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着平緩的兒童雪道,亮紅色滑雪板俯衝而下,撒下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
緊接着,船形滑雪板就一頭扎進坡底雪堆裡面,連帶躺坐於上的小人兒一起“半截埋進雪”,同時被困無法動彈。
這種兒童滑雪板採用安全係數很高的船式設計,讓兒童躺坐在“船艙”裡,繫上安全帶抓住扶手,可以不懼通常的翻滾碰撞。唯一的問題,就是進出板子不方便,需要他人從旁配合,現下被困雪牆之中,更是全然沒法自救。
滑雪板上被困的熊孩子絲毫不見緊張,把戴着橙色護目鏡的小腦袋轉到一邊,張開小嘴大喊道:“姨姨!姨姨!快來呀!我需要幫助!”
離此不遠的背風角落,張許瑤無奈地長出口氣,收起手機站起來,走到馬大姐跟前,俯身看着仰躺的小人兒,笑着問道:“芝芝啊!這是第幾次喊我救你啦?”
看着倒過來的張家小姨,馬小芝樂得咯咯直笑,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唉!多好的孩子啊,就這麼撞傻了!”
得不到對方的迴應,張許瑤不再磨牙,雙手抓住滑雪板後面的把手向後左右晃了晃,雙臂用力一拉,就把紮在雪牆上的滑雪板拔了出來。
沒有第一時間解除馬小嬂身上的束縛,張許瑤倒拖着滑雪板走向先前坐着的地方,只把遍佈扁圓雪洞的雪牆留在身後。
把滑雪板立起來插在雪地上,不去看捆在上面的小女孩,張許瑤轉頭朝雪坡上面看去。
過不多時,新的目標就出現在視野中,一隻藍色滑雪板順着雪坡快速下滑,同樣紮在千瘡百孔的雪牆上,接着就是脆生生的求救聲:“姨姨!救命啊!”
聲音中沒有絲毫的焦急惶然,反倒帶着幾分笑意一絲興奮。
擡腳走向聲音來處,張許瑤帶回第二隻滑雪板,把它插在紅色板子旁邊,繼續看向坡上。
沒有讓她久等,第三隻出現在雪道上,帶着上面的小人兒一頭撞進雪牆,然後就是第四隻,同樣被她拔出來拉到一邊。
看着雪地上插着的四塊滑雪板,以及掛在上面左右張望的四隻熊孩子,張許瑤煞有介事地做起了施法動作:“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快顯靈!四小吃貨在此,吃貨爹媽速速現身!”
見此情景,四小吃貨“咯咯”笑着,絲毫沒有成爲施法材料的覺悟。
小張法師不以爲意,自顧自地施放着法術,直到耳邊的“嚓嚓”的腳步聲越來越響,這才猛然轉身,大喝一聲“快現身!”
然後她就傻了,愣愣地保持着施法姿勢,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在她的想象中,出現在身後的,不是競哥就是怡姐,或者倆人齊至。
可她驟然轉身,看到的卻是一男一女穿着制服的瑞士警察。
聽見她的一聲大喝,兩名警察沒作絲毫猶豫,果斷掏出手槍,直指目標。
生在紅旗下,長在禁槍後,有生以來第一次直面黑洞洞的槍口,小張老師頓時感覺手腳冰涼、呆若木雞,不知道該怎麼辦。
“hane-hh!”
她沒有任何反應。
“hau-les-ains!”
她還是保持呆滯。
“hans-up!”
這下總算有反應了,張許瑤終於反應過來,舉起了僵硬的雙臂,一個勁地重複自己不是壞人,只是合法遊客。她實在被嚇壞了,往常流利順暢的英語,現在卻各種磕絆,只能一個詞一個詞往外硬擠。
還好的是,她對警察的命令比較配合,看起來也不像是持有武器的危險分子,所以兩名警察很快放鬆了警戒級別,女警收起武器走過來和她交涉,男警沒有收槍,卻也壓低了槍口,不再對準她。
緊張氣氛得到緩解,張許瑤的智商終於上線,解釋說自己只是在和侄子侄女玩耍,並沒有欺負虐待他們。同時把打電話報警的瑞士人罵了個狗血淋頭,果然是fs!
fs是her-f*k-siss的簡稱,意思簡單直白,通常被各國人民用來吐槽瑞士人與衆不同的性格和行事作風。有時候也被瑞士人自己拿來自黑,畢竟縮寫經過簡化,不像原文那樣直接粗糙惹人厭。
之前在做出行準備時,張許瑤第一次接觸到了fs這個詞,今天算是真正領教到了。
女警走向離她最近的“立柱”走去,一邊解救“被困兒童”,一邊柔聲問道:“are-yu-k,lile-lay?”
