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聲細微，屋內茶香嫋嫋。
馬競手執茶壺，專注地看着那一線茶水。
先給客人面前的杯子倒滿，接着是自己的茶盞。
老賈還有其他事情要忙，已然離開多時。現在坐在他對面的，卻是一位稍顯老態的中年男人。他身上穿着休閒西裝也沒戴眼鏡，卻予人穿西裝、打領帶、戴着金邊眼鏡的感覺，讓人不由想起那些天天出入滬海陸家嘴、港島中環，手下照管百萬千億資金的金融精英們。
實際上，這種感覺一點兒也沒錯，對面這人的確是來自中環的金融精英。甚至可以說是精英們的頭頭，因爲他的title（頭銜，職務，標題）是港交所行政總裁。
馬競和老賈的會面雖然保密，卻瞞不過那些掌握資源與權力的上層人士，尤其是這些玩金融的傢伙。他的飛機剛剛落地，港交所李總裁就打來電話預約會面，等到老賈離開，他就如期而至。
接過馬競遞來的茶水，李加小呡一口客氣稱讚一番，順勢展開他的談話。
他沒急着攤開公事，反倒拉起了家常。此人從小長在西北，本科就讀於鷺大外文學院，馬某人早年的經歷倒是和他有幾分相似，倆人正好聊聊鷺大的變化，談談西部大開發什麼的。
當然，兩人的相似之處也就僅限於此。馬競既沒有赴美留學的經歷，也沒有外企工作的資歷，更沒有參與國企海外上市這樣的大事件，履歷沒有人家那麼精彩，自然是說少聽多做一個好聽衆。
順着工作經歷這條線，李加慢慢抖出了自己的目的，他是來勸推銷ipo（首次公開募股）服務的。
都說銀行是“晴天借傘、雨天收傘”，券商和交易所其實也差不多，企業越是渴求資金風險越大，越不容易得到他們的青睞，反倒是蜜蜂這種發展健康、資金面相當充裕的企業，纔是他們渴望服務的對象。
知道人家不缺錢，李總也就沒在融資成本、手續費這些技術問題上多做糾纏，只是大談特談上市合規對企業的好處。比起時常抽風的內地股市，發展時間更長的港股有着更加成熟、更加開放的優勢，這一點他很有信心。
“海外上市，可以說是當初國企改革歷程最重要的一環。央企背靠國家，其實並不是非常缺錢，當初之所以要把它們推向海外市場，其實是想要藉助海外市場成熟嚴厲的監管制度改善公司治理環境，降低人情背景關係對企業經營的影響，而相關公司的表現也證明了這一點。”
“至於海外上市對民營企業的好處更是三言兩語說不完，不然那些知名互聯網企業也不會前赴後繼地扎堆上市。”
馬競笑了笑，插話道：“然後又扎堆私有化退市。”
李加卻是早有準備，輕鬆接住這個反例，“中概股扎堆從納斯達克退市，是因爲他們的股價長期低迷，控制者想要換個市場以謀求更高的pe（市盈率）。看看鵝廠的股價，要是當初直接來港股上市，就沒有這般煩惱了。”
其實老李這些話有很多不盡不實的地方。
港股號稱監管嚴格，照樣存在“中森林業00930”、“旭光高新00067”這些極品坑貨，坑死人不償命的“仙股”更是成爲特色產品，每年都能坑到大筆“學費”。
至於中概網絡股跑到港股上市，更是概率很小的事件。那些企業當初之所以跑去太平洋對岸上市，既有背後紅杉資本、idg這些美國風投的原因，也和上交、深交、港交這些本土交易所興趣不大，給不出滿意估值有很大關係。
正是因爲主力部隊都跑去美股，鵝廠成爲港股網絡科技版塊的獨苗，萬千寵愛加身，方纔能夠獲得50倍的市盈率，甩開各種常規企業一大截。更加瘋狂的，卻還是留在內地上市的一衆網絡企業，眼看着業績不如自己的企業在a股獨享百倍市盈率、賺得盆滿鉢滿，那些海外上市的小夥伴自然會眼紅嫉妒，極端點兒自然想着退市挪地方。
