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溫柔真的是一腳就踩到陷阱裡去。
這陷阱當然是白高興、泰感動、吳開心、郝陰功等人所伏下的。
他們首要的目標當然是:
王小石。
萬一伏不着王小石,抓住了溫柔也是一樣。
所以他們摸黑行動。
他們當然伏不着王小石。
所以就只好伏着了溫柔。
溫柔中伏之際,正好有烏雲遮掩了月華,天地爲之一黯。
在這密林裡,可不止是一暗,而是全黑大暗了。
他們立即纏住了溫柔,扣拿住驚慌中的她,要迅速借地形遁走。
可是走不了。
可惜走不了。
因爲一人攔着了他們:
是一名大師。
大師揹着兩口行囊,手裡拿着支禪杖,禪杖上有九個圈環,一抖一動,便豁琅琅的響。
大師第一招卻不是用禪杖。
而是用手。
用手一揪。
這一揪,便從這“大四喜”手裡搶走了溫柔,四人還待追奪,便遇上了大師的禪杖。
四人各用最陰毒的招式和攻勢,纏上了大師。
可是沒有用。
這時雲已破、月已出。
月照大地。
溫柔已脫險。
王小石已站在她身邊。
郝陰功攻三枯的頭,三枯輕輕揮杖,擋過了攻勢,反擊郝陰功的頭。白高興搶攻三枯的背,三枯輕輕化解,讓過了來勢,反打白高興的背。吳開心猛攻三枯的下盤,三枯一一躍避,踹足飛蹴吳開心。泰感動要封住三枯的禪杖,三枯手揮目送,杖影如山,把泰感動封死在他的杖法裡。
四人雖如鬼似魅,但大師只揚聲叱喊:
“明頭來明頭打
暗頭來暗頭打
四面八方來旋風打
虛空來連架打
人來人打,妖來妖打
神來神打,鬼來鬼打
不來不打,來了就打
我啛!打打打打打打打!”
只見郝陰功動手,郝陰功捱打。泰感動出招,泰感動捱打。白高興搶攻,白高興捱打。吳開心想攻,吳開心捱打。
四人盡皆捱了打。但誰都沒死,更沒傷,亦沒流血。
顯然是三枯大師饒了命、收了手。
打着打着,“大四喜”四人情知不妙,打下去也只是捱打的份兒,對方若要殺他們,他們早死到黑森林白森林黑白森林去了,於是互打眼色,皆知勢頭不對,扯呼一聲,各自滾的滾、遁的遁、退的退、蹓的蹓,全逃得影兒不見去無蹤了。
三枯也不追擊,只拄杖微笑。
月華下,他衣白如雪,像畫里人物。
然而樑阿牛卻正風頭火勢,殺意未消,提一對牛角要去追殺那四人。
王小石勸道:“窮寇莫追。”
樑阿牛兀自氣忿,“這幾個狗日的已跟蹤了咱們一大段時日,幾次暗算不着,而今差點還害在他們手裡,都讓他們要走就走了?!”
三枯大師伸手攔住樑阿牛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吧,他們到底也沒得手,我們何必殺人?”
樑阿牛猶自不甘,“難道要等他們得手殺了咱們的人才來還手?你是出家人,戒殺,我姓樑的向來一天殺七人八人不眨眼,殺七十八十不眼紅,殺個七八百兒的也不手軟!’三枯只勸道:“要是他們不怕、不改、不知悔,遲早還會再來偷襲的,那時再殺不遲,不必急在一時。救人宜急,不急就救不了人;殺人宜緩,一緩或許能多饒一命。”
樑阿牛氣猶未消,火仍在冒,“饒這種雜種幹屁?又讓他們宄子屄子的害人去了嗎!”
三枯不禁皺了皺眉,只說:“阿彌陀佛,咱們總不能因爲這樣就名正言順地先去害人命吧?”
樑阿牛手上那對牛角咔嚓一交,竟敲擊出星火來;原來他在牛角邊上都鑲上鋒刃,大概是嫌牛角不夠利不夠銳,生怕刺戳下去人沒死得成吧?
