踢倒了多少,最後才自走到了那點亮有小火星之處。
試着用手輕輕一觸,才知道是一枚小到不能再小的細細線香,被一根長線垂吊在空中。
那點火星,充其量只不過是點火星,僅僅只能供明眼人用以識別而已,若想以之照明未免過於天真,心裡實在不明白盧幽何以如此佈置,用心何在?身邊卻聽見盧幽微笑之聲。
“你一共踢倒了十八隻瓶子,比我所設想的二十一隻,竟是少了三隻,倒也難得。”
她接着道:“這屋子裡,一共有一百○八隻瓶子,是按照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混合陳列,你不要小看了這個陣仗,認爲無足輕重,有一天你忽然開了竅,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便已是另一番造就。”
關雪羽心中納悶,問道:“老前輩的意思……”
盧幽道:“物與物之間,均應有所感應,這些瓶子擺在地上雖然只是一個靜物,但人是活的,在你舉手跨足之間,如不能借助氣機的折射有所感應,你的身手便只能達到一個一定的境界,反之突破了這個關口,便海闊天空,無上無境,任你遨遊自在了。”
關雪羽心頭一明,點頭道:“我明白了。”
“只是明白還不夠。”盧幽接着道:“我現在所要傳授你的,是你以前聞所未聞的,每一樣都必須靈智結合,妙用巧思,一經突破,便左右逢源了。”
盧幽接着說道:“就像眼前這間暗室,對我來說,可以說是絲毫不受影響,我雖然雙目失明,卻比你們有眼的人更爲靈活,這其中道理,便是如今你所要領會的了。”
話聲一頓,只聽得“呼”的一聲,由近身的風聲感應裡,可以猜知對方已來到了面前。
關雪羽慌不迭向後退了一步,“當”一聲,又踢倒了一隻瓶子,俟到站定之後,才知道對方並沒有向自己出手,好不慚愧。
盧幽冷冷地道:“你的時間十分緊迫,十天之內如不能有所體會,只怕便一無所獲。”
這幾句話還未說完,身形已飄然遠揚,她身法必定巧妙十分,隨着身形的連轉,話聲也變得高低抑揚,須臾而遠,待到尾聲時,又復來到了近前。
關雪羽一驚之下,好生欽佩,立刻明白了對方是藉助聲音的高低迴轉,指示身法的運用——既然如此,又何必不乾脆點亮了燈,要自己看個清楚?噢!他緊接着就明白了。
因爲那麼一來,自己便只用眼睛而忽略了聽覺於諸般感應,盧幽確實是用心良苦。
一霎間,他提高了警覺,聚精會神地向對方留神注意。盧幽道:“太極生兩儀——
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滿乾坤——”
每說一句,字音抑揚分出高低,顯示着她身法轉動的疾緩,其流動靈活,一如蝴蝶穿花,四句話帶領着她轉動的身子,走遍了暗室每一個角落,卻不會碰倒地上任何一隻瓶子。
關雪羽暗自叫了聲苦,他雖百般仔細,卻仍然聽辨不出一些門道來。
盧幽也不再與他答話,儘自說道:“虛無者空空也,含一氣者即不爲空,虛而生有,是逆運先天真一之氣也——”
關雪羽心裡一動,由不住屏住真息,凝神以注。
“此先天真一之氣,爲人性命之根,造化之源,生死之本……”
話聲未已,已是數度來回。
這一次關雪羽終於抓着了竅門,注意到對方話聲中一絲連續的氣機,將斷未斷,絲絲相連。
“這先天真一之氣,形跡未露,其理已具,一出乍收,收即復出,可以遊行四方—
—觸人之未觸,識人之未識,其形象儼然太極一氣也。”
話聲一如前狀,身法之巧快曲折,恰如出穴之蛇,形未至,氣音先使,關雪羽已不似先前之朦朧,似悟不悟,已是呼之欲出。
盧幽又將前說之言再說一遍,關雪羽已深深爲對方形態所吸引,試着將本身真力逼出體外。
盧幽道:“人爲萬物之靈,能感通諸事之應——”
一面說,盧幽已旋身來到雪羽正面。
關雪羽幾乎可以肯定,她來到了那個方向。
盧幽接下去道:“是以心在內,而理周乎物。物在外,而理具於心。”
關雪羽不覺轉動了一下身子,感覺到盧幽的身子,又到了另一個方向。
“意者,心之所發也,是故心意誠於中,而萬物形於外,內外總是一氣之流行也。”
話聲一頓,身形已戛然而止。
“燕雪,你可記住了?”
