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公司一直提倡“賢者居上”,哪怕是個草包,只要不貪錢不搞女人,就有可能當上領導。董胖子對這個操蛋邏輯十分讚賞,大會小會地講,意思就是他既然能當上總經理,就是當之無愧的道德化身。五一前公司召開了一次會議,主題肯定是針對我,董胖子翻着白眼,義正辭嚴地問:“一個人對自己的家人都不負責,我們怎麼還能希望他對公司負責?”我也沒客氣,搶過話頭來就說我同意董總的看法,希望大家能表裡如一,對家人負責,對公司負責,不要人前一套人後一套。劉三剛想插話,被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張了張嘴就低下頭去。
我好色在公司是出了名的,這要感謝董胖子的大力宣傳。去年有個副董事長來成都視察工作,找我談話時告誡我要注意生活作風,“作一個負責的好男人”,我心裡那個氣啊,心想我又沒勾引你老婆你女兒,你操得哪份閒心?這事肯定是董胖子給我下的藥。到現在我也斷了當總經理的念頭,只求安安穩穩地幹上兩年,把欠款處理了,再找個機會另謀出路。我的理想是開個汽修廠,拉李良投點資,再把技術高超的李師父挖過來,相信一定會賺錢。想想挺可悲的,我小時候志向遠大,想當這個家、那個家,一度還想作個周潤發式的黑道英雄,在黑夜的腹地/我睜開雙眼/世界啞口無言,這是我大學時寫的詩,一副泰坦巨人的派頭。到現在,我的最大理想竟然是當個小老闆。生活的水面越來越低,看上去也並不象當初想得那麼美,挺讓人灰心的。
董胖子神色不變,開會、講話、處理文件毫無破綻,我實在是很佩服他的定力。散會後他斜着眼看了我半天,讓我感覺冷颼颼的。這廝不傻,應該猜得出是誰幹的,這會兒不定在心裡想什麼歪招呢。不過我也早有安排,他嫖娼跳樓的報道,我五天前就傳真到總公司去了。裝慣了聖人的董胖子,一旦扒去了外包裝,就比我這個真小人還要醜惡。我相信他這個總經理做不長,賢者居上嘛,他自己說的。
放假後的第一天總是特別忙,整個上午我都不停地打電話接電話,簽署各種文件,別看劉三詐詐乎乎的,沒我他還真就玩不轉,因爲客戶只認我。內江原來的經銷商有四十萬的貨款超期未回,他處理了一個多月也沒拿回一個子兒,灰溜溜地過來找我。我說你不是長本事了嗎,你請示你們董總去啊,找我幹什麼?他表情淡淡的,說你是銷售部的經理嘛,這事歸你管。我當着他面拿起電話,說王宇你奶奶的,再不還錢小心我砍你啊。王宇在電話那頭笑罵:“你個龜兒子,就知道跟我要錢。”然後說他最近泡了個小歌星,歌甜人美功夫好,尤其擅唱《**》。這傢伙是個無賴,一談正經事就開始漫天胡扯。我說住嘴住嘴,給錢給錢!王宇沒招了,說我下午先給你匯20萬,剩下的20萬要再等些日子。我看了一眼劉三,故意提高了聲音,對王宇說我明天要是見不到錢,就把你兒子做成狗肉包子。
王宇說的小歌星我在玻璃屋酒吧曾經認識過一個,姓張,起了個騷哄哄的藝名叫婉華,每次唱歌前都要嗲聲嗲氣地說一句,婉華今天爲您演唱某某歌。不過聲音確實不錯,颱風也正,不亂扭亂擺,長髮披肩,有點古典美女的意思,嫺靜而不乏性感。那段時間我天天去捧她的場,爲了顯派,我送480一束的玫瑰,還喝1888元的軒尼詩XO,她很快被我的風采打動,就在公司那輛破爛的桑塔納後座上,被我剝了個淨光。遺憾的是她的聲並不象歌聲那麼動聽,提上褲子後我感覺有點失落,對李良感慨道:“仙女脫光了,也是一堆俗肉。”李良說:“你總是對生活期望過高。”
趙燕今天沒來上班,我只好親自處理汽修業務,從配件進貨到付清潔工工資,簽了一大摞單。說起來趙燕是個好幫手,這兩年汽修廠的事基本不用我操心,業務穩定增長,但她工資卻只有劉三的一半,才2200多,我心裡想我算是瞎了狗眼,這次一定要把劉三的工資降下來,給趙燕至少漲到3000。那天跟着她的帥哥象個二百五,估計也已經享用過她美麗的了,用王大頭罵我的說法,就是“一泡牛屎屙進花瓶裡”,想着那麼迷人的一個趙燕躺在別人懷裡,我心裡空落落的,象丟了個大錢包。
按公司慣例,週一下午要召開總經理辦公會,各部門頭頭腦腦坐在一起共商發展大計。從四點鐘開始,我就不斷看錶,心想死胖子,我看你還有什麼臉坐在主席臺上講你的狗屁道德?
