鷺島,天光昏暗,大雨滂沱。
漫天雨幕中,一輛黑色轎車自東而來,在蜜蜂小區前轉向,然後被攔在門面。
看了眼不打算擡起的門禁杆,司機轉身看向身後兩位乘客,滿是無奈地說道:“兩位,只能送你們到這裡了。這邊管的很嚴,外來車輛一律不讓進,除非業主出面。”
後座上,一男一女倆人正在解安全帶,聞言相視一笑,男人張口接住了話頭,“可以理解,這裡畢竟住着鷺島首富,注意安全也是應該的。不過我們可不是這裡的業主,沒法讓人家放行。”
司機略微有些尷尬,今天偶然接到去蜜蜂小區的單子,他便想着正好跟着進去看一眼,見識下億萬富豪的巨宅,以後也好跟親友吹牛,可惜天不遂人願。眼下期待落空,他也只能收拾心情,跟着吐槽起來:“也對,人越有錢越怕死,所以還是咱們窮人好,沒誰惦記。”
“開着20多萬的汽車,還說自己是窮人?”心裡暗暗吐槽着,男人收起手機,推開車門,“那就這樣吧,我們自己進去就好,師傅再見!”
“等下!椅背上有傘,掃碼使用,五毛錢半小時,用完掛在外面就行,還是蠻方便的。”
男人停下動作,看了眼椅背網兜裡插着的雨傘,估摸了下大小,笑着問道:“那正好,我拿兩把沒問題吧?”
“當然沒問題,就算你拿回去不還都沒問題,人家賺的其實是廣告錢。”
男人先撐傘下車,然後很自然地轉到另一邊給女人拉開車門,一手撐傘一手摟腰邁步朝小區門禁走去。
目送兩人離開,嘀嘀司機重新發動汽車,離開了小區門口。
不怎麼關注電影新聞的他並不清楚,剛剛從自己汽車上下去的那位女士其實是位知名編劇,首作《失戀33天》拿下35億票房,並藉此斬獲金馬最佳改編劇本獎項,第二作《等風來》亦有八千萬票房。而她身邊的男士是她的老公,兩人合作拍攝的新片《閃光少女》即將上映,這次到訪鷺島,便是應湯佳怡之邀。
要是認識這兩人,司機只要隨手拍幾張照片發給狗仔工作室,就能弄到一筆數目不小的報料費。
同樣的,若是那兩位懂得必備的宣傳炒作技巧,早就該聯繫狗仔提前埋伏,精準“抓拍”他們進入蜜蜂小區的照片,要是能遠遠拍到和湯佳怡會面的照片就更好了。當然,這麼做難免會引起蜜蜂老闆娘的嫌惡,將來多少會有些負面影響。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這些,在小區大門下收了傘,夫婦兩個刷手機穿過通道閘機,然後就被保安請上一輛無人駕駛的電瓶車,被送到一棟綠色大樓前面。
爬山虎的藤蔓爬滿牆壁,遮蓋了牆壁本來的顏色,細密的雨線打在密密匝匝的葉子上,發出細碎有如蠶食桑的沙沙聲,倒也別有一番味道。
女人駐足停步,仰着頭欣賞了一會兒,在心裡比較一番這座大屋和自家小院的風貌,這才心滿意足地揚揚下巴,“走吧,老公!”
登上臺階走進門廊,面前出現一道禁閉的大門,一旁有臺門禁對講機。按鍵通話,很快有人開門出迎,把他們迎了進去,帶到一家擺着沙發茶點的來客休息室,示意他們略做修整。
洗了把臉,給自己簡單畫了個妝,看了看覺得沒什麼問題,女人走出附屬衛生間,很沒形象地把自己摔在沙發上,“這回真是累死我了,等電影下畫,下半年我一定要出去浪一圈,把失去的時間都補償回來!”
聽見這話,小眼睛男人頓時不幹了,連聲反問:“還要補償啊親?你才拋下我們爺倆,在外面逛了幾個月,怎麼又要浪了?”
嘻嘻一笑,女人歪歪頭,“沒辦法,旅遊這種事情是會上癮滴。再說了,有很多景點正在消亡,像是馬耳他的‘藍窗’,現在不就沒了。”
藍窗是海水侵蝕石灰岩形成的岩石拱門,最終因爲侵蝕加深在前段時間崩潰消失。
“好吧,真拿你沒辦法,”男人無奈點頭,“不過這次一定要帶上我們,不準單飛!”
