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主任到底是京城下來的,我們這些鄉下人是比不得啊。既然薛主任不在乎那點小錢,那靠山屯一千七百三十五毛八分四釐的歷年欠款,想必薛主任這回是要給我老蔣結了的。”蔣文元四十七八,豬腰子臉,是分管財物的副主任,在班子裡排第五,是個雁過拔毛的人物,連靠山屯這萬年壞賬都能記得這麼清楚,怕是一直就沒死心。
哪知道還未等薛向接嘴,分管文教的副主任瀋陽發話了:“薛主任,莫怪我老沈向你張嘴,實是社裡的財務處空得都能跑馬了。咱們公社中學的老師已經三個月都沒領着薪水了,家裡都揭快不開鍋了。你看能不能先勻點兒,我老沈要的不多,只要三千塊,我就能把今年給應付過去。”
瀋陽這番話算是吹響了衝鋒號,立時會議室成了菜市場、戲劇團,討價還價的,裝可憐扮苦情的,一窩蜂地全鬧騰開了。衆人的目標倒是一致,都盯上了薛向嘴巴里的那萬把兩萬塊錢。衆人先前也只當是傳言,就打算聽個樂子,那荒山出了有鬼,就沒別的物什了,沒想到薛向居然紅口白牙地認了。這下,他們可來勁兒了,也不管錢哪兒來的,只要有就行。這幫人窮慣了,一貫是手快有,手慢無,心中抱定的主意就是:有便宜不佔,就是吃虧。
衆人正鬧騰得不可開交之際,啪的一聲脆響,蔡高智的巴掌印上了桌子:“都坐下,成何體統!這是開會,還是賣菜,組織紀律都不要啦?”
蔡老虎發威,衆人不敢再吵。皆坐回了原位,三兩個不死心的還在不斷地和薛向眉目傳情,指望能打動這個暴發戶。
蔡高禮平定紛亂後。卻不坐下,也衝着薛向開了腔:“薛向同志。上次會上,你說用不着大王莊和九黎村的社員們幫手,你們靠山屯自己就能燒山平地。爲什麼等了這麼久,沒見你們靠山屯有一點動靜了?這都多少天了,總不能把組織交待的任務當兒戲吧?”
薛向把茶杯一頓,迎着蔡高禮的目光,道:“蔡主任,您可別亂給發帽子。總得容我慢慢交代吧。當天,您一安排工作,我回到屯子裡就領着大夥兒準備燒山。您說怪不怪,我們剛尋好放火的位置,我們屯子的老藥子就嚷嚷着發現了寶貝,這一把火就沒點下去。接着,果然就發現了十多斤松露,賣了這松露,纔有了這兩萬塊錢。您說,這火還放得下去嗎?”
不等蔡高智接茬。會議室又是一陣騷動。
“松露,那玩意兒有這麼值錢,我裡個天啊。這金牛山果真是金山啊。”
“原來是松露,他們傳得也太離譜了,我就說嘛,金牛山哪裡來的金礦”
“我看這松露也不比金礦差,十多斤就賣了兩萬,就算金子也差不多這個價了,我看這事兒得報給區裡和縣裡”
“………..”
滿室喧囂,馬山魁和蔡高智既不跟風,也不出言阻止。而是各般模樣,靜坐當場。馬山魁擰緊了眉毛。蔡高智則緊抿着嘴脣,不知各自的腦子裡在思忖着什麼。薛向則死抱着茶杯。彷彿抱着塊金疙瘩,既不摻和,也不說話,好似幾天沒喝水一般,拿了杯沿不住地往嘴邊湊。若是有心人注意,必會發現這傢伙喝了半天,杯中的水卻還有大半。
衆人吵着,爭着,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都停了下來,齊齊拿眼去看馬山魁、蔡高智、薛向三人。而這三人卻還是不說話,一時間,竟詭異地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薛向點燃支翡翠,那純純的香味卻陡然搞活了會議室的氣氛。
薛向正對面坐着的農宣組組長毛傳志,聞着煙味,道聲好香,起身拽過薛向的煙盒,又說:“獨樂樂,不如衆樂樂。”自顧自地拿起支點了,抽了起來。
薛向笑笑,伸手做個請的姿勢,那煙盒竟傳了開去,繞了一圈後,又回到薛向的手裡。一圈煙傳過,薛向卻發現了個有趣的現象,加上蔡高智,足足有六位班子成員沒有取煙,而薛向卻知道滿屋子除了那位做記錄的秘書,都是抽菸的,這就有意思了。
馬山魁打着火,咂了一口:“純,真純啊,好煙,是京城的貨吧,薛主任好口福啊。嗯,說到這口福,想必那松露的滋味兒也不差吧,不然怎麼值老鼻子錢。這我就得問問薛主任,這金牛山的松露恐怕還有不少吧。你們一次就賣了兩萬,裡面剩的松露到底還能賣多少?明天再長出來,豈不是又可以賣,這可是個會下金蛋的母雞啊。”
