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會,方應看才鬆了手。
他腰畔的紅光又黯淡下去了。
——那血液折騰的噪響也低微下去了。
方應看哈哈笑道:“說得好。當年‘金風細雨樓’三大當家初登場,米公公說蘇夢枕飽經世故,老謀深算;白愁飛狼子野心,飛揚跋扈;你則藏鋒避勢,志氣不高。他認爲長期鬥爭下去,物競天擇,弱肉強食,你會必敗無疑。我反對他的說法。”
他好像很爲王小石高興:“結果,是我對了。”
王小石道:“是我幸運。”
方應看:“其實,你纔是:‘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的那種人傑。”
王小石:“你卻是那種:‘善爲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戰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爲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的梟雄。”
方應看不慍反笑:“不爭有德,用人之力,那可不只是梟雄,而是奸雄了。”
王小石肅然道:“敬請見怪。”
方應看道:“通常人多請他人勿見怪,你卻是請人見怪起來了。”
王小石道:“既然已做了可怪的事,還去請人勿要見怪,那是虛僞的事。不如直接請人見怪,不請見諒。”
方應看:“好個只請見怪,不請見諒。我們真是識英雄者重英雄。”
王小石:“英雄?我不是。我們大多隻是適逢其會,因緣際遇,在此亂世奇局裡一展所能罷了。本來就沒有偉大的人,只有偉大的事。”
方應看聽了哈哈笑道:“王兄,這話可說擰了。沒有偉大的人,哪來偉大的事?事在人爲,沒有不可以的事,只有說不可以的人。王樓主當年獨力誅殺當朝權奸,王塔主近日孤身入虎穴脅持當今當朝最有勢力的人,王三哥的兄弟連皇帝老子都攆揪於地,哪有不可以這三個字呢!”
王小石也微微笑道:“閣下也不是更無禁忌嗎?從大內高手、禁宮侍衛,到江湖好漢、武林豪傑,無不盡收你麾下,盡入你彀中,方公子志氣可大、小侯爺眼界可高呢,小石自慚不及,還遠着呢!”
方應看笑眼如二池春水,漾了開來:“好說,好說!彼此,彼此!我們客氣些個什麼呢!”
忽然笑容一斂,額角、眼窩、笑紋都同時微微發金,拱手道:
“英雄盡敗情義手,石兄小心了。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樑阿牛大吼了一聲:“慢着!想走?”方應看看也不看他一眼,開步要走。“鐵樹開花”立即閃身到了他左右。
何小河匆匆叱道:“你那一指……算什麼!?”
方應看一笑道:“那不算什麼……只能算是個……禮。”
樑阿牛一愣道:“禮?”
“對,禮,”方應看笑容既純真若幼童,又純潔如蓮花,“送給王小石的禮。”
他亦莊亦諧地加了一句:“他日待他還我的禮。”
樑阿牛如丈八金剛摸三丈八羅漢的腦袋,“他奶奶的……這我可不懂。”
“你不懂,沒關係。”方應看輕鬆地說:“王小石懂就好。”
王小石只聽着,若有所思,不語。
方應看眼看要走了,他也不攔,不阻,不送,不理。
忽聽有人叱道:
“就——是——你!”
一字一句,猶如斷冰切玉。
說話的是溫柔。
她恨恨地也狠狠地向一女子發話。
那女子當然就是——
雷媚。
——郭東神。
曾經是郭東神的雷媚。
“就是你!”溫柔咬牙切齒地道:“你背叛過蘇師兄,又殺了大白菜!”
雷媚笑了。
嫣然。
她伸出了手。
她的手指直向溫柔臉上伸來。
速度卻很緩慢。
溫柔嚇得退了一步。
“是你!別怕,我只想捏捏你臉蛋兒。”雷媚學着她的口吻,“我也認得你,你是小女俠溫柔,可不是嗎?你就是那個不可一世的白愁飛喪命前還不惜代價要佔有的女子,也是給世間最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心中慕戀着仍不知情的俠女溫柔也。”
她說着,瞟了王小石一眼,又上下左右打量溫柔:
“果然漂亮。”她補加了一句,“江湖女俠,很少有這麼可愛的,這麼逗人的,但又那麼糊塗的。”
溫柔這可奇了:“你怎麼知道我糊塗?你說誰是頂天立地大丈夫哇?他在哪裡?你也很漂亮呀!”