“沒問題,只要電影票房上四億,我就准許你和我倆一起出去浪。”
“四億?你倒是敢想!”
“怎麼不敢?”女人頗爲理所當然地指了指自己,“我編劇的第一部電影就拿了35億的票房,算上通脹什麼的,這次怎麼也該上四億了。努努力,五億也不是沒可能。”
男人也是據理不讓,“可你第二部電影只有不到八千萬。”
見妻子有些語塞,男人接着說道:“所以我覺得只要票房能過八千萬就該偷着樂了,至少咱也算是超過了滕導不是麼?”
“噫!目標真低!”女人上下打量一番自家男人,“雖然你這個新人導演是水了點兒,可我們有故事有受衆啊,市場上早就看膩了初吻、出軌、墮胎、三角戀的青春片四件套,然後我就給他們新東西,沒道理會賣不動。”
“噫!”學着對方的語氣,男人吐槽道:“您也太自信了些,閃光少女有什麼?新人導演、新人演員、全新ip、小衆題材,還有坑爹的片名,能過一億我就改燒高香還願了。”
“名字怎麼了?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好呀,很有概括性。”
男人翻了個白眼,“你不覺得這名字很像動畫片麼?再說,電影取這麼個粉紅色的名字,還沒胸沒大腿沒荷爾蒙,就等着男性和高齡觀衆繞道走吧!”
聽見這話,女人吸氣嘟嘴正要反駁,卻聽見身後傳來“嘣嘣”的敲門聲。
回頭望去,卻見一位穿着水藍長裙的美麗女士俏立門邊,卻是此間女主人到了。
看到倆人齊齊轉頭看向自己,湯佳怡展顏一笑,“京京姐,王哥,咱們又見面了。雜事纏身,有失遠迎,真是對不住二位!”
“沒有沒有,是我們遲到了,該我倆給你道歉纔對!”
搖搖頭,湯佳怡指指外面,“下這麼大的雨,我差點以爲你們來不了呢,能夠趕到這邊就已經很讓我高興了。”
“大老闆發話,我們敢不來嘛?”
湯佳怡笑着擺擺手,糾正道:“京京姐你說錯了,大家在這個項目上都是平等的,你們也是老闆。”
“嗯,所以我們要共同努力,賣個好成績出來,”鮑鯨鯨附和着,還揶揄地看了看自家老公。
“沒錯,”馬伕人點點頭,“這也是我邀請二位過來的原因,只希望你們不要怪我唐突亂插手。”
“沒有沒有,都是爲了電影好嘛!”導編夫婦兩個齊齊搖頭,心裡卻很不以爲然。
妻子是編劇、老公是導演,《閃光少女》就像是倆人另一個孩子,可惜這個孩子卻不完全屬於自己。項目說是由自家工作室以及蜜蜂影業、二站影視、gyz服飾、樑翹擺的大神音樂五方共同投資,可中間三個完全是一家,大神音樂也被佳境控股持有70%股權,四比一,自己夫婦倆的話語權其實是最小的。
不管導演中心制還是製片人中心制,手握錢袋子的投資人永遠有着最終的話語權,那些看起來很詭異的超級爛片爛劇,往往都有着各路投資人,尤其是外行老闆插手干預的痕跡。投資人亂塞演員、狂改劇本,最後項目搞砸了卻讓導演編劇和主演背鍋捱罵,可以說是電影圈的禍害,然而他們卻離不開這些禍害,畢竟影視投資越來越大,單靠自己太過佔用資金而且風險也大。
當時兩口子還在慶幸,找了個明事理的投資人,只給男主角加了一堆無人機,把他改造成飛手、技術宅,然後又給“25次元樂隊”添加一把低音阮,便就放手,沒在演員和劇本上多做糾纏。
然而事實證明他們還是高興太早,等到影片製作完成臨近上映,麻煩就找上了門。看過王然剪輯的成片,湯佳怡表示不太滿意,要走全部素材說要讓人重剪一遍。倆口子這次冒雨來到鷺島馬宅,便是被她請來觀看重新剪輯的電影。
倆人嘴上說着不在意,湯佳怡卻知道這只是客氣之言,想了想,開口重複之前的承諾,“兩位放心,這個版本現在還在保密狀態,外界無人得知。要是兩位看過了覺得不滿意,公映版就還用你們的版本。”