“馬主任,世上哪有這麼多美事兒啊,要是這松露像韭菜一樣,割完一茬又一茬,遍地都是,也就沒這個價位了。這松露最是嬌貴,生長條件極爲苛刻,對陽光、溫度、溼度的要求極高。而且一個地方攫取後,來年不一定還長,我們也是翻遍了整個林子才得了這麼十來斤,哪裡還有喲。”薛向沒想到馬山魁小農意識發作,竟想着這美事兒,說不定這老小子和蔡高智方纔不說話,看中的不是錢,壓根兒就是那片林子。
薛向答完,衆人長長舒了口氣,不知是慶幸,還是惋惜。蔡高智磕了磕茶杯,引來衆人注意力,道:“薛主任,問你爲什麼沒燒山,你給我扯出了這麼一大套,這和燒山有必然的聯繫麼?好吧,就算是挖着松露算是寶貝了,正如你所說,這松露又不是年年有,幹嘛還不動手?我看你是壓根兒沒把縣裡的指示放心上。”說罷,猛地一拍桌子,以助威勢。
蔡高智話音方落,不待薛向辯解,上次會議給蔡高智遞煙、助其瓦解尷尬的副主任郭濤緊隨其後,朝薛向開了炮:“薛主任,作爲一個黨員,首先第一點就是要服從組織紀律;作爲一個領導幹部,最重要的則是服從組織決議。怎麼,縣革委和公社革委做出的決議到你那裡就不管用了麼?”
郭濤這邊剛歇聲,又有人跟着開炮,這一會兒功夫,簡直是炮彈橫飛,機槍陣陣。沒接煙的那幾位班子成員,有四位都接連發了言,無不是聲討薛向不服從組織決議,陽奉陰違。這會兒,分管治安的副主任石強剛橫眉冷對,口水四濺了一通,分管交通的副主任鄧家有又開了炮。這一陣持續火力打擊,頓時炸的滿室硝煙瀰漫,煙塵滾滾。
衆人皆拿眼去看薛向,但見他脊背筆直,撐得呢子軍裝也成了四四方方;目不斜視,直直盯着桌面,似乎這張老舊的八仙桌上的紋理刻着藏寶圖一般,就這麼一看個把鐘頭;一隻手裡夾着煙,另一隻手上翻轉着一枚銀色的打火機,那修長的手指彷彿最靈巧的舞蹈家,那打火機就是一位合拍的舞伴,穿花蝴蝶一般,在他指間跳來躍去,卻絕不會碰到桌面。
鄧家有說了二十多分鐘,茶水喝了三大缸,主席語錄背了有半部。忽然,他窺見薛向手中的火機,猛地把茶缸往桌面上一頓:“薛向同志,請你端正態度!我說的話雖然難聽,可都是爲你好,你是年輕同志,聽聽老同志的批評沒壞處,請把你手上的打火機放下來。”
鄧家有的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薛向的身上,包括先前一直假裝埋頭看文件的蔡高智,和一直同自己手上那根禿了半截鋼筆較勁兒的馬山魁。衆人之所以這般矚目,倒不是先前那幾位批鬥的不夠狠。只是那幾位都是煌煌大義,上綱上線,聽得多了,也不覺得有什麼新意和嚴重性了。可鄧家有的話就直接的多,居然變相命令起薛向來。
蔡高智在桌下,暗暗握緊了拳頭,就等着薛向發火,甚至動手打人。他可是聽說薛向一到靠山屯,就以拳頭開道,是個愛耍蠻的主。只要薛向敢在班子會上動手,任他有天大的本事,恐怕也別想在這個位子上繼續幹下去,誰也保他不得。
哪知道蔡高智苦苦等待的場面並沒有發生,薛向竟然真的把打火機放了下來,接着,又做了個讓滿桌子人驚掉下巴的動作。他竟然起身,離開坐位,接過秘書手中的暖水瓶,給鄧家有倒了杯水,又做了個請的手勢,方纔回到了座位上。
鄧家有看着這滿滿一杯開水,腦子裡也像灌滿了水,晃晃悠悠,搞不清楚薛向是什麼意思,是端茶認錯?還是賤皮子,想接着捱罵?鄧家有就這麼站着,好一陣子纔回過神來,可回過神後,他自己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接着罵吧,好似唱獨角戲,人家擺明了壓根兒不在乎,連水都給你倒上了,你叫破喉嚨也只是自己遭罪;可是坐下吧,又搞得像自己理虧一般。鄧家有就這麼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真是下不了臺了。
薛向這手倒是妙極,合了金庸的那首小詩: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
好一個無招勝有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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