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石要比溫柔清醒。
所以他更痛苦。
因此他至少還分辨得出:
那像大軍壓境滾滾而至的是雷鳴。
那霹靂一聲霎時間天蒼地白,一清二楚中瞬息間反映着不清不楚的是電光過處。
然後,雨就下了。
像瀑布倒在屋瓦上。
——這麼大的雷雨風暴,卻不知那株桃花怎樣了?
明兒花兒落盡未?
卻不知溫柔怎樣了?
——她會不會像以前那樣怒得快但氣消得也快?
他思前想後,翻來覆去,很想去找溫柔解釋這一切。
但又怕她還在生氣。
怕她睡了。
怕驚擾了她。
——一切,等明天(至少今晚天亮以後)再說吧?
他當然在痛悔自己那時爲何不把握時機解說清楚,但另一方面,他也覺得:不說明的誤會,還可以說是把對方氣走了;要是說明白了,對方仍是不理他,那隻怕又是一次人家對自己的放棄了。
他怕面對這個。
他也有怕的事。
有的。
誰都有的。
像此際,他就怕風太強,雨太大,會把樹上那些字洗脫了,颳走了。
他多希望樹幹上刻的不分不散,不要成了不見不理,或成了事實上的不死不散了。
他關心溫柔。
——溫柔是他的年輕、活力與溫柔,也是他的善良。
——溫柔是他的陽光。
可是今晚有雨。
且是大雷暴。
他還擔心那棵樹。
那些花和那些桃子,能經幾許風雨?人的一生又能經幾場風?幾場雨?
——那幾個字呢?
也能經霜更豔?遇雪尤清?
他忽而想起墜如花落的朱小腰。
念起暗中掌號“六分半堂”的雷純。
還有每次出現都有一場悽豔狙殺的雷媚。
還有花……
以及雨……
落花如雨。雨如花落。花落如雨。如雨花落。如落花雨。如花雨落。落雨如花。落如雨花。落。雨。花……
一張張的人面。
豔顏。
一朵朵的桃花。
美姿。
最後花和雨都灑落在水上,漾起一波又一波的漣漪,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漾蕩不已,聚而復散,消而複合,周而復始。
最後都變成了一張比水還清、比花還嬌的臉:
溫柔的臉。
就在這一刻裡,王小石真的有點分不清,到底這是夢還是真。
他真看到溫柔的臉。
他甚至看得見溫柔在想什麼。
溫柔在迷惑:
她正幾疑自己是在夢裡,還是別人的夢中?她在這夢裡看見自己,還是在王小石的夢裡遇上自己?她是在她的夢裡見着王小石,還是在他的夢裡夢到王小石夢見自己?
溫柔分不清。
王小石一時也弄不明白。
——這是自己的夢,還是溫柔的夢?或是溫柔正夢見自己的夢,還是自己正夢到溫柔的夢?
——又或是他們只在別人的夢裡夢在一起,甚或是那根本不是夢,誰也沒有夢了,彼此一早已夢醒?
許是因花摻合了雨,還發出了一陣又一陣馥郁的香味……
甜香。
——那是落花的味道吧?
帶點桃香。
令人陶醉。
——只太濃郁,略嫌過香。
太香了,帶了點豔,整個人都浸在香味裡,像變成了香,飄了出去。
(怎麼那麼香?)
香,似乎成了一種實體,一種液體,把他溶溶地浸透着,快融入骨髓神魂裡去了。
(咦,好像是太香了吧?)
他忽然警覺:
——這香?!
他欲振起。
乏力。
他原住於“春花軒”,就在溫柔“秋月閣”的對面。
他已躺在牀上,思念着溫柔。但就在這一剎那,他已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時轟隆一聲,又一道霹靂過處。
外面風大。
雨大。
風雨暴肆。
店內黑暗一片,只浸在酥心醉肺的的夢香之中!
他一察覺不對,欲起,膝一軟,腳一浮,又落在榻上。
一時間,心中腦裡的一張張溫柔的臉,全碎散在雷電交加的夜裡。
人面已不知何處去。
但香依然香。
依然入了骨又透了骨地香着,像一個主題,又像一場夢魘,更像一張鋪天蓋地的大被子。
他真想就此睡去。
恬息。
——就算死了也無妨。
而死,正是夢的酣處,夢的核心,睡的最淋漓處。個人最深的夢就是死,天下最大的夢便是寂滅。
就在這時,忽聽“夏蓮居”裡有一女子尖叱了一聲:
“‘下三濫’的‘人面桃花’!大家當心!”
王小石迷糊恍惚中,忽然記起:何小河正是住在這“夏蓮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