王小石有意岔開他的話題,“你這兵器好別緻,江湖上除了你誰也用不稱手,非但是奇門兵器,還是冷門武器呢!”
樑阿牛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牛角,居然大嘴巴開合了幾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何小河哼聲道:“那是他的寶貝!他家有一頭牛,養幾十年了,養出感情來了,一旦死了,他比死了老婆還傷心,從今也不吃牛肉了,把牛角切下來,當兵器用了,用它殺人,萬一敵不過,感情就用它來自戕吧!”
樑阿半感激地望了何小河,道:“它是我家養的老牛,我叫它做‘阿忠’,咱樑家三代人都看着它長大、變老、最後死了,它鞠躬盡瘁,已通人性。它比忠僕還忠。它死了,我留着它一對牛角,這輩子都隨我生來死往。有了幾十年的感情,那是割不斷、舍不了的,人能有幾個幾十年?我另外還有一支牛角,那是遇上一頭病斃犀牛的紀念。不到生死關頭,我還真不用它。奇怪,我叫阿牛,我屬牛,伴我的,是頭牛;小時住也住在‘牛角頭’墩子上,遇上的是頭有靈性的犀牛,兵器是牛角,脾氣也牛強得很!”
他居然說着拐了個彎,又回到忿忿未平的主題,“我的牛角既已拔出手,不沾血是不空回的。它已好久沒飲敵人的血了!”
“那容易,”三枯一面趁着月色爲大家引路,談着聊着已輕鬆步出密林,再也不見暗算伏擊,“讓我給它喝點血吧!”
說着,竟捋高自己左臂袖子,右手纖指一揮,哧地標出一道血線,三枯用指按住傷口,將血濺射到牛角尖上,只聽滋的一聲,還冒了股綠煙,那牛角可真的會吸血似的,三枯猶溫柔地道:
“這樣,它飲了血,你也不會想不開了吧?”
樑阿牛沒想到三枯大師竟會用自己的血來讓自己的兵器飲血,一時怔了怔,只道:“這……它再渴也不飲自己人的血!大師這又何苦呢!”
三枯擡眸平和地反問:“自己人的血和敵人的血,不都是人,都是血嗎?”
樑阿牛隻說:“我只是心頭氣火,要殺人洩口氣!”
三枯凝眸溫聲道:“那你此際心頭的火澆熄未?”
何小河卻蔑然道:“只是心頭火起,卻吹什麼牛皮,說什麼牛角一出,非沾血不回這等話兒,那天在六龍寺蓮池畔,你不也拔出牛角卻滴血未沾地收了工、交了貨嗎!”
樑阿牛本因三枯滴血,已氣消七八,聽何小河這一輪搶白,又臉上青陣白陣,瞥氣言語不出。
方恨少卻在此時更正道:“這你就不該深究了。俗語有謂:‘文人多大話,武夫吹大氣’,有時爲自壯行色,自重身價,多講幾句豪話放語,什麼:‘本人不殺無名之輩’、‘刀一出手,例不虛發’、‘老夫縱橫江湖四十年,未逢敵手’、‘我教你後悔你娘爲何把你給生出來’之類的話,難免出口成章,說了也不覺誇張,不說還真若有所失呢!”
何小河狠狠地盯了方恨少一眼,“我沒說你,你卻來當架樑!”
方恨少舌頭一伸,霍地開了摺扇把顏一遮,道:“對對對,我多說了,多話了,多事了,明兒剪髮的時候一齊把舌頭剪了。大師,你還在淌血了,也不拏金創藥去止一止血!”
何小河卻仍盯着方恨少,“你又好得哪兒去?文人老愛吟詩作對,舞文弄墨,有個屁用?爲殺敵,寫幾個字就能教胡馬度不了陰山?爲民除害,拏支筆可以教訓強梁匪寇?贏利尚且可進民生,勞作亦可促進收益,你這種文人除了酸溜溜、陰惻惻、計這謀那的而又不敢明刀明槍明目張膽地去爭名奪利,算什麼人物?卻來批評我、踩我腳跟上來了。”
方恨少這下捅着了火山口,只在吐舌,“不敢,不敢。”
他又嚷聲直叫:“大師,大師,快裹傷吧!三百頓米飯,才貯四滴血,千萬莫要折損了、白流了!”