關雪羽不知不覺裡,已是大汗淋漓,點頭道:“弟子拜領,不敢忘記。”
“你可知我此刻身在何方?”
黑暗之中,話聲如清風遍吹,不可捉摸。
但關雪羽卻已認定了她的藏處,仰首道:“上面。”
盧幽發出了一聲微笑,緊接着疾風轉過,耳聽得“吧嗒”一聲,一片火光出自前方,只見盧幽手持着一個火摺子,發出了大片火光。
接着她燃着了一盞燈,即行收起了火摺子。
關雪羽環顧四周,才發覺到這間密室,顯然就是對方用以練功之用,室內雖然有窗,早已爲布幔封死,故此連星月之光,亦不可見,卻只見滿地都是倒下的瓶子,末倒下來的,卻按照八卦形象排滿全室每一個角落。
這番景象看在關雪羽眼中,由不住怦然心驚,慢說是在黑暗之中,就是眼前燈光火亮,想要一隻瓶子不倒地全然通過,也是不易。
盧幽這時已盤坐在石几之上,微微嘆道:“你總算不錯的了,今日回去,細細地把我所說的話想上一遍,如能貫通,便是你天大的造化,終生享用不盡。”
微微一頓,她含着笑道:“你居然自行將真氣放出,可見你生具慧根,這種觸類旁通的靈思,不是一般人所能領會的,我很高興,你回去吧,明天起,日來兩次,時間隨你。只是切記,不可讓陸青桐知道,甚至於冰兒那個丫頭跟前,也不可露出一點口風。”
關雪羽嘴裡答應,即行告辭轉回。
這一夜他再也難以入睡,集中精力用以思索盧幽所說之言——那些含有高深哲理的內家真訣,直到天光明亮,才被他悟出了真諦,頓時心情大爲暢快。隨即盤膝榻上,連施了一陣吐納氣功,直到冰兒送來早飯,他才起身漱洗。
早餐只是一大鉢粘米香粥,粥裡摻有三絲,卻是雪山的特產,雪雞、雪菇、雪筍,三樣切絲,混同香米一併熬煮,又稠又粘,香噴噴的真好吃,關雪羽一口氣吃了個精光。
冰兒一旁看見,好開心地說;“還要不?”
“不要了,不要了。”關雪羽說,“吃得太飽了。”
冰兒一面收拾碗筷,一面說:“堂主一早就出去了,說是明後天纔回來……”
“啊?他上哪去了?”
“那就不知道了。”冰兒搖着頭說,“他老人家不說,誰也不敢問。”
說到這裡,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道:“啊,我差一點還忘了,大四兒說相公救了他的命,要親自來向你道謝,一直還候在外面呢!”
關雪羽說;“他也太客氣了,我看不必了。”
冰兒道:“他跟我說了好幾次,早先堂主在,他不敢隨便進來,今天一大早他就來了,傷得這麼重,看起來也是怪可憐的……相公你就見他一見吧!”
關雪羽一笑道:“客隨主便,這就請他進來吧!”