但她也追加了一句:“可是心卻太毒。”
雷媚也不以爲忤,隨意道,“溫妹妹,一個女子在江湖上,不毒不狠,就不能出色、出頭。”
溫柔用手指着自己圓圓潤潤的鼻頭:“我就不毒、不狠,也可以在江湖上有名得很呀!”
雷媚笑笑:“那是因爲運氣好。你有個父親溫晚在洛陽武林撐得起一爿天。你有個好世家,‘老字號溫家’從嶺南到漠北、自關東到粵西,誰人不知?誰人不怕?你有個師父紅袖神尼,怕是當今武林武功最高的五大高手之一。你還有個好師兄,是名動京師的第一大幫幫主蘇夢枕。這還沒完。你還有位結義大哥,是‘七大寇’裡的沈虎禪,黑白二道,誰不賞他三分面、畏他七分威?你更有個好姊姊雷純,她工於心計,但掌有實權,卻一味護着你。你又有好些結拜兄弟如唐寶牛、方恨少、張炭、張嘆……都爲你賣命、效死。那都因爲你長得漂亮。這還不夠,連白愁飛、王小石對你也——”
王小石忽道:“雷姑娘,你倒戈蘇大哥、暗殺白二哥的賬,還是要算的。”
雷媚一笑。她笑的時候,牙齒很齊,還露出了一些微上排的齒齦,緋紅赭紅的,一點也不礙眼,反而讓人也有一陣緋色的遐思。
她偏頭側眄王小石:“你現在說這種話,不是對你很不利嗎?”
王小石坦然道:“我明白,但我不想欠你這個情。”
雷媚嘆了一口氣:“你別迫我馬上跟方公子聯手殺了你纔好。”
王小石老老實實地道:“至少我不會現在就向你動手。”
雷媚側首望着王小石,忽又端正地凝視他,正色道:“你的人這麼平實正義,我看多了,也正氣起來了。”
然後又去看溫柔,衷心讚道:“你真是越看越可愛。”
溫柔可聽得臉上都騷熱了起來,只說:“是嗎?”
雷媚真情地說:“你那麼純潔,看久了我也像純潔了些。”
她感嘆地說:“你們兩位可真養眼。”
方恨少插嘴道:“你爲何不看我,我還怡神哪!”
雷媚不去理他,只跟溫柔親切地說:“像你那麼幸福的女子,難免會折磨愛你的人的。”
又去跟王小石說,“像你那麼好的男人,難免要爲深愛的女子而苦的了。”
溫柔忍不住說:“你也很美啊……我有你一半美就好。”
溫柔向來自信自負,從來沒有這麼謙抑,更不會這般壓低自己,而今這樣說了,連眼眶都潮溼了,無緣無故地哽咽道:
“你要是沒有殺白二哥該多好……真看不出你是個狠得下心的女子。”
雷媚憐惜地看着溫柔,又伸手去觸摸她。
溫柔這次沒有避。
王小石欲動。
但忍了下來。
方恨少也想動。
但他見王小石沒動,他也就沒動了。
何小河卻一掠,就掠到了溫柔身邊。
雷媚這次的手指觸着了溫柔的臉。
她只輕輕地、像撫挲美玉似地抶了一抶,就縮回了手指,清亮的美眸,皖皖晞着溫柔,柔和地說:
“或許你可以這樣想,我狠,我毒,我下辣手,殺掉京師裡的英雄人物。但你也不妨這樣看:我殺掉的是些什麼人呢?就拿你們看到了的說——雷恨?那是個殺人狂;他死了,很多人便活了。雷損?那是個魔王,有他在,京裡黑道都有了大靠山,不愁不囂張,在公在私,我都得殺他。白愁飛?他一朝得勢,會心軟過雷損嗎?會好過蔡京嗎?我殺他們,豈不也形同替人除害?我可從來沒殺過不會武功、不事殺戮的人。”
方應看忽道:“媚兒,今天你的話說多了。”
雷媚嫣然一笑,眯了方應看一眼,順從地道:“不錯,我今兒是說多了。”
隨即跟溫柔眯眯眼睛,悄聲道:“好妹妹,咱們他日再好好地敘敘。”
溫柔也不知怎地,一下子,就對雷媚生起一種捨不得也依依不捨的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