何小河兀自氣呼呼地道:“小兔崽子!壞鬼書生!既找上了我老天爺的碴,卻不敢嗑下去,算哪門子的種!”
方恨少陡地翻跳了起來,卻又忍了下去,只向班師咕噥道:“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班師見這場面脣槍舌劍,哪敢作聲,還退了小半步。
但方恨少的話還是給何小河聽入耳裡了,又衝着方恨少斥道:“什麼小人與女子難養,養你個頭!你們男人就好養了,管着吃飯,還要理他喝的,喝着吃飽了撐着,又想胔的。你們男人跟狗呀牛的有啥不同,難道好養了?!給草不吃,晚上還沒學會吠呢!”
樑阿牛忽叱了一聲:“別罵牛!你罵別的我不管,就別罵牛!”
何小河唬地一句:“我就知道牛是你的禁忌,但我可不忌諱這個,你不給說,我偏說,你奈我何就奈,不奈我何我還是何小河!”
她一個女子,連開兩處火頭,卻仍是風勢不減,見陣罵陣,處處針鋒。
方恨少只巴不得找到別的水源頭好澆火,他習慣了跟唐寶牛唱和,抓住他就說:“咱們不管阿牛,就問你句寶牛的:剛纔溫柔就在你身邊失陷,你怎麼不出手搭救搭救,你這袖手不理,就不當俠士吧,也總不成連人不當了!”
唐寶牛仍是神情木然,但卻很快有了反應,做了回答:
“我救人?我連自己都救不了,只會害人。我不想連溫柔也害了。我救哪個就害哪個。”
他縱在答話,神色依舊木篤。要說有表情,也只不過在木然之色中帶點譏誚,看了更使人心寒。
方恨少只是跟唐寶牛多年來胡鬧成了習性,一旦應敵時也不覺要與他拌嘴呼應,但這些天來唐寶牛都不瞅不睬、十問九不答,已成常事,方恨少這下見何小河紅火烈焰的,惹不過,便隨意向唐寶牛這麼一問,沒料唐寶牛還真的答了。
答得還這般無情:
這豈不是見死不救麼?!
這還算是唐寶牛嗎?
這下方恨少可呆住了。
何小河跟樑阿牛聽了這回答,忽也罵不下去了:人都變得這樣了,還有什麼可罵的!
卻聽三枯大師說:“入了黑再見光,浪子回頭金不換,真金不怕洪爐火,今兒大家都不免火燥了些,可別真的傷了和氣了。滅卻心頭火自涼,路還長遠着呢。”
他自深藍色的褡褳裡掏出了一口爐子。
紅泥小爐。
那小爐才一見風,就溢出濃濃的藥香味,又有點像牛吐出來反芻時的味兒。
羅白乃見了,忍不住問:“你褡褳裡可真是什麼都齊全哇!刀有劍有藥有的,總不成棺材也有一副?”
三枯笑笑望望天,看看地,“棺材早就備着,用不着身上揹着。”
說着他又再捋上了袖子,將白生生都如截藕的玉臂貼近小爐,然後電火苗子在爐裡點了點,那藥香味立即就更濃郁了,香得像人人都灌了一肚子的香菇熬湯一般。
只見他臂上未乾的血漬,一挨近了紅泥小爐口的煙兒,那血痕立即凝成了豔紅色的珠兒,滑落下來,滴入爐口裡,竟發出清脆的叮的一聲,十分好聽。
很快的,三枯臂上只剩一抹痕,連血口兒也不復見了。
衆人十分錯愕,驚疑地問:“你這是什麼寶貝兒?遇血成珠還是見血封喉的!怎麼藥未到就病除了,不用妙手已回春了!”
又見滴落到爐口上的血珠,一下子又轉成了白色,就跟珍珠真的沒啥兩樣,羅白乃不禁又問:
“那滴在小火爐上的血呢?怎麼變成珍珠了?!”
三枯一笑,拈去那一顆白珠,揉成粉末,置入爐下的灰坑裡,只說:“那有什麼血?都化作雪了。誰留得住雪?水總是要流的、會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