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羅白乃有意無意間聽了溫柔的心思,也陷足於溫柔的心緒裡,卻沒料到,有人卻在背後聽了他的自言自語。
——幸好不是敵人。
而是比敵人還“麻煩”的師父。
只見班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額上剛好才佇着一隻老甲蟲,他也不以爲忤,只詫問他徒弟:
“你有病啊?”
“沒有。”
“你喃喃自語幹什麼?”
“沒什麼。”
班師之可更狐疑了:
“你怎麼學人家女人說話的腔調?”
“哪有?”
班師用手摸摸他徒弟的額:
“你發燒?”
“誰說!”
“你神經有問題?”
“你纔有問題。”
“那你爲啥一個人在你那坨大便旁不遠發姣?你給自己的臭味薰昏了頭腦不成?”
“這……”羅白乃的心緒正陷入一種幽思之中,給他師父這一陣子夾纏迫問,登時變得沒好氣,反問:“師父,你覺得姑奶奶她是不是也有點兒發姣?”
“什麼?!”
班師叫了起來。
羅白乃覺得自己耳朵給震痛了,皺了皺眉頭,再說了一次。
班師又反應劇烈,再度大叫了起來:
“你說什麼?!”
羅白乃可火了:“你聾的呀?!這你都聽不到!”
班師板起了臉孔:“你見色起淫心,還敢這樣對師父說話?門規何在!”
羅白乃冷笑一聲:“門規?嘿!”
班師氣得聲都顫了:“你你你,你這逆徒,竟敢藐視祖宗規範?!”
羅白乃肅然道:“不敢。”
班師之獰笑道:“諒你也不敢。咱們門規森嚴,長幼有序。我師父——你師公大手神龍說過:不服從師長訓令,不敬長上前輩,身爲門人,目無尊長,罪該重罰:罰禁閉四個月另七天,要不然,杖三十二,除非罰鍰兩百八十兩銀子,纔可以替代刑罰。”
羅白乃垂首道:“是,是。不過,師公大手神龍的‘神手寶鑑’也有他老人家話語的記錄:要是師不爲師,長不爲長,自行觸犯門規,是爲:人先自侮而後人侮之,如門內無人敢制裁這等無行長輩,該由門內正直良善之門徒來對之執行家法。”
班師大吃一驚:“我幾時觸犯門規了?你別亂說。”聲都顫哆了起來。
“沒有?”
羅白乃湊近臉。
“沒。”
班師之挺着胸,聲調已弱了大半。
“你借了我的錢,沒還。”
“……我借你的錢,是替你去賑濟華東災民,那是行善。”
“那我沒錢吃飯,誰來賑濟我?”
“借你的錢,是替你積德行好,我、我始終要還的。”
“好,那你借了二師弟三師妹四師弟五師妹六師弟七師妹八師弟九師妹十師弟十一師妹十一師弟十二師妹十三師弟,不,師妹,十四師弟十五師妹十六師弟十七師妹十八師弟和十九師……噢,這個倒忘了是師妹還是師弟的血汗錢,又捐到哪兒去了?”
“我……”
“說!”
“我是做生意。”
“做生意?”
“對,是投資。”
“那賺的錢呢?”
班師大力地搖首,額上的汗已涔涔而下:“做生意當然有賺有蝕的了……”
羅白乃老實不客氣地截道:“那麼,本呢?”
“本……”班師乾咳一聲:“這個嘛,那個嘛……”
“你別這個那個了。你把錢拿去追陳老闆娘,人家瞧不上眼,你就拿去吉祥賭坊,一輸,輸光了,本呢?沒啦——你!”
羅白乃指着他師父的鼻子:
“你對得起我?”
班師之退了一步,掏手帕揩汗:“我……”
“你!”羅白乃又在他師父的鼻尖戳了一記:“你對得起門裡那麼多的師兄弟!”
班師尷尬地堆起了笑臉:“我其實也爲你們好,我的確曾把錢拿去做生意……”
“做——生——意——唏!”羅白乃得寸進丈地道:“有!你是有做生意。你拿了筆款子去米鋪買了三間樓房,不料,蔡京一聲令下,朱勔父子要運花石綱,就把那地方剷平了,你就血本無歸了,你拿什麼來還我們?你別以爲我不知。我知,我只是一直沒說破而已!”
班師又在揩汗,賠笑道:“是是是,對對對,我的錢都賠光了,可不是嗎?拿什麼來還呢?只好過一陣子,過一陣再說吧,好不好?好不好呢?”
“不——好!”
羅白乃義正詞嚴地說:
“師兄弟們還天天期盼着你這個師父投資賺大錢呢!你卻拿去炒房買地皮,賠了個雞毛鴨血的!嗚哇……”
羅白乃張大了嘴巴,一副無語問蒼天的樣子。
班師可提心吊膽,問:“又怎麼了?”