冰兒答應着,隨即轉出,過了一會兒即同着大四兒一併進來。
關雪羽乍見之下,倒真不禁嚇了一跳,幾天沒見,沒有想到他竟然會變成了這個樣。
原來大四兒前次受傷頗重,若不是鳳七先生醫治得法,藥性通靈,就算這條命不至於送掉,也必將落成殘疾了,雖然如此,看上去也夠瞧的。
大四兒人本來就生得精瘦,現在看過去,簡直成了皮包骨頭,胸肋間由於刀傷奇重,暫時還不便直腰,拱着個背,活似一隻大蝦米,那張臉乍看上去,一下子就像是老了十年似的,黃焦焦的,像塗了一層黃蠟。
雙方乍一見面,只見這個奴才拱手道了一聲:“關大俠……我來給你老謝恩來了。”
說完“撲通”一聲,拜倒地上,連連直向着關雪羽叩頭不已。
關雪羽慌不迭上前攙住他道:“大管家不必多禮,不敢當,不敢當。”
大四兒連磕了三個頭,才抖顫顫地站起,在一張位子上坐下來。
關雪羽道:“這一次你傷勢過重,該要好好休息一陣,暫時卻不便走動呢!”
“恩人說的是。”大四兒凝着那張黃臉,兩片嘴脣一咧,眼淚情不自禁地淌了下來,擡起手用袖子在臉上抹了一下,吸着鼻子道,“這一次要不是恩人你仗義援手,大四兒這條命肯定的是保不住了……經過這件事後,我纔算真正認清了關大俠你這個人,大四兒以前是狗眼看人,錯待了你老的地方,還請恩人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別往心裡放……”
說着說着,眼淚可就又情不自禁地淌了下來,想到悲處只管張嘴喘着大氣兒,不經意地嗆得直咳嗽。
冰兒皺着眉毛,看似同情又責怪地道:“老大不小的了,你又哭個什麼勁兒?真沒出息。”
一面說,忙自爲他端過痰盂去。
大四兒又是哭又是咳,嗆了半天,吐出了一大口帶血的痰,自個兒撫着前胸,噯喲喲地直喘着氣兒。
冰兒“嘖”了兩聲,瞟着他道:“平常看你不是能得很嗎,這會子怎麼成了這個德性啦!當着人家關相公,你也不嫌丟臉?”
大四兒白着一雙黃眼睛珠子,鼻子裡直哼哼地道:“冰兒姑娘,你就別……別……
這麼多年以來,你……哪裡知道……我心裡受的這個冤……我能跟誰哭?誰又理……咱們?”
說着說着,他這邊可就又喘開了大氣兒,鼻涕眼淚,掛了滿臉都是。
冰兒賭氣地嘆了一聲,說:“可也不能在人家關相公跟前哭呀!”
“無妨。”關雪羽看向大四兒道,“心裡有冤,哭哭也好,只是你傷在肝肺,只怕不宜過悲,還是節制一點的好……”
這麼一說,大四兒倒是真不敢再大聲哭了。
“唉,恩人,你哪裡知道……”大四兒訥訥地道,“人各有志,我大四兒也不是天生的下賤,甘心供人驅使,作奴才的……”
冰兒一驚,睜大了眼道:“你要死……啊!”
大四兒也不敢把話說得太露骨,嘆了口氣,哼哼着又搖搖頭,半天才訥訥地道:
“……就拿劫取災銀這件事來說吧……費了這麼大的力,殺了這麼多人,到了最後不過是隨着主子的高興像是鬧着玩兒似的……這又何必呢?”
邊說邊自嘆息,一副心灰意冷樣子。
關雪羽道:“莫非你不以爲然?你應該知道這批銀子關係着多少黎民的存亡?貴主既能及時反悔,證明他確有覺悟之心,一念之仁,總比爲惡到底的好,你居然還爲此遺憾,實在令人失望。”
大四兒惶恐地道:“恩人可千萬不要這麼想,經過這一次之後,我真是洗心革面,要再世爲人了……我只是想,這個差事恐怕不能……”
冰兒不勝驚訝地在一旁盯着他,大四兒終究不敢大過於放肆,隨即把到嘴的話,又吞回到了肚子裡。
關雪羽察言觀態,確知大四兒已有了背叛之心,只是他卻不願在此一事件裡插上一手,聽在耳中,佯作不解,大四兒坐了一刻,亦覺無話可說,便自告辭。
俟其離開之後,冰兒吐了一下舌頭道:“他真是好大的膽子,要是給堂主知道,不把他活活吊死纔怪。”
“你們堂主這麼厲害?”
