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貨會是典型的肥差。公司給我們1%的機動費用,可以根據現場情況靈活安排。“靈活安排”是一個很微妙的詞,大家都心照不宣,悶聲大發財,董胖子也放下假仁假義的臭面孔,哭着喊着要去重慶,他先人的,還不是爲了那點回扣?我不算貪心,這1%我只要三成,也就是說,只要訂出去300萬的貨,我就有9000元的賺頭,善後問題也很簡單,找一大堆住宿用餐發票回去報銷就行了,客戶肯定幫着你圓謊,絕不會有後顧之憂。
我負責達川、南充、內江、自貢一線,轉了一圈回來,皮包裡多了一萬多塊,達川的曾江是今年新開發的客戶,特別客氣,臨走時送我一個好大的包裹,裡面有一條中華、兩瓶五糧液,還有一大堆燈影牛肉。他這次賺了不下15萬,笑得鼻樑都塌了。我上了火車也挺美,坐在車窗邊,笑眯眯地跟下鋪兩個姑娘搭訕,那兩個肯定是猛踩時代腳尖的新新人類,一個穿得象篩子網,另一個穿得象藝術大師的畫布。我先是恭維她們長得乖,接着再誇她們身材棒,兩個人都笑,說算你聰明,沒表揚我們有氣質,否則就請你吃桔子皮。詳細地審問了一下,原來是成都大學的應屆畢業生,正在爲工作的事犯愁呢。我牛逼哄哄地說到我公司來吧,我缺兩個女秘書。她們問我是幹什麼的,我說自己是泛太平洋汗腳集國的獨立董事,兼任中華臭豆腐公司的CEO,那兩個都笑,說不去不去,你自己臭就行了,別把我們也搞臭了。這個“搞”字說得我邪念頓起,歪着嘴打量她們,高一點的那個穿條短裙,還架着二郎腿,隱隱約約露出黑色的三角褲,看得我心旌搖盪,口水直流。
這次出來,我一直都沒找女人。在達川的最後一晚,我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把電視節目從頭翻到尾,從尾翻到頭,看了一腦袋廣告。飲料聽着象王母尿,滋陰壯陽,補氣提神;西藥被吹成東灜大補丸,有病治病,沒病強身,聞一聞都能防止便秘;最可笑的是衛生巾的廣告,行動自如不滲漏,加寬加長有凹槽,怎麼聽怎麼象口罩。正無聊間,樓下桑拿中心打電話上來,問我要不要按摩。我問了問行情,臺費100,小費300,算公道價格,就讓他們派員上來。第一個臉上有雀斑,影響情緒,不要;第二個太瘦,肯定硌得慌,不要;第三個太老,第四個太矮,第五個胳膊上有菸頭的燙傷,統統不要。挑到最後,老闆娘勃然大怒,在電話裡罵我是“憨包”,“花不起錢就別裝瀟灑,自己耍自己噻”,並祝願我過度,精盡人亡。我哭笑不得,訕訕地掛上電話。
其實不是小姐長得醜,是我自己有問題。這些年我跟無數女人上過牀,對**已經漸生厭倦。陳超說黃帝御女千人,最後得道昇仙,估計我也快趕上老祖宗了,“庶幾得道焉”。仔細想一想,嫖娼真的挺沒意思,花400元錢,就爲做一兩百次俯臥撐,完了一拍兩散,誰都不認識誰,真真是虧本買賣。我現在更怕水分釋放後那種空虛的感覺:所有人都走了,只剩我赤身地躺在牀上,眼前萬象倒塌,失去的世界慢慢變成灰色,什麼生活啊、理想啊,想什麼什麼沒勁,一切不如意的事都涌上心頭來,這種時候,心裡總會有個聲音在問:陳重,這就是你要的麼?
