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的本質是什麼?
不斷割捨前身?抵擋春秋消磨太狠?又或是拼罷浮生求一真……
從蘊氣到凝真,從金丹到元神,都有自己的理解。
“所以仙尊選擇的道途,是不斷斬下舊我的不足,以之爲階,從而踏上更高的地方,看到更多的風景?”
少年微微笑了笑,淡漠地看着生院元神,“劍修法門的一種,倒也不錯,但是我沒想過,仙尊會由己推天,實在讓我開了眼界。”
血光大潮不斷激盪,主宰了這方天地中的一切,潮起潮落,濤生濤滅,彷彿永無休止,永不停歇,就如有情衆生在日月交錯中沉浮不休,臣服徘徊。
有那千古風流,有那蠅營狗苟,有那快意酹風月,有那寂寥釣江雪……
仙尊立在血潮中,讚許地點點頭,眸子中有着欣賞的光芒,彷彿一位飽覽春秋的覺者,驟然尋到可堪交流的知己,也許這少年眼下還有些稚`嫩,但本質已是明若琉璃。
“向前,是要有代價的,病墮錯雜太多而又不能斬去,終會令人停步不前,甚至漸漸虛弱,最後無聲無息地消亡。
若能斬之消之,便可沉痾盡去,重獲新生。”
理株仙尊面目赤紅,好似有烈火熊熊燃燒,眸子中的光卻是宛若冰雪,淡漠,凜然。
而在他的腳下,無數修士正在慘烈地廝殺,只爲了爭得一線勝機,有進入麒麟樓的機會。
神光綻放,雷火狂飆,劍氣縱橫,蟲獸嘶鳴……在血潮中激盪起一重重波浪,構成了一幅修羅殺場的勝景。
“殺伐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或許不美,但足夠有效!”仙尊的眸中猛然乍亮,慨然說道,“我只是給他們關上了其它的門,留下了僅剩的一扇,你看,不是挺好的麼。
絕望中爆發出的力量,是如此地明心見性。”
萬千神通光華在三人的腳下飆散四射,兵刃相向,殺意烈烈,宛若一場絢麗的火焰,爲理株仙尊的話作了最好的註腳。
“我這人向來嘴笨,論道上從來都說不過別人,所以,我喜歡直接一點,十萬靈晶,去把對面的嘴撕爛。”
姬催玉衝如玉佳人撇了撇嘴巴,骨玉上閃爍着淡定的光芒,“雖然說纔跟着我不久,馬上就對上元神有些誇張,但修行嘛,哪能事事算好,無外乎不要命而已,也虧得對面仙尊說得這麼高深。”
面對血潮中掌控一切的理株仙尊,風盡殷原本有些駭然。
哪怕有一尊神魔護身,但對面可是元神啊,積年的大能巨擘,執掌道韻,久鎮天地!自己真能在其威勢下撐住麼,保住自己和屍鬼的命?
但聽着少年淡定而又有些調侃的吩咐,莫名地,她的心卻是生出了絲絲安穩,彷彿只要聽他的話,行無有不至,事無有不成。
哪怕對面是元神!
“理株仙尊,得罪了。”如玉佳人嫣然一笑,那雙美`目中蕩起水波,隨在他身邊,掀起多少風雲跌宕,看遍諸多浮沉,挺好。
在生院元神詫異的目光中,環繞在少年和佳人身側的清泉猛然爆發開來,彷彿浩浩湯湯的天河,好似暗蘊大潮的碧波,千重濤浪漫天澎湃,就連深沉兇悍的血光大潮都給壓制下來了。
更有無數咿咿呀呀的嬰靈,咯咯笑着,看起來甚是稚`嫩乖順,在清波中笨拙地划着水,但粉藕雪雕一般的小胳膊卻是隨手撕下了血光,好奇地塞入了小`嘴中。
咯咯咯!天真的面容上,頓時露出了更爲歡快的笑容。
漫天血色光潮被清波反捲,逼得連連退回,止也止不住,血潮和清波交界之處,暴裂出絢麗的光華,五彩斑斕,毫光萬道,綻放出無與倫比的瑰麗。
這是意志與意志的碰撞,這是道韻與道韻的激盪。
理株仙尊眉眼一凝,對落入眼簾的景象,似是有些難以置信。
風盡殷?幻宗道子?
