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月落，綠樹紅花混爲一色，只有燈光勾勒的建築輪廓還在頑強閃耀。
雖然天文愛好者對此深惡痛絕，斥之爲“光污染”，但普通人還是被晝行生物的天性支配，本能覺得亮就是美、多就是好。
收回投注在城市夜景上的目光，馬競呼吸一口暑熱未去的空氣，快步朝自己的汽車走去。
他頭上戴着假髮，臉上掛着平光眼鏡，還畫了一點兒妝，又剛從電影院裡走出，剛纔顯然是在改裝易容看電影。
因爲下週二是建軍90週年的關係，本週上映了兩部重量級國產軍事電影。馬老闆雖然不算是利益攸關人士，還是突發奇想跑去化妝觀影，打算深入一線看看它們的成色。
車門關好，馬競隨手取下假髮套塞進袋子，吩咐司機發動汽車。
晚高峰過去，路況相當良好，過不多時他就回到了暫住的酒店。
開門看到正在電腦前忙活的的朱玲玲，馬競笑着問道：“玲玲你這麼早就回來了？怎麼樣，電影好看麼？”
他自己看的是“戰狼2”，卻把女助理派去看來頭更大、明星更多的那位“大爺”。
“還行吧，”後者笑呵呵說道：“裡面全是熟臉，拉黃包車的都是鹿總，看着蠻有意思的。”
蹬掉皮鞋換上拖鞋，馬競隨口吐槽一句：“那麼多小帥哥，也虧你能認得清。”
說完這話，他打開化妝包開始給自己卸妝。好在只是眉毛和眼角級別的改動，卸起來還算容易。
朱玲玲保存了手上工作，笑着回道：“那是當然，我可是認臉能力超5級的正牌顏粉。”
“這個我就不行了，”馬競停下手上工作，微微有些無奈。
他的認臉能力也很強，不過卻是靠着腦內圖庫和軟件識別幫忙作弊，計算機無法識別的，馬競也是無能爲力。
跳過這個話題，他又問道：“看過實時票房了沒？現在有什麼感想？”
聽見這話，朱玲玲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住。進電影院之前，她從自己的觀影傾向出發，認爲那部偶像大片會更受歡迎。然而現實卻在自己臉上啪啪來了兩巴掌，明明明星更多、排片更好，但上座率只有17%，最終票房也只有“戰狼2”的一小半，着實有些尷尬。
想了想，她給自己找了個藉口，“可能是工作日的原因吧，觀衆不是很多的樣子，只坐了大概三成滿。等到節假日包場出來，應該會好起來。”
看了眼卸完妝走出房間跑去煮茶的馬競，她隨口問道：“老闆你那邊呢？實時票房過5000萬，觀衆應該挺多吧？”
“是挺多的，畢竟前作口碑不錯，宣傳也很到位，”馬競笑笑，“關鍵是還有同行襯托。”
“唉，”朱玲玲突然嘆了口氣，“這麼大帥哥美女，怎麼就打不過那邊四個人呢？”
作爲“大業”系列完結篇，最新這部電影延續了前面兩作強大的業界號召力，吸引了百餘位明星零片酬客串，主演陣容更是一水兒的鮮肉男星，讓她這個大齡迷妹看臉數星星的興趣一本滿足。事實上，電影也的確吸引到了很多女性觀衆，不過似乎沒有先前想象的那麼多，而且男性觀衆貌似也不怎麼買賬的樣子。
“那份聯名聲明威力也太大了吧？”
一行人才從夏威夷回來，她這個大管家有很多事情要忙，也就剛剛纔有那麼點閒時間可以刷刷新聞。也是直到此時，她終於看到了那篇元勳後人集體反對新電影的公開信。
“可能有影響，但是應該不大，”馬競搖搖頭，“主要還是電影本身的問題。”
“製片方把電視觀衆和電影觀衆搞混了，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羣體。電視明星一段時間沒有作品就會被人懷疑過氣，大蜜蜜一年接幾部劇從年頭播到年尾，便是這種心態的典型體現。與之相反，電影明星幾年一部好電影，依然能夠保證人氣和價值不墜，這顯然是兩種迥然不同的經營思路，對應的觀衆羣體也是不一樣的。”