這些東西馬競自然清楚，不過卻沒有說破。他全程微笑靜聽，只是偶爾禮貌性點頭嗯一聲，不爲所動的態度相當明顯。這一點自然也被李加註意到了。
眼見人家對整體上市興趣不大，他又甩出備用計劃，談起了蜜蜂影業。
放下茶杯，他笑着說道：“對了，還沒恭喜你呢，‘流浪地球’進入影史前70，我們也是與有榮焉吶！”
得益於北美票房的不斷上漲，《流浪地球》全球票房順利突破50億元，這使得它在全球影史票房排行榜上的名次躍升至66名，並且每天都能上升好幾名——票房7～8億美元的影片有接近30部，票房每增加幾百萬美元，就能踩下去一個競爭對手。
“謝謝。其實能有這個成績，我們也感到有些吃驚和僥倖。”
“沒有僥倖，都是實至名歸，”李加擺擺手，像要掃掉馬競客氣的謙虛，“國內市場越來越大，消費者的要求越來越高，只要拍出滿足需求的好電影，收穫驚人的票房也是理所應當。”
“對了，除了張導的‘張騫傳’，你們下面還有什麼大製作？”
馬競擡頭看了對方一眼，“暫時只有一部正在後期製作的‘封神榜’，其他電影的投資規模都只是中等。”
老李很快抓住要點，追問道：“是因爲資金有問題麼？”
“不是，是團隊問題，”馬競無奈攤手，“目前的人手和規模，只能承擔一部大製作影片。”
“那還不敢快上市？蜜蜂影業過往的經營指標都很不錯，現在又創造了華語影史記錄，現在上市卻是正當其時呀！”
馬競點點頭，“謝謝建議，我會考慮的。”
至於聽沒聽進去，就只有他知道了。
見對方油鹽不進，李加也不死纏爛打，很快就起身告辭。
馬競同樣起身，“學長，我送你！”
“不用麻煩了。”
“沒關係，我正好要去科學園看看。”
三分鐘後，酒店一樓電梯間。
“叮！”
電梯打開，一夥人從中走出，邁步走向酒店大門。
到了出口，梳着偏分頭的李加停下腳步，回身告辭：“馬董，請留步！”
人家換了正式稱呼，馬競也正式起來，伸出右手與之相握，“李總裁，再見！”
“再見！”完成告別之握，李總順勢擡起手朝着諸人揮手告別，帶着他的兩名下屬離開酒店。
目送客人離開，馬競放下手，不着痕跡地看了大廳角落一眼，轉頭對其他人說道：“好了，咱們也走吧！”
衆人走出酒店，坐進了剛剛開過來的汽車。
車子發動，馬競如同往常那樣閉目假寐，讓思維沉入腦海，利用這段時間看起了新聞。
因爲上市公司控股權轉移需要報備監管層的關係，蜜蜂移動出手接盤酷牌集團的消息已經曝光，成爲大多數中文媒體財經版的熱門新聞之一。至於頭條新聞，卻是萬噠甩賣旗下酒店，溶創借錢接盤的消息，和幾百億的大新聞比起來，蜜蜂十億接盤酷牌真心不算什麼。
虛幻的腦海空間的裡面，來自兩岸不同媒體的同題新聞密集排列，新聞要素關鍵詞被彩色高亮顯示，形成一面巨大調色障壁，讓他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區別與異常：不但媒體報道的敘述方式存在明顯不同，各自收到的網友評論的態度也是差異巨大，遠超正常浮動的範疇。
對於這樣的結果，他卻一點兒也不意外。
實際上，他特意打開這麼多同題新聞，正是爲了研究一個相關課題。
生活環境越封閉，獲得的信息越少，人就越容易偏聽偏信，變得狹隘偏激。
古往今來的教育家、演講家、宗教發明家、保險培訓師或多或少都會用這一招，用的最好的卻是南傳組織。不管你學歷有多高、見識有多深，只要進了人家的培訓營，就很難逃過“國家級秘密項目：1040”的迷人魅力。雖然南傳標榜來去自由，大部分人還是會忍不住掏錢入夥，然後留下來吃白菜幫子啃土豆，只爲了更快實現1040萬元的美夢。