“哼!相公你是不知道——”冰兒站起來向窗外看了一眼,才道,“這裡的主人最恨手下人對他背叛,一旦抓着了,立刻賜死,手段駭人極了……過去就有過這麼一個例子……”
冰兒聲音放低了,繼續說道,“過去在金鳳堂當差的有一個叫郭大年的,就因爲犯了錯,被堂主吊了兩天,後來想逃,被抓回來以後,活活的被罰凍死,死的樣子可怕極了,全身都結了冰,凍成了一根冰柱……”
關雪羽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心裡總算對於這位鳳七先生的爲人有了更進一步的瞭解。
冰兒話匣子一經打開,便是說個滔滔不絕。
“相公你在這裡住久了就知道,我們堂主人可是古怪了,好起來好得不得了,一個脾氣犯了,天皇老子也要怕他三分哪……現在總算好了,現在相公來了,我們的日子總算好過一點啦。”
關雪羽心中一愕,卻不予說破,微笑道:“你以爲我在這裡要住多久?”
冰兒眼睛忽然睜大了。
“咦?難道相公你還要走?”
關雪羽點點頭道:“我當然要走,這裡既不是我的家,又非久留之處,我只是奇怪,陸老前輩爲何要把我留在這裡?”
冰兒低頭一笑,說道:“相公真的不知道?”
關雪羽搖搖頭,奇怪地道:“難道你知道?”
冰兒微微一笑,臉上有些發紅地道:“我只是猜想罷了。”說着她把臉湊近了“……
那是堂主有意要選相公你這個女婿吧?”
關雪羽心中怦然一驚,呆了半天,沒有作聲。
“難道相公你還不……樂意?”
關雪羽只是冷笑。
冰兒一臉費解地道:“能娶到我家姑娘,真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人漂亮,本事又大……而且還……”
沒等她說完,關雪羽卻已站起離開,獨自走向窗前。
冰兒更費解了。
忽然關雪羽回過身來,兩隻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她問道:“這件事你是聽誰說的?”
“我……”冰兒訥訥地道,“我只是猜想而已……”
關雪羽神色才見緩和下來,見她嚇得不輕,也不便再責備她些什麼。
“記住,這句話以後不可再提,因爲不是真的。”
冰兒見他神色莊嚴,不怒自威,自有其神聖不可侵犯之一面,她所以作如此猜想,自然有所根據,只是因摸不清關雪羽對這件事的態度如何,萬一因此降怒,罪過不輕,因此也就不敢再多說,當下收拾了碗筷,藉故告辭離開。
她走了以後,關雪羽心情反倒難以平靜下來了,這件事他並非完全沒有想,只是在對方沒有明確表態之前,實在不必自作多情,現在冰兒也這麼說了,雖然只憑猜測,卻只怕多少有些蛛絲馬跡可供追尋,不能不心存警戒,早作打算的好。
從而他更想到了鳳七先生對自己的此番善待較之前時顯然判若天壤,不能說其中無因。
“難道冰兒猜測的果然屬實?鳳七先生真的有意要把女兒許配與我?”
這些事不想也就罷了,一經想起,可就由不住他內心大爲紊亂,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鳳姑娘對他好,他焉有不知之理,好好色,惡惡臭,更是人情之常,更何況鳳姑娘對他有情有恩,人又是出色的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即使鳳七先生真有這個想法,也不能說他不對,問題就在於關雪羽自己本人這一面了。
來回地在房裡走了幾步,定下來,他的臉色更見沉重。
“不能……我不能……”
一霎間,浮現在眼前的,卻是另一張臉,含着無限深情、真摯、沉鬱,這張臉對他有着極深刻的意義,不容有所忘懷。
“小喬姑娘……”
情不自禁地他輕輕喚了一聲,腦子裡便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