“拿遊戲類比，電視劇是免費遊戲，只求數量和花樣，內核蒼白枯燥一些觀衆也能接受，而電影則是時間收費遊戲，觀衆花錢買了票，心裡的期待值明顯更高，要是不能給予他們超出期待的東西，必然會被罵的狗血淋頭。影視雙棲本身就是個深坑，很多明星都栽在這上面，更何況還是備受詬病的‘小鮮肉’？現在跟風黑他們，可是光榮正確、時尚潮流的說。”
憑藉盛世美顏，新生代高顏值明星出演的電視劇往往能夠取得收視、話題雙豐收，從而爲電視、視頻網站、社交網站等平臺帶來鉅額廣告收益，這也是他們的經紀人有膽喊出天價片酬的底氣。因爲資本的追捧，“小鮮肉”的片酬和待遇越來越高，但作品質量卻沒有水漲船高，這導致普通路人觀衆產生逆反心理，再加上娛樂圈前輩的抵制和抗議，“小鮮肉”這個詞已然成爲片酬高、演技差，缺乏敬業精神的代名詞，此時把他們主演的電影推給相對挑剔的電影觀衆，無疑是找罵之舉。
朱玲玲一開始還點頭附和，等到馬競各種黑人黑電視劇，她就有些不能忍了，禁不住搖頭辯駁起來：“電視劇也有製作精良的嚴肅正劇，電影也有庸俗爛片，不能一概而論啊！”
“你說的的確有，”馬競點點頭，“不過電視上正劇越來越少，電影院裡爛片越來越坑不到票房也是事實，你總不能否認吧？”
朱玲玲一時語塞，和有着“人形圖書館”之稱的某人比證據，她纔沒有辣麼傻。
想了想，她順着馬競的話頭說道：”要是老闆你來拍，又該怎麼辦？免費放映，然後賣爆米花賺錢麼？”
“怎麼會？要是我來做，首先就讓票價翻倍。“
“爲什麼？”
馬競沒有急着答話，拿起茶壺給兩人各衝了一杯茶，這才施施然說道，“粉絲向的東西，本身就很難賣出很高的銷量，只能用價格來彌補。我不過是照方抓藥罷了。”
私下閒聊，朱玲玲暫時忘卻形象和禮儀，張口損道：“你這麼作，怕是要賠個底朝天，連明星片酬都不夠。”
“沒錯，”馬競坦然點頭，“所以你也看到了，我對流量藝術家向來不甚感冒，更不可能攢個‘小鮮肉48’來拍電影，太麻煩了。”
“羣星類影視劇本身就不好拍，每個人都要露臉、每個人都有要求，拍攝前協調檔期、拍攝時分配鏡頭、拍攝外咖位排序，都是足以煩死人的事情。有這些雜事牽扯精力和資源，導演和製片人要是不夠強硬，最終成片有很大機率會黃掉。”
“這話不對吧？”朱玲玲下意識反駁一句，“前兩部的票房就挺不錯的。”
“也只是4億出頭罷了，要不是明星都不要片酬，發行成本也比較低，最終很可能會賠錢。這幾年銀幕越來越多，總票房吹氣球一樣膨脹，4億票房已經不夠看了。第一部在09年排第三，第二部在11年排第六，這一部除非真得做到16億，否則連第六名也保不住。”
聽老闆提起票房榜，朱玲玲也是大有感慨，“這裡面還有咱們的貢獻呢。唉，可惜了。”
馬競正在倒水清洗茶具，聽見她的嘆氣聲，忍不住問道：“又想到什麼了？”
“流浪地球的檔期選錯了呀，要是放到7月份，現在早就把速度與激情8拉下馬了。”
雖然還未徹底下映，但因爲主要市場票房產出日趨疲軟，“流浪”全球票房已經在59億這個數字上停留一週時間，湊個整數變成60億的可能越來越小。不過即便如此，高達8.9億美元的票房收入也把它送到全球電影總票房排行榜的48名，排在哈利波特火焰杯、蜘蛛俠3之後，冰川時代3之前。
國產電影首次殺入全球排行榜就一舉拿下總榜前50，自然是一件值得大書特書的好事情。唯一有些遺憾的就是它的國內票房，22億的票房一點不少，但也只能算是年度第二、總榜第六，要是後面再出現什麼現象級影片，名次還要往下掉。在媒體和網友看來，內地票房之所以只有“這麼點”，很大程度上要歸咎於蜂影爲其挑選的檔期，正面硬剛“海盜5”、“神奇女俠”、“變形金剛5”，硬氣是硬氣了，卻也損失了很多潛在票房。