換言之,要是覺得滿意,就乖乖放手,接受最終剪輯權慘遭剝奪的事實。
實際上,之所以好萊塢商業電影奉行“導演權”與“剪輯權”分離政策,本身也是有着科學根據的。放手讓導演自己剪輯,難免會因爲“父母情結”而下不去手,覺得這個鏡頭很有意義、那段對話富含深意,一來二去容易出現自說自話、篇幅超標、劇情鬆散等問題。而讓製片人掌握剪輯權,通常能夠有效避免這些毛病,製片人多是精通電影工業的大牛人物,“別人的孩子”修剪起來也不心疼,能夠很好的控制成片的最終形貌,確保商業價值最大化。
當然,也有下刀太狠,硬是把神片剪成爛片,只能靠導演剪輯版救場的情況出現。不過那些終究只是少數,好萊塢依然對製片人制度深信不疑,華語影壇也陸續出現一些製片人電影,蜜蜂影業近幾年的作品都在其中,現在又想對《閃光少女》下手。
略微安撫了一下兩人的情緒,湯佳怡笑着朝外伸出手,“電影都已經準備好了,京京姐還有王哥,二位這邊請。對了,你們這次過來沒帶孩子?”
“帶小孩做什麼?”鮑女士爽朗一笑,“我喜歡把工作和生活分開,工作是工作,要是有小孩在身邊就沒法專心工作了。”
在她身後,王然不以爲然地撇撇嘴,不留情面地拆穿道:“其實是嫌帶小孩不方便出去浪。”
“小孩子出門的確有些不方便,不過多出來見見陌生人也是有好處的,特別是其他人種的人,這樣長大了不容易臉盲……”
放映室就在一樓,三人邊走邊聊,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看着覆蓋一整面牆的專業金屬幕,以及作爲後面影院級別的激光投影儀,王然不由有些咋舌,“全都是專業設備,你們還真是壕啊!”
湯佳怡笑着解釋:“我們不方便去電影院看片,就只好在家裡弄一個。可惜這座樓的層高有限,掛不了太大的銀幕。”
王然搖搖頭,“已經很不錯了,豪華影院vip廳的配置也就這水平了,再大其實有些浪費。”
馬宅特色的機器人侍者魚貫而入,爲三人送來飲料乾鮮果小點心,然後照明燈依次熄滅,光束從身後射出,照亮銀幕。
出品方片頭過後,銀幕上出現音樂學校的無人機俯拍畫面,穿着校服的年輕人練功、上下課、嬉鬧玩耍,將青青校園的全貌展現在三人面前。緊接着,鏡頭猛然向下,在人臉高度停住開始水平前移,滿校園尋找目標。
與此同時,見縫插針藏在校園各處的導演、出品人、音樂總監等核心人物名單也被顯露出來。
這段航拍長鏡頭之前就有,劇組因此收了蜜蜂無人機一筆數目不小的植入費。
最終,畫面聚焦在蓬頭亂髮、形象奇葩的眼鏡少女身上,旁邊出現的註釋。
接下來,便是陳驚在無人機注視下找校草師哥表白,反倒慘遭奚落,並被西洋樂班羞辱的戲碼。
和妻子對視一眼,王然暗暗鬆了一口氣,畫面和劇情並沒有太大的變化。
不過,他很快發現了新的不同,接下來就該是陳驚到處尋找盟友,組建“25次元民樂隊”,終於成功逆襲的熱血青春故事。新版劇情沒有大的變動,但是細節卻改了很多,鏡頭經過重新剪輯,節奏感變得更加明顯,和背景音樂以及插曲的配合度也得到增強,很多小情節都被刪改扭轉,看起來更加流暢帶感。
不知不覺間,他微皺着的眉毛已然鬆開,王然不得不在心裡寫一個“服”字,同時喟然長嘆,看來自己的剪輯權終究是保不住了,導演剪輯版dvd也不用發行了差距太大,放出來只是自尋煩惱。
他現在只有一個問題,“這位沒有具名的神秘剪輯師到底是誰?能見見他麼?”
“怕是不能,”湯佳怡搖搖頭,“那傢伙根本不是圈內人,我許下很多條件才讓他出的手,而且他現在也不在鷺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