羅白乃欲哭無淚:“我的老婆本,都給你蝕光了。”
班師安慰不迭:“做生意這回事,不是有賺有蝕的嗎?爲師今天不錯是賠了,但保不準明兒能大賺!你看,寫詩的,當才子的,連同做官的,全都下海去了;在廟街那個教聖人書的沈老夫子,今兒不是去賣老婆餅嗎?可賺了大錢哩!原來在米鎮的那個樑姑娘,還到妙街去跳豔舞哩……可都賺了不少,過年過節,家裡村裡,手上都是她的禮。你師父我身強力壯,眼明手快,又怎能落人之後,失禮於人呢?你說是不是呀,好徒弟!”
他親暱地拍着他徒弟的瘦小肩膀。
他徒弟卻眼睛都亮了:
“你說的樑姑娘是那個本來在妙街老王井邊左側第一家的那個標緻的樑姑娘?”
“對,很標緻、美貌、文靜的那一個。”
“你剛纔說……她現在到了妙街跳……那個什麼舞?”
“對對,跳很豔很妖的那種舞。”
“她?”羅白乃吞下一口唾液,“她在妙街哪兒哇?”
“對對對,妙街,唔……”他師父倒有問必答:“妙街怡紅院。”
羅白乃“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他笑起來像貓,眯着眼瞄着他師父:“聽說,怡紅院裡的姑娘們可真都不賴吧?”
班師之也咳咳咳地乾笑道:“當然了,怡紅院姑娘,不美不收,有才有貌,遠近馳名,老少咸宜,可不是嗎……”
羅白乃忽爾臉色一整:“你說什麼?”
班師之一愣:“什麼?”
羅白乃峻然道:“你這不才是爲老不尊、教壞子孫,上樑不正下樑歪嗎?”
班師愕然。
羅白乃步步進迫:“你看你,怡紅院去過,陳老闆追過,這才告牀頭金盡,你騙了咱們師兄弟的錢,還敢說我見色圖不軌?還敢要我視之爲師,待之若父?!”
班師之幾乎崩潰了:“徒弟,好徒兒,你別這樣子嘛,我剛纔只不過是跟你開開玩笑罷了,又沒真的責罰你,你犯不着這樣認真可以吧?我借你們幾個錢,雖然有去賭,但確也有去做小生意,我無非都是爲了讓咱們這沒背景沒靠山的小小阿婆劍派能有發揚光大,威盡天下,吐氣揚眉,有權有勢的一日,你又何必太爲難師父我呢?爲師之心,真苦過黃蓮啊!”
羅白乃仍咄咄逼人:“那你也非正人君子,幹啥要我當聖人?一天要我: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行!嘿!要真的遇上非禮,我還真要大叫呢!”
班師真的要求饒了:“你叫,你叫好了,好徒弟,大家一場師徒,又在患難逃亡之中,何必小小事便耿耿於懷,記仇在心呢?”
羅白乃忽而笑了。
他笑起來憨極了。
像頭會笑的小牛。
“師父,您也別太認真了,我也只是跟您開開玩笑而已。大手師公雖然說過:見色不亂真君子。英雄難過美人關。人生自古誰無死,贏得千古薄倖名。人要正派、正義、正經,不可沉迷於女色,酒色財氣,四大皆空;尤其是色,更是紅粉本骷髏,骷髏乃紅粉……師父,我背得對不對?記得清不清楚?”
“清楚,清楚。”班師之阿諛地道:“一清二楚,你奶奶的,你記性真好。”
“不過,”羅白乃譎笑道:“話確是這樣說,但大手神龍師公他老人家,好像不也是有三個老婆,四個妾侍……”
“嗯……應該是五個妾侍……”班師之悄聲說:“情婦還不計在內。”
“這不就是了,師公真聰明!”羅白乃於是下結論:“師公的真精神乃:做一套,說一套!人性天性,可以遷就,不可扭曲,你儘管做,但不要亂說,這不就得了,也應合了師公他老人家更深一層更高一層的真精神、真內涵了。我們永遠追隨他老人家最高指示的大方向走便是了。”
班師對他徒弟的高見十分苟同,還補充道:“何況,你師祖……”
羅白乃一怔:“師祖?”
“就是你師公大手神龍師父的師父,本門開山祖師爺,《風月神經》的原著者,馮三詩,江湖人稱‘三詩上人’。”班師之的眼光裡充滿了崇敬仰慕:“上人說過:‘本門心法,不傳邪魔歪道,一定要恪守規律,嚴格自制’,但他又有附偈第十三條第一項(丙)曰:‘性情爲本:心神爲經;心性之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大概指的就是今天咱兩師徒悟得的意思。”
羅白乃當然大以爲然:“所以我們今天都沒有錯?”
班師霍然道:
“對!”
羅白乃更進一步眉飛色舞道:
“我們今天只是在思想境界上更上一層樓而已!”
班師喜然道:
“對極了!”
兩師徒十分振奮,簡直要擊掌爲盟了。
羅白乃忽然不解地問:“既然我們都沒有錯,爲何都沒有錢?”
班師爲之黯然。
這次,到羅白乃攬着他師父的肩膀,表示親暱和同情:
“師父。”
“嗯?”
“有一件事,徒弟不知該不該說?”