這話一出,張許瑤就差點栽倒,四小吃貨略通jaa、瞭解sif、明白g、會用/蜜蜂b編程,卻偏偏不懂外語。這些自然是馬競一力主張的結果,想不到今天卻是坑到了自己。
不敢多想,她連忙對警察喊話,表示他們只會說中文,請聯繫中文翻譯,或者等待孩子父母方面的人過來。
雖然聽見了她的話,女警還是將信將疑地試着問了幾句,英語以及瑞士三大官方語言德語、法語、意大利語輪番上場,這才滿臉鬱悶地說起了生硬的中文:“泥嚎,笑朋油。”
指指張許瑤,“認石?”
雖然口音古怪彆扭,馬小甜還是聽懂了,乖巧地點點頭:“當然認識,她是小姨。”
女警還在翻檢記憶,尋找“小姨”是誰,就聽見有人用德語遠遠地喊着“先生女士,這都是誤會,我帶了孩子們的證件!”
張許瑤轉頭看過去,來人卻是潘亦聰,怡姐的私人助理,心裡終於鬆了一口氣,剛纔真是嚇死姐了。
有兩大四小六個人的合法護照,簽證、照片、監護人委託書什麼的也都能對上,再加上精通多國語言的潘助理從中解釋說明,兩位警察終於弄明白了情況,又警告了張許瑤一番,這才收隊返回了警局。
等到倆人走遠,從視線中消失,張許瑤這才長舒一口氣,“可算是走了,剛纔真是嚇死寶寶了。”
“這算什麼?”潘亦聰笑了笑,“剛纔要是端出來兩杆sg550突擊步槍,你不得嚇死啊?”
想到在蘇黎世見到的持槍警察,張許瑤吐了吐小舌頭,“他們也大驚小怪了吧?我啥也沒做,手無寸鐵,居然就拿槍口對準我。”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瑞士持槍率很高,據說僅次於美國和也門,警察爲了自保,只能默認人人持槍,開火警告就會簡略很多。還好你手裡沒有武器,不然他們可能真的會開槍。”
“也門是哪裡?”
“阿拉伯半島最南邊,沙特的鄰國,前幾年也門撤僑你忘啦?”
“哦!”這麼一說張許瑤就都明白了,正在打內戰的國家,槍支氾濫幾乎可以說是必然的。
瑞士的治安總體良好,槍支氾濫卻是官方鼓勵的結果。國小民寡,爲了維持中立國地位,瑞士建立了“全民皆兵、寓兵於民”的強制兵役制度,把自己變成一隻扎人的刺蝟。除了幾千名職業軍人,普通士兵都是定期參加訓練的“民兵”,到了戰時可以迅速擴軍。
瑞士適齡男子都有包括突擊步槍槍、鋼盔、軍裝、睡袋等在內的軍事裝備,定期帶着它們參加帶薪軍事訓練,等到徹底過了退役年齡,纔會將其上交。衆所周知,有過服役、射擊經歷的人更容易變成軍迷、槍迷,全民皆兵、允許民衆持有軍用制式武器的瑞士,擁有全世界最高的槍迷比例,持槍率高一些也是自然的。
最近四十年來,各國普遍開始限槍,瑞士曾在六年前進行控槍公投,最後卻沒能通過,警方只得推出相對緩和的申報登記制度,算是略作控制。本來還沒什麼,這不是整個歐洲都出現聖光戰士了嘛,警察面對外國陌生人,表現緊張第一時間拔槍警戒也算情有可原。
“我纔不原諒他們呢,fs!”把這些東西甩出腦子,張許瑤左右看看,開口問道:“對了,我哥我姐呢?怎麼不見人過來?”
