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
冷血只能“搏一搏”。
當年,諸葛先生一同訓練他和一羣大內高手、侍衛之時,曾有過一個項目:
赤足過火。
——俗稱之爲:“火路”。
那是一條“路”,但都鋪滿了火紅熾熱的炭,大家都得要赤足步行過去。
那是可怕的經驗。
而且十分駭人。
——誰也不許以輕功飛越或運內功抵禦,只能很快地步行過去。
大部分的人,都不敢過。有的人腳軟,有的人心寒,有的人卻退了下來。
冷血卻不。
他過了。
不爲什麼。
——只因爲他相信諸葛先生。
他堅信“世叔”不會讓他們無辜受到傷害的。
所以他赤足走了過去。
很多人都佩服他膽子大,但更多的人以爲他跟那些跳乩或拜祭典禮中的神人一樣,得到神明的護佑。
其實不然。
“我在火堆中沒有做過手腳,也不是有神明特別護佑,凌棄過得了,完全是靠他自己的膽色和信心。”諸葛神侯曾向大家解釋道,“只要坦然面對、舒然步過,我們的腳底在接觸火炭的瞬間,便立會有汗水釋出,形成一層絕緣的保護體質,只要在那層汗膜尚未蒸發前提起腳再走第二步,汗水便會吸收了先前的熱量,變作蒸氣,腳掌因而不致灼傷。”
然後他作了總結:
“任何制限,都是你給自己設定下來的。先說服得了自己的內心,纔有制限。一個真正的江湖人,誰都該走這條路,也誰都該去走一走這種路。”
冷血最能明白諸葛所言。
在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制限,都有所恐懼害怕做不到的事:那其實是一種“劃地自限”、“自築藩籬”。
冷血不要。
他要面對。
——生命只有一次,你不面對它,便對不起這條命,也不算真正的“生”過。
他決定面對。
所以他的劍法很狠。
因爲他對敵一向只進不退。
——可是今天卻不是對“敵”。
而是一羣好漢。
——甚至是“自己人”。
如果這羣紅了眼豁出了性命的人,仍不肯罷手,他又如何面對?怎樣攔阻?如何解決?怎麼對付呢?
但他情知擋不住這一羣形同瘋狂的人,但他仍要去擋,就是擋一擋也好!
這時,那一羣衝殺上來的漢子們有好些人在其中大吼:
“四大名捕,也是朝廷走狗!冷血是什麼東西,吃官家飯的都沒好貨色!我們先做了他,再殺閹狗!”
世上最勇敢的人必然也是最孤獨的人。
——不過,世上最孤僻的人卻不一定是最勇敢的人。
幸好,冷血現在還不是“最勇敢”的人。
他是“勇敢”。
因爲還有人像他一般勇敢。
所以他仍不算最孤獨的人。
另一個和他並肩在一起,大喝聲中阻截羣雄簇擁殺來的是唐七昧。
他一手撕掉自己臉上的青巾。
這時候,他要站出來,而且還得要亮相:
——不然,給熱血衝昏了頭腦的羣豪,一定會懷疑他的目的,並且不會接受他的勸諭:
“住手!不到最後關頭,萬勿輕易犧牲——這還不是時候!是英雄的就該爲大局着想,馬上停手!”
他人很瘦,平時說話語音又輕又低,但而今一咆哮起來,卻如尖錐刺入人耳!
——問題是:他的話是不是能收服得了人心?
歷來是:要人聽見,易;使人聽從,難。
他站出來也是責無旁貸。
因爲他跟米蒼穹交過手。
他知道對方的實力。
——羣雄縱能殺得了這個人,只怕也活不了一半的人。
況且,就算犧牲了一半的人,亦不見得就能殺得了這老太監。
更可怕的是:這兒另有“高手”暗中掠陣:
——那“劍穗”!
能發出那“劍穗”的人,武功、內力,高到出奇,只要這個人跟米有橋聯手,只怕這裡的人縱全都不要性命,也不見得就能取對方之命!
他是“蜀中唐門”的人。
他幼受教誨:“英雄是給掌聲拍出來的。”
——掌聲之下出英雄。
你給一個人掌聲:他便容易成爲英雄,縱犧牲掉性命也在所不惜。
你若只給他噓聲:他便會黯然得連狗熊都不如。
所以他要立即站出來,不是給這一羣急着要爲張三爸、溫寶報仇的人喝彩,而是要澆冷水,要喝醒他們:
這時候,別當英雄;要人當流血的英雄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爲!
好些人停下來了。
他們聽唐七昧的命令,雖然未必心服口服。就算不聽唐七昧的,也相信正氣喘咻咻趕過來的樑阿牛傳來的訊息。
但仍是有人不顧一切,衝殺上來,有人還大喊:“他殺了龍頭,他殺了我們的龍頭……不報此仇,還算是天機子弟嗎?!”
