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石心裡正在忖思方應看的來意,卻聽一個清脆的語音問:
“你說,我今天是不是很倒黴?”
王小石聽得心中一恍,這才擡目,驀見那一張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顏臉,乍眼望去,既似籠煙芍藥,又像畫裡蹦出來的玉人兒,不大真實。
王小石一向機警過人,但因思慮方應看、雷媚的詭意,素來氣定神閒、雷打不動、電劈不驚、遇變不懼的他,居然在恍惚間給溫姑娘嚇了一跳,在這春日初出的時分,居然連手腳都冷凍了起來。
“怎麼?”
王小石一時沒恢復過意識來。
“你倒黴?”樑阿牛卻把話接了過去,忿忿地道:“那我們今天算什麼?吃了那男不男女不女的一指,還不知幾時橫幾時豎,幾時活蹦蹦幾時死翹翹,你這算倒黴,我這算黴在那號子癡熊悶種鱉蛋賤胚手底裡了!”
溫柔看着樑阿牛,睜大了眼,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但卻有點怕這個四四方方、剽剽悍悍、魯魯莽莽、又沉沉實實,笑起來一口黃牙、氣起來全身發抖、一開口就是粗話連篇的海獸。
所以她一時怔住了。
“溫姑娘今天當然倒黴了,”幸好方恨少這時挺身出來維護她,“她還給我摑了一巴掌。”
“對呀!”溫柔於是有了翻身的本錢,噘着嘴說,“我還給你叱喝了!”
剛纔王小石確是肅起臉孔要她住口。
王小石不敢惹她,只說,“剛纔是情非得已……”
溫柔扁了扁嘴兒,說,“我也不要你道歉。”
然後她搗近王小石頰邊,王小石不自覺地往後縮了一縮,只覺一陣如芒似麝的香氣襲入鼻端,十分好聞。
溫柔卻湊近他耳畔說了一句:“你是大夥兒的老大,在人前我只好讓着你,你叱的罵的,有理我受了,沒理我忍了,但沒人時我可要一一揪出來清算,有你讓我的,沒我讓你的。”
王小石沒想到溫柔忽然會在這時跟他“講數”,劃清界限,倒不知如何應對,奇怪的是,他面對大敵強仇,高手高人,大都揮灑自如,談笑自若,灰飛煙滅,羽扇綸巾,從未有臨陣畏縮,無辭以對的事,但遇上溫柔,就木訥得很。
他只覺鬢邊讓溫柔髮絲拂過,癢絲絲的十分好受,真有搦住她發綹嗅一嗅的衝動。
“你叱過我,我也不計較,”溫柔這是響亮地說,“只是你爲啥要喝罵我,叫我住口?”
王小石訕訕然:“我是爲你好。”
溫柔不解:“爲我好?”
王小石道:“我怕他們向你出手。”
不解的仍然是溫柔:“我不怕他們出手。有你在呀,你不是把他們打走了嗎?”
這句倒是勾出大家心裡的疑點。
樑阿牛就這一句話追索下去:“三哥,爲啥不當即就把這兩個禍患殺了,省卻後患!”
王小石嘆了一聲。
他的回答也很直接:“一個,已很難解決;兩個,我非其所敵。”
何小河則問:“那麼,他們何不聯手殺了你?”
王小石答:“問題就在他們能不能真的全心全意地聯手。”
何小河明白了六分:“你是說:方應看不信任雷媚……?”
王小石:“雷媚也不見得會完全相信方應看。小侯爺見過太多次雷媚殺主的事,他機警多疑,沒有十足把握,便不會讓她有可趁之機。”
何小河默然,唐七昧則道:“雷媚先後殺雷損、推翻蘇夢枕、狙擊白愁飛,爲的是什麼?做這些事,固是十分兇險,對她卻似無大利呀!”
王小石苦笑道:“說實在的,雷媚的真正身份和目的,人只知其神秘詭異、莫測高深,跟唐兄門戶,實有相爲輝映之妙。”
唐七昧出身唐門,四川蜀中唐門可謂武林中最神最鬼的幫派,勢力龐大,潛力深邈,其組織嚴密,其手段毒辣,其暗器絕技更稱絕天下,江湖上有不少黑白兩道的高手、派系、幫會都受他們的縱控,但很少人能洞透蜀中唐門、川西唐家究竟是有何企圖、目標。
唐七昧點點頭,不再打話。
溫柔卻仍然要問:“可是,我的話沒說錯呀!方拾青,這名字有什麼了不起?不如叫方正、方圓、方拾紅順口得多了,要威風,不如叫方拾藍、方拾命,叫方拾青,一點也不出色!我既沒說錯,爲何不給我說!”
其實大家心裡都想問這句話。
王小石這才正色道:“柔兒,你倒輕忽了。這‘方拾青’三字,野心大,眼界高,倒調笑不得呢!”
溫柔不解。
不解溫柔。
王小石只好反問:“你記不記得我師父的大號?”
溫柔這下答得利索:“天衣居士。”
王小石又問道:“我師父的師父呢?”
溫柔想也不想,就答:“韋青青青。”
這些原是武林高人,溫柔再涉世未深,也是個闖蕩江湖的人了,這些事自是耳熟能詳,隨問隨答。
她這一答,許多人眼睛都亮了。
亮來自明,有明纔有亮。
——明白了。
何小河這才吁了一口氣:“韋青青青,方拾青,大俠韋青青青沒辦到的事,他還要從頭收拾起來、青出於藍呢!”
方恨少吞了一口唾液:“那他是自詡要比韋大俠所立的勳功偉業更進一步了?”
唐七昧冷哼一聲道:“好大的口氣,好大的抱負,難怪——”
他的“難怪”二字後,有許多無盡之意:
——難怪你會震驚了。
——難怪你剛纔一聽這名字之後,立即肅然以對了。
——難怪你會對方應看陡然出現,顯得那麼愁眉不展了;這樣有野心的人,遠跋苦涉來這兒,自是所謀必巨了。
——難怪你會喝止溫柔的胡言亂語了。
溫柔當時是說了不得體的話,不過,其實更重要的還是判斷力。
沒有準確判斷的能耐,眼見心不見,看到了又有何用?
——這世間豈不有的是睜眼的瞎子!
心明比眼明更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