“計較那些虛名作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公司的目的。”
馬競倒是不怎麼在意，出言批評了女助理一句。
老闆是什麼意思，朱玲玲當然是清楚的，這部電影其實是蜜蜂系的超豪華形象宣傳片，求名得名已經得逞所願，票房分成只要保本就算是達成要求，如今已經超額完成任務，自是不該得隴望蜀。
不過她心裡還是有些不舒服，正要說什麼，耳邊卻傳來敲門聲。
“梆梆梆！”
馬競眼前頓時浮現“訪客管理”面板：聲音間隔0.12秒，敲擊高度1.69米，88%可能是鄧雷，是否調用WiFi雷達獲取更多信息？
無視自動彈出的提示信息，馬競轉頭衝着房門喊道：“請進！”
就算沒有管理面板，他單憑耳朵也能猜出來人是誰。
房門打開，出現在門口的果然一位身量挺拔的青年男性，正是鄧雷，職位是蜂遊“強氧化劑”工作室總經理。
鄧雷留着圓寸，身穿黑色T恤和闊腿七分褲，腳下踩着夏季登山鞋，穿着打扮看起來很不正式，不過馬競早已經見怪不怪。憑藉強於常人的嗅覺，他還從對方衣服上聞到淡淡的食物、酒精、香水的味道，顯然這傢伙是參加了什麼酒會或者宴會，然後沒洗澡換衣就來了自己這邊。
這麼多遊戲人因爲Chinajoy而云集魔都，自然不會只滿足於白天的展覽和論壇，等到夜幕降臨，還有花樣繁多的社交聚會等着他們。因爲蜜蜂遊戲數一數二的業內地位，身在魔都的各位高管，不管是CEO許鍾，還是旗下各大工作室的總經理，都接到了很多酒會茶會和派對的邀請。鄧雷之前參加了一個遊戲同行的主題聚會，現在卻是來彙報情況。
招呼鄧雷坐在自己對面，馬競沒急着詢問情況，而是提起茶壺倒了一杯鐵觀音，輕輕放到對面。
不管是傳統習俗，還是現代研究，都證明熱茶更能消暑，夏天喝熱茶最是解暑。當然，比茶水還能解暑的，卻是功率全開的製冷空調。在壓縮機的高效工作下，房間溫度始終保持在26攝氏度的水平上，絲毫沒有因爲煮水烹茶而升高，自然可以安享茶香。
“謝謝老闆，”接過熱茶，鄧雷低頭嗅了嗅，誇讚道：“好茶，香味濃郁，清心怡神。”
馬競也不接話，笑着甩過去一個繼續誇的眼神。
可惜對面這傢伙顯然是個不動“看茶”的糙漢子，已然詞窮的他只能訕笑着緩解尷尬。
微笑着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馬競沒有爲難手下干將，開口問道：“情況怎麼樣？說說看。”
“嗯！”鄧雷定了定神，說道：“吃雞可能要黃。”
“強氧化劑”是蜂遊旗下的射擊網遊工作室，邀請他參加的聚會也是射擊主題，確切說是“吃雞大聯歡”。“大逃殺”玩法實在太火，業界自然不會無動於衷，代理拿不到，“自主研發”終歸是沒有問題的。
射擊網遊和單機不一樣，單機可以強調電影式劇情體驗，但網遊的樂趣卻在人與人的合作與對抗，區別只在於不同的玩法包裝。玩法是不受保護的，當反恐剿匪、生化危機、刀戰球賽、載具對戰、水槍大戰在各種射擊遊戲中逐漸普及，新興的”大逃殺“玩法自然逃不過被山寨抄襲的命運。
大大小小的廠商都磨刀霍霍想要吃雞，唯一攔在他們面前的，就是遊戲的三觀問題。
既然號稱“第九藝術”，遊戲自然和其他藝術一樣，存在自己的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通常情況下，玩家更多關心好不好玩、遊戲公司只看賺不賺錢，唯有理想不曾泯滅的獨立製作人纔會熱衷於借遊戲表達自己對世界對人生的思考。“大逃殺”玩法的問題在於，“打敗對手，愉快吃雞”的表象下，是“人盡皆敵”的強烈不信任。心智正常的人都知道這只是虛構，但是架不住關愛未成年人的有關專家會想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