原本，這種“封閉培訓洗澡澡”的招數只是少數人在用，智能手機和移動互聯網的普及卻把它擴大化了。
手機屏幕尺寸有限，只能顯示少量文字和圖片，手機內存和主屏空間有限，只能安裝少量常用應用。硬件所限，人們只能自覺不自覺地接受他人“精選推薦”的少量消息，再加上信息過載侵佔閱讀時間、機器算法反覆推薦強化印象，事實上形成“封閉洗腦”的效果。
久而久之，不同應用、不同手機站的用戶就會產生明顯的認知隔閡，互聯網上愈演愈烈的鄙視鏈現象，乃至不斷升級的地域歧視情況，都有智能手機的一分“功勞”——兩家媒體/kol經常對着幹，他們的忠實受衆耳濡目染也可能結下“怨仇”。
這顯然不健康、不正常的情況，有識之士都已經注意到這個問題，各自拿出了自己的解決辦法。
作爲技術進步的信徒，馬競認爲這種問題不是一問封堵埋怨能夠解決的，現行技術造成的問題，只能用更好的技術來解決，比如更好更理智的新聞推送和展現規則，又比如可視角度更大的ar眼鏡。
時間過得飛快，在他閉目研究時汽車已經穿過港九城區，又向東北開了一大段距離，最終來到位於港中大旁邊的港島科學園。
這裡的位置頗爲偏僻，周邊沒有大型城區，卻也獨享一片幽美風景。極目遠眺，東面是一片海灣，更遠處水色明顯不同的區域是著名的船灣淡水湖。若是爬上西邊的小山，當能看到30公里外的深鎮主城區。
因爲外向型港口商貿經濟的關係，1950年代以前，港島核心城區只侷限於維多利亞灣兩岸，後來纔不得不深入開發北面新界等其他區域，陸續建成和改建一批新舊市鎮，重點發展工業、海運以及科研。始建於2001年的港科園（hksp）便是這一政策的產物。
港科園是一家官方主導、公司化運營、大型設備共享的科研產業園。建立之初就定下電路電子、信息科技及通訊、精密工程、生物科技和綠色科技等五大研究領域，試圖通過幫助高新科技發展的辦法來確保本港製造業的未來。
可惜研發製造北遷外流趨勢難改，爲了降低房屋空置率，科學園只得向其他類型的研發企業開放，吸引了數百家苦於高房租的中小企業，蜜蜂遊戲（港島）公司也在幾年前搬了進來。
越過鵝卵石形狀的高錕會議中心，馬競一行很快就來到蜂遊港島的辦公區域。因爲不是入駐孵化器的初創企業，他們的辦公區域頗爲寬敞，足有上千呎，在寸土寸金的港島顯得殊爲奢侈。
1平方英尺約合0.093平方米，所謂千呎大辦公室其實只有一百多平方米，一眼就能望到頭。好在這邊的工作人員並不是很多，倒也不算是太過擁擠。
因爲本地人力成本高昂，港島蜂遊只得壓縮人力，把程序、美術、音效等耗費人力的工作統統委託給蜂遊位於內地的資源中心，自身只保留研發經理、運營經理等職位。所以留在這裡的都是一羣“經理”級人物，胸卡上的職級沒有低於p5/m5。
之所以這樣，也和港島這邊的研發環境有關。因爲缺少專業教育和大公司，這邊的遊戲開發人員大多從興趣起步，更加傾向於單打獨鬥，一個人兼通策劃、文案、數值、開發已成常態。蜂遊港島開張納新，並沒有刻意扭轉這種局面，反正這邊做的都是些策略、休閒一類的手機遊戲，有着後方資源中心作爲助力，“單人”開發完全不成問題。
和衆人握手見禮，馬競看到了他們的作品，大部分中規中矩，卻也有那麼幾個亮眼的作品，比如某個名叫《武林羣芳譜》的武俠遊戲。表面看是打怪升級的武俠遊戲，本質卻是刷好感、收妹子的戀愛遊戲。他留意看了一遍人設，雖然沒有明顯的透和露，卻各具風姿很有幾分吸引力，顯然有個出色的美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