“你說。”班師之忽然聰明瞭起來:“哈哈,敢不情你想託我去向溫姑娘提親不是吧!”
“哪兒的話,師父,你別想歪了!”羅白乃慍然道:“師父,我是考慮到你終身大事上咧!”
“我?”
班師之呆了呆。
“對。師父,你可知道:春天來了?”
“知道,春天來了。”
羅白乃指指天邊:
“春風吹。”
班師望望天上白雲:
“春風吹得好。”
羅白乃道:“花開了。”
班師之道:“花開得好。”
羅白乃:“冰融了。”
班師之:“融得好。”
白乃:“鳥在叫。”
師之:“叫得好。”
羅:“心在動。”
班:“動得好。”
“你呢?”
“你呢?”
“我是問你啊,師父!”
“我?”
班師之給問得傻住了。
“對,你。”羅白乃說,“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爲大。若論婚嫁,長者爲先。師父,你今年四十有二了吧?春風吹春花開春天來了,你的春心沒動過嗎?但你年紀已近秋天,不,已到了秋決時分了。你若嫁不出去,不,娶不了媳婦,徒弟我怎麼辦?”
班師之一時恍恍惚惚的,還沒回過神來,只漫聲應了一句:
“你怎麼辦?”
羅白乃嘆了一聲,又摟着他師父的肩膀:“師父,我沒有關係。我還年輕,瀟灑,貌美,有才,有勢,聰明,智慧,風流,倜儻……我都不好意思讚自己那麼多,而你徒弟我又是個過分謙虛的人……但你不同,師父,我尊敬你,你拉屎多過我吃飯,失意過多我睡覺,你人生經驗豐富,雖然腦袋依然幼稚,但畢竟已人老珠黃,我看你,得要着急一些,找頭家,不,找個好姑娘嫁過去,哦,假如你有那麼大好像徒弟我的本事,娶過門來也行。別老要我操心您,好嗎?師父!愛在深秋,總好過冷在殘冬!風燭殘年孤枕眠,可不好受啊,師父!”
班師之聽得熱淚盈眶,點頭不已。
然後他徒弟又墜入了尋思裡,兀自喃喃不已:“青春只一次。青春是不經用的東西。寧爲情義死,不作冷漠生。姑奶奶啊姑奶奶,你憂思不斷,何必何苦?何不幹乾脆脆、轟轟烈烈地愛一場!”
班師之看了他徒弟半天,好像正在鑑定他是不是個怪人、甚至是不是個人似的,好一會才恍悟道:
“難怪春風在吹了。”
“哦?”
“無怪春花開了。”
“唔?”
“春天早就來了。”
“什麼意思?”
“徒弟啊,春天早在你心中了,”班師用手戳戳他徒兒的心口,謔笑道:“你早就春心動了。師祖教的是‘四大皆空’刀劍箭槍法,我瞧你只會‘四大不空’。可不是嗎?你還想抵賴呢。你根本就對溫柔姑娘動了心、有了意思,是不是?”
羅白乃用眼角瞅着他師父。
瞅着。
瞅着。
很用力的眼神,帶點狠。
好一會,他才哈哈笑了起來:“好厲害的師父,薑還是老的辣,話還是快死的人說得對!來來來,好師父,告訴我,有什麼妙計善策,我可好想念姑奶奶她。”
班師之這才如釋重負,笑呵呵地說:
“我怕教會徒弟沒師父,有了姑奶奶,沒有師父門了!”
“你好徒弟我羅白乃是這種人嗎?師父言重了。”羅白乃打哈哈笑着,自忖道:“難怪你留了一手,不教我點穴法了。”
然後又哈哈笑,笑哈哈地說:“師父說笑了。”
班師之倒把臉色一凝:
“我倒不是說笑。你只怕……難有勝算?”
羅白乃嚇了一跳,忙問:“你說真格的?”
班師肅然道:“真的。”
羅白乃將信將疑:“你怎麼知道你說的一定對?”
班師凜然道:“因爲我姓班。”
他一時變得雄停嶽峙:“是魯班師父的班,是班昭、班超的班,也是‘妙手弄斧班門’的班,我說的話,一定有道理。”
羅白乃倒吸了一口涼氣:“你說。”
班師望定着他,像在授予什麼獨門內功秘訣心法地說:
“你有情敵。”
“誰?”
“王小石。”
然後他下斷語:
“你的境界纔到四大不空,他本身卻早就是一個空。”
班師權威地道:
“你,不是他的對手。”
羅白乃認真地尋思了一會兒,然後問:“武功上我不如他,但情場上我也不及他嗎?”
這個問題,倒使他師父一時回答不了。
“不管了,”他徒弟說:“只要有機會,我總要試她一試。我是人,他也是人,有什麼他能而我不能,他可以而我就不可以的!何況,我喜歡她就是了,她喜不喜歡我,都不影響我對她的喜歡。”
“有志氣!”班師感慨地道,“可惜就從沒見過你將之用在正途上。”
羅白乃一笑。
牙白。
眼亮。
人開朗。
“這,也就是我做人的樂趣。”
他說。
很自得其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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