董胖子走出了一步好棋,沒講職業道德,沒講忠誠與奉獻,開口就是聲淚俱下的自我批評。說他違背了自己的承諾,辜負了大家的信任,給四川公司丟了臉,也沒臉再繼續擔任總經理的職務,“我已經向總公司提出了辭職申請,希望能作爲普通職員繼續爲公司服務。”說到激動處,董胖子老淚滂沱,讓不明真象的羣衆唏噓不已。我坐在旁邊不住冷笑,心想這廝也真做得出來,他不去演戲真是浪費了。
這招確實高明,既主動承認了錯誤,又表了忠心。我看着董胖子回鍋肉一樣的肥臉,心裡又膩歪又佩服,這下估計總公司不會把他一擼到底了,最多隻是象徵性的懲罰一下。那麼,我想,我的苦日子就不遠了。
董胖子一開始給我的印象非常好,胖乎乎的,顯得很是憨厚實在。96年上半年,我們經常在一起喝酒,他結婚時我還送了個200元的紅包——這在當時算是重禮了。真正交惡是從他當人事部主管開始,那時我還是一名普通的業務員,當官後的董胖子隨時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說話時嘴裡象含着牛屁股。有一天他桌上放着一份文件,我無意中瞧了一眼,他立刻象作賊一樣捂起來,說“這不是你應該看的”。我拂袖而去,在心裡憤怒聲討他的德性。從那以後我們一直面和心不和,很快我也開始升官,從主管到經理,青雲直上,比他還高一級,董胖子嫉妒之餘就開始人前人後說我的壞話,我也沒客氣,逢開會就旁敲側擊地攻擊他的虛僞,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臺上扮君子,臺下扒裙子。幾番交手,各有死傷,但戰火一直在地下燃燒,直到他當上總經理後纔算是進入白熱化。
下班後去醫院看了看老爺子,媽媽正扶着他在病房裡走步,看着老兩口相濡以沫的樣子,我心裡很羨慕,想30年後我和趙悅會不會也有這麼一天。我爸住院的這段時間,我們忙得連架都顧不上吵,彼此之間有點相敬如賓的客氣。不過那個電話一直象把刀一樣橫在心裡,刺穿了擁抱、親吻和所有的甜言蜜語,隨時隨地扎得我心生疼。高中的物理老師給我講過“熵”的含義,我想生活其實也是一個熵,一直在慢慢殘缺,永不可能完美。
在卡上提了2000元,還李良的。其實我光在麻將桌上借他的錢就不下一兩萬了,還錢云云,只是我的姿態。我另外還有個小算盤:到了關鍵時刻,恐怕也只有向李良借錢了,我必須把他心中的疑慮去掉才行。
李良依然在打麻將,葉梅坐他對家,打橫坐着兩個男的,我不認識。這情景和兩個月前我來這裡時一模一樣,生活在一些似笑似哭的表情中轉了一個圈,又回到原地,就象我當初只不過是做了一個夢,醒來後黃梁已熟,朱顏依舊,CD中放的還是莎拉布萊曼的ScarboroughFiar,李良還是在做碰碰胡。
葉梅看見我,臉微微地紅了紅,不知道這個細節有沒有被李良看在眼裡。我把錢掏給李良,被他踢了一腳,說你真噁心,那可是我孝敬你們老漢的。我訕訕的把錢又裝回口袋,葉梅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我的臉騰地紅了,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李良問我知不知道老大的事,我說老大怎麼了,他把牌扣下,看着我,緩緩地說老大前兩天被人打死了,在瀋陽,一個小痞子乾的,我一下子就呆在那裡。
老大叫童欽偉,身高1米85,標準的東北大漢。畢業後分回老家,據說混得很不如意,先被開除公職,接着又離了婚,潦倒得一蹋糊塗。99年他到過成都一次,坐下來就長吁短嘆的,一臉的楊白勞。才四年沒見,他都有白頭髮了,看得我們心裡很難受。走的時候我、李良和王大頭給他湊了萬把塊錢,老大感動得嘴脣直哆嗦。一年後,聽說他四處找同學借錢,有了錢就去玩女人,陳超特意打電話來叮囑:“千萬別給他錢,他整個人都變了。”
老大是我們班公認的最講義氣的漢子,只要有打架的事,跟他說一聲,他保準會一馬當先衝在前頭。除了喝酒,他最喜歡就是談論女人,陳超的大部分性知識都是他傳授的。有一天李良在宿舍裡朗誦舒婷的《神女峰》: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老大說這詩不好,要我就這麼寫:與其在被窩裡自摸千年/不如在愛人身上痛幹一晚。從此以後我們就叫他“痛幹上人”。
李良嘆了一口氣,說我現在真的開始信命了,沒想到老大是這麼個結局。我沒說話,想起老大騎自行車帶着我在校園裡到處亂竄,對我說,“現在要是有個娘們兒肯讓我幹,我命都可以給她。”八年之後,他已經變成飛灰,但他願意以生命換取的幸福,似乎仍是遙不可及。
這事讓我的情緒極其低落,吃完飯趙悅指使我去洗碗,我裝沒聽見,坐在沙發上啃指甲,趙悅有點不高興,自己去把碗洗了,摔得叮叮噹噹響,我不耐煩地說了句:“你要不想洗就放着,別動不動就甩臉子給我看。”趙悅冷笑一聲,說到底是誰甩臉子給誰看,從一進家門你就愛理不理的,“有什麼不滿意的你就直說!”我說我能有什麼不滿意的,我又沒有半夜三點鐘給我打電話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