潘亦聰手指山上,“兩位老闆老闆都在上面呢,他們不方便露面,就把我派下來了。”
“唉!”張許瑤嘆氣,“瑞士人也太較真了吧?我不是稍微撒個懶嘛,這就打電話報警了,他們就不嫌浪費警力麼?”
“正常,這裡是瑞士,這裡是瑞士德語區,刻板、嚴謹、守時、講規矩,不是應該的麼?”
“額!”張許瑤被噎的說不出話來,事不關己時,這些帶着秩序光澤的字眼都是值得稱道的優秀品質,可要是輪到自己,這些詞又會變成死板、較真、不通融、斤斤計較、軸!
這些詞彙都是用來形容德國人的,但是拿來套在瑞士人,特別是德語區瑞士人,卻也是一點不差。
“是啊,今天算是領教啥叫fs了!”
就在這時,耳邊傳來滑雪板擦過雪道的聲音,倆人齊齊擡頭,卻見到湯佳怡踩着一對滑雪板從坡上衝下,很快就來到面前。
見到來人,四小吃貨異口同聲地喊着“媽媽!媽媽!”撲到她身上。
聽見兒女們的歡叫聲,湯佳怡長舒一口氣,顯然剛纔的動靜並沒有嚇到他們。
把雪仗插到一邊,抱着兒子女兒說了會小話,確認他們並沒有異樣,她這才站起來和張許瑤打招呼,“這下知道厲害了吧?”
“我哪知道他們管的這麼寬啊?就因爲我沒有第一時間把芝芝她們放出來,就打電話報警說我虐待兒童。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誰讓你懶呢?要是每次都幫她們解開安全帶,別人還怎麼誤會你?”
見張許瑤還要爭辯,湯佳怡笑着擺擺手,“好了好了,算是吃一塹長一智吧。以後到了國外,記住輕易別和小孩子做出令人誤解的動作就行了。”
“其實現在這樣也不錯,要是出現人販子、劫匪、家庭暴力,肯定第一時間被熱心羣衆給舉報了。”
還有句話,她沒有說出來,瑞士的兒童保護,可以說是矯枉過正的典型。
作爲山地國家,瑞士在歷史上一直是個窮國,大名鼎鼎的“瑞士傭兵”便是活不下去,出外打仗賣命的瑞士男人。而留在家鄉的瑞士少年,要是家裡養不活,就會被送去別人家寄養,稱作“租賃兒童”,這些少年兒童並不能白吃白住,需要給別人家打白工換取食宿,既可以學習生活技能,還能養活自己。
瑞士官方直到1970年代,對這種現象依舊持縱容甚至支持態度,某些“月圓黨”更是將其稱之爲瑞士特有的“吃苦教育”。
後來經濟發展了,社會救濟能力提高了,這種現象才慢慢消失。
等到瑞士簽署《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對於兒童權利保護有了法律依據,這種現象纔得到杜絕,瑞士甚至因爲把孤兒送去農村寄養,使其遭受不公待遇而遭到集體訴訟。吃一塹長一智,立法保護變得越發嚴格起來,其中難免有矯枉過正的地方,本國人不覺得麻煩,歪果仁卻是受不了。
“都還好吧?”
人未至,聲先到,說話的是騎着雪地摩托車繞道下來的馬競。人騎在雪地摩托上重心偏後偏高,上坡可以趴伏降低重心問題還不太大,下坡就沒辦法了,他的雪地車後面還拉着一串兒童拖車,更是加劇了翻車風險,只好找更加緩和的地方繞路而下,這才落在了後面。
馬競翻身下車,上下打量着險些遭逢危機的張許瑤,“沒事吧?”
雖然還有些心虛後怕,面對競哥帶着打趣的目光,張許瑤還是嘴硬地說道:“沒事兒!”
“那就好!”馬競點點頭,轉頭看向兒女們,“好了,今天就到這裡,咱們回去!”
芝芝她們有些不情願,惹得湯佳怡柳眉豎起,這才匆忙爬上屬於自己的拖車。
馬競發動雪地車,帶着四小吃貨當先出發,其他人也都找到一邊停着的車子,發動起來,朝山下房子開去。
說到底,他們都不是熱愛滑雪,把骨折石膏叫做“白色勳章”的瑞士人,既然性質被打斷,索性不再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