幸好這時候,又有一人挺身而出,與冷血、唐七昧那兒一站,大喝道:
“天機的子弟聽着:不許動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有‘龍頭令’!統統住手!”
說話的人是樑小悲。
“大口飛耙”樑小悲只能算是張三爸的“半個徒弟”,他是“帶藝投師”的,同時也是“天機”的四當家。
他善於行軍佈陣,他本來就是宋軍的參謀經略使,他因得罪了蔡京、王黼黨人,一再被貶,一家發配充軍,家人路上受盡折磨,都死光了,他則給張三爸領“天機”的人救了出來;他一發火,殺光了押解的人,變成了“天機”組員,要殺朝中貪官污吏。
他有一種特性,就是忽然“抽離”開來,觀情察勢:
這種“特點”,他倒是與生俱來。
小的時候,他在廟會時跟大家一起看酬神戲,鑼鼓喧天之際,人人都看得如癡如醉、如火如荼,他看得一半,忽然“置身事外”,覺得戲是戲,我是我,於是他反過來看人看戲的樣子,反自得別人不得之樂。
青年時候,他與人相罵,眼看罵得火紅火綠、臉紅耳赤之際,他忽然省悟:我們爭個什麼?!白雲蒼狗,須彌芥末,宇宙浩瀚,人生短促,我們爭那麼一豆點兒小事幹啥?
所以,他反而不罵人,且任人罵去。
別人見他不反駁,也就罵不下去了。
因此,到他跟家人給發配充軍,受盡劫難之時,他在皮肉受苦、身系枷鎖之際,也能以:“我身體在受禁錮,但神思卻仍無限自在”來作“自我安慰”。
甚至在他家人終抵受不住折磨受苦,一一逝去之時,他在別的家人號啕憤哭之中也突然憬悟:
——傷心也無補於事。
人生在世,誰都要死、誰都得死,看誰死得早一些,遲一點罷了。
所以他反而不傷心了。
也不哭了。
他反因而保住了元氣。
而今的情形,也是近似。
張三爸慘遭殺害了!
大夥兒要掩殺過去爲他報仇!
但他卻突然省悟到一件事:
報仇——務必要報得了仇,纔算是報仇;否則,只是送死而已。
他看得出這還不是報仇的時候。
所以他立即站出來,以“天機”的四當家的名義喝止了衝上來的弟子。
只不過,由於樑小悲在組織裡,背後連計策劃的多,真正負起責任打衝鋒擔大任的少,這幹忠肝義膽而又悲憤填膺的子弟,有一半都未必肯聽他的。
幸好還有另一人,在這時候立即表態支持了他的意見:
“不要過來,退下去!”
說話的人居然是張一女。
她是張三爸的獨生女兒:
——她在喪父之痛的此際說了話,就如同是下了令。
“天機”弟子,不敢不從。
張一女能在此時強忍悲怒憤哭,幫樑小悲撐腰,要大家退去,主要是因爲她爹爹臨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還在她耳邊說了一句:
“……阿女,天機的人若現在想爲我報仇,必全軍覆滅於敵手……你一定要制止他們。”
爲了這句話,張一女才自悲慟中掙起,不許“天機”弟兄立報此仇。
於是,冷血、唐七昧、樑小悲、張一女、樑阿牛五人,一起也一齊阻止了劫囚羣衆向米蒼穹的掩殺與反撲。
米蒼穹這才緩下了一口氣。
他身後四名小太監,本來手都伸入襟內,現在才又放鬆下來。
這四太臨本來都在等。
只等米公公一聲號令。
——號令一下,他們就立即把四色空花炮火放上半空,那時,已埋伏好一支二千三百人的禁軍和“有橋集團”裡九十七名精銳高手,都會一起出動,殲滅這幹武林盜匪、亡命之徒。
宮中兵衛的勢力,畢竟不可忽視。“有橋集團”是各路王孫侯爵勢力的大結合,實力更不容忽視。——這些宮廷派系和皇親國戚,爲了自保於不遭日漸坐大囂張之蔡京黨人的吞蝕,也紛紛把資貨、人才投注於“有橋集團”這兒,基礎早固,牢不可拔,已大可與蔡京黨人相埒了。
所以米蒼穹更不願先跟江湖俠道人物結仇,不讓蔡京離間得逞,且坐收漁人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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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於一九九三年元月十九至二十日:溫“巨俠”、樑“咪屎”、何“牛羊不分”三劍十二次回馬行;自首都返金保首日逛街大購物;三妹香江電告培新款到手;海允可姊赴KL行一波三折;上三寶洞拜祭父母;小辮子一再破我功法,可厭;姊夫病漸顯;怡保某處有我大量作品租售。
校於同年元月廿一日至廿二日:同門相鬥智,局面何可悲;《光華日報》轉載訪我文章;方電遇我大悲/紫靈珠碎裂爲二;大習武,自狂打;首次在父母房自煮宵夜;雨歌知情;“哀莫大於心死”;“本來是風景,終於走上了一條絕路”;利俐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