那不是我要的。我渴望親吻、擁抱、溫柔的對視,甚至渴望那些最終會被揭穿的謊言,而不是單純的活塞運動。這些日子我對夜晚漸生恐懼,一點點響聲都會把我吵醒,在黑暗中睜着眼睛,看什麼都會變形,燈光象死人眼,窗簾象殺手的風衣,有一天我把皮帶搭在牀頭,半夜驚醒後它變成了一條蛇,蜿蜒而來,差點把我嚇哭。那種時候,我多希望身邊有個人啊,手搭在我胸膛上,或者躺在我臂彎裡嘟嘟囔囔地說些什麼,支使我倒茶倒水。天亮時她會親我一下,敲敲我的腦袋,說:“豬啊,再不起來就要遲到了!”
金海灣那夜之後,趙悅一反常態地沒有任何反應。我本來以爲她會打電話質問我,在心裡設計了無數種應對方案:罵她下賤、淫蕩、無恥,或者說她蠢得象豬一樣,明擺着是耍她都看不出來,或者連接都不接,讓她自己慢慢想去吧哭去吧恨去吧死去吧,我會在旁邊微笑的。
但她始終沒打那個電話,這讓我十分失落,象是鉚足了勁一拳打在空處,閃得生疼。她結婚那天我本想祝賀一下的,詞都想好了:狗男女終成眷屬,賤骨頭不得好死,然後再重重的呸上一聲。撥過去才知道趙悅連手機號碼都換了。
那夜在內江醒來,頭疼得象要裂開一樣,四肢無力,腦子卻無比清醒。想想自己28年來的人生,苦苦折騰了半天,到最後卻什麼也沒抓住,連老本都丟光了,忍不住又掉了兩滴眼淚,趙悅這時估計正在和姓楊的廝殺吧,不知道會不會跟他“口吃”,腦袋前後搖擺,嘴裡唔唔有聲。我越想越氣,一腳把被子蹬下牀,心裡恨恨地想,日他媽,這事還沒完!
在火車上睡了一夜,嘴裡又腥又苦,褲子前面支楞着,背了半天語錄纔敢下牀。這是我們系主任的經驗之談,他的名言是:政治導致**,文學治療**。所以我還應該背兩句詩:
提提褲子下牀來,
有誰看見我的鞋?
那兩個姑娘笑得前仰後合,說沒想到臭總您還是個詩人,自從昨天我表明身份之後,她們就一直叫我“臭總”,我一臉壞笑,請她們吃燈影牛肉,一遞一接間順手摸了高個子姑娘一把,她臉紅了紅,不過沒有退縮,我心裡一陣高興,越看她越漂亮,越看她越象我盤裡的菜,忍不住笑出聲來。
又胡扯了半個多小時,火車就到站了。成都的天空總是陰沉沉的,北站依然喧囂雜亂,出站口擠滿了人,象洪水過後的螞蟻,互相撕咬着、拉扯着,瘸腿斷手地爬進這個危險的城市,在每一條小巷、每一棟房子裡挖坑、刨土,然後跳進去將自己深深掩埋,永遠不得重生。
我堅持要把兩個姑娘送回家,她們說不用客氣,我板起臉,向她們講解社會的險惡:“到處都是壞人,我怎麼放心你們自己回家?”然後批評她們的錯誤:“你們長成這樣子,給社會造成多大的負面影響———咹?上萬頭色狼都盯着呢。作爲一個有責任心的公民,我怎麼能看着犯罪率上升無動於衷?”她們都笑,說就你最象色狼,還說別人。
這年頭的姑娘們都喜歡壞男人,只要嘴皮子靈便,再加上點不要臉的革命精神,一般的家庭婦女都能生擒。還有一個要點就是不能把自己說得太好,人都有逆反心理,你越說自己是個壞蛋,她就越關注你的優點。李良在這方面總是不開竅,他身體的檢查結果沒出來之前,有一段時間也想跟我學着泡妞,我帶他走遍了成都市的大小酒巴,我每次都小有斬獲,他卻總是空手而回。我詳細地分析了我們的戰略戰術,發現最大的區別就是:我一開口就承認自己是個色狼,他卻總是跟人講人生、講理想,甚至講道德。李良啊。
李良沒死。他回學校去了。我剛離開成都,就接到了他的電話,那時車上正在放《阿郎的故事》,周潤發翻滾倒地,張艾嘉和他兒子在場外失聲痛哭,在跌跌撞撞的頭盔下,看見他異常平靜的眼神,訴說無盡憂傷,“那悲歌總會在夢裡清醒,訴說一點哀傷過的往事,那看似滿不在乎轉過身的,是風乾淚眼後蕭瑟的影子…”旁邊一個鬍子拉茬的傢伙哭得泣不成聲,我心裡跳了跳,對李良說:“你媽的,我還以爲你死了呢!”李良輕輕地笑了一聲,說這麼多年了,最讓我留戀的就是我們大學的時光。
畢業前李良在文學社的報紙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叫《我的情感家園》,有一些段落我至今都能背誦:
“圖書館總是借不到你想要的書,寢室裡總是有股汗腳味,老大的牆上糊着張曼玉,胸前用鋼筆畫了兩個圈,這是他理想中的愛人;陳重的書架上放着一把大刀,也許有一天他會殺人;王林肚皮上有塊噁心的胎記,他說長這種胎記的人都當大官……
……
我在最後的段落裡熱淚滿眼,青春的序曲還在迴響,而我卻將永遠離開。……無論我將來成功還是失敗,悲傷或者幸福,你都會看到,在我生命的深處,有一個永遠不能抵達的家……“
從某種意義上說,李良永遠都長不大,他總在懷念過去。有一個寓言是這樣的:給你一串葡萄,你是先吃大的,還是先吃小的?我選擇大的,說明我是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一個生活的透支者,雖然吃到的每一顆都是最大的,但葡萄本身卻越來越小;王大頭選擇小的,說明他是一個悲觀的樂觀主義者,希望常在,卻永遠不能抵達;而李良,李良不吃葡萄,他是一個葡萄收藏者。
他在學校裡拍了厚厚一大摞照片,光我們宿舍樓的外景就有十四張。我一張張的翻看,每一個細小的場景都勾起我深深的回憶:我們喝醉了酒坐在樓口大聲嚎叫,有時大笑,有時痛哭;我們半夜歸來,搭着人梯翻牆而進,背上灑滿月光;我們在樓前集體合影,唱“讓我們蕩起雙槳,誰來作我孩他娘?”是的,還有趙悅,她那時總站在梧桐樹下,拿着書包和飯盒,等我下樓吃飯、上自習,或者去小樹林裡緊緊擁抱……
毫無疑問,青春是美的,儘管美得那麼殘酷。
李良說我們宿舍還象當年那麼髒,牆上糊着**照,地下躺着臭襪子,新一代的大學生還在談論我們當初的話題:詩歌、愛情,還有美好的未來。老大牀上睡的是新一代的老大,我的牀上住着一個蘭州產的小胖子。見證過我愛情的小樹林剷掉了,現在那裡是一個網球場;教我們寫詩的林老師死了,師母把他的一堆手稿全燒了;留校的張潔生了一個八斤重的兒子,趙悅的好朋友許敏當上了團委副書記,走路都梗着脖子,李良說:“你知道嗎?趙悅懷孕五個月了,許敏說她一定要生下來,誰勸都不聽。”
那一夜,成都下了很大的雨,從秦嶺逶迤而來的黑雲遮住了這城市上空所有的星星。秋風掠過枝頭,樹葉紛紛飄落,或隨水東流,或輾轉成泥,青綠的生命一去不回。府南河邊,孤零零地站着一個年輕人,他拋下雨傘,仰面向天,嘴裡嗬嗬有聲,象是在哭又象是在笑。
在他身邊,車流滾滾而過,喇叭嘀嘀鳴響,路對面的房檐下,一羣躲雨的孩子對他指指點點,開懷暢笑。一個俊俏的小姑娘說:“看啊,那裡有個瘋子!”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大聲反駁:“不是瘋子,他想跳河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