怎麼可能?!便是青慧本人在此,怕也沒有這等威勢。
後天神魔?不對,哪怕後天神魔也需要時間來映照神魔,便是號稱金丹可速成元神戰力,那也是以十年爲單位,況且這風盡殷還僅僅是凝真。
先天奪情?也不太像,哪來的先天之靈給她奪情,而且看起來,還沒有絲毫反噬。
人道幻真?她風盡殷沒有人皇權柄,也沒有純明旨,怎麼可能徵召出人道遺澤相助於她。
祖靈寶契?素卿幻宗沒有這個法門,也沒有感覺到冥契法寶的道韻所在。
……
電光火石間,理株仙尊將天下諸宗可速成元神戰力的法門思了個遍,仍是不得其解。
“仙尊,可是覺得奇怪,爲何風盡殷能有如此戰力?”
少年道人撫掌而笑,淡然開口,“還不是要多謝濁醐天子,他與清醐相爭,卻是讓我揀了便宜,這化濁落清殷魔的法體,以幻宗法門驅之爲情而戰,倒也不難。”
聲音浩浩蕩蕩,震盪在血潮之中,令所有修士頓時大喜,原來,殺性屍鬼和幻宗道子還在與生院元神爭鋒,而且聽起來,似乎還抵擋住了理株仙尊的威能。
然而,下個瞬間,屍鬼的話卻如一川冰水,猛然向麒麟樓外所有修士當頭潑下。
“仙尊你說爲他們留了一扇門,要我說,連門也不必留……
從現在起,頂不住血潮的死了就死了,自相殘殺的,即便回到了麒麟樓,等會我親斬之。
如此,才見真性!”
血潮中的所有修士剎那間臉色大變,神色複雜地看向頭頂之上,血潮與清浪正在那處彼此激盪,似乎正在進行殘酷的鬥法。
理株仙尊的承諾,屍鬼的威脅頓時交織在一處,在麒麟樓外一衆修士的靈臺中反覆激盪,似乎所有生路都被堵死了。
不殺人奪路,自己會被血潮吞噬,若是下了殺手,屍鬼說要殺人,怕是元神都攔不住。
怎麼辦?!怎麼才能活?!
已在麒麟樓中的修士不禁有些唏噓,好些人感激地看向那管事,若不是仗麒麟氣運護佑,如今怕也是生死難料。
雲界之上,血潮之中,看着下方消失近半的鬥法光華,看着奮力御使清浪與嬰潮撲向自己的風盡殷,理株仙尊已是動容。
連唯一的後路也不留麼?!
不給自己留,也不給別人留,若是活不了,那就一起死!
這就是你要選擇的道路?
難怪有殺性屍鬼之名,囚魂,囚身,囚人,囚己,到底是誰瘋魔了?
清浪之後,少年淡定的眉眼中,卻似有着寧肯玉碎的意志,即便沒有雪亮長刀在手,卻依然散發着凜凜鋒利至極的光芒,耀得仙尊都微微眯眼。
無情賞得天地塵歸塵,孑然勇烈擲一身,那宛若野火一般的眼神,充滿着不畏消磨的譏誚,似是對命運發出最不屑的嘲諷。
他,是真的不怕。
理株仙尊不由得喟然一嘆,沒想到,這把“刀”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好!甚至已有元神戰力被他折服!
少年沒有關心清浪和血潮的爭鋒,似是把一切都交給幻宗道子了,他平靜地看着下方的點點星火,眸子中有着淡淡冷冷的光輝,如雪如冰,如日如月。
“仙尊,你可願和我說說天魔之事,你大概只有幾個時辰的命了。
雖然不知爲何你選了我,但想來我身上有着仙尊認可的特質,反正是死,不如成全我如何。”
姬催玉笑了笑,額間骨玉閃爍着森冷的光,“我承認我破不開這陣勢,想來外面的元神也拿這陣勢沒有辦法,但這樣的代價肯定不小,仙尊想看看我的氣量,但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
仙尊若不想抱憾而去,不如你拿天魔之秘來與我交易。”
姜默舒不想暴露共工的不周一撞,畢竟這式神通在天地中太過出名,若是用了必會留下蛛絲馬跡,被人看破`身份。
甚至刑天他也不想暴露,便是以刑天有靈爲藉口,終是會引人懷疑。
不過以他如今的眼光和見識,自然能看出理株仙尊燃燒修爲,催發道韻的本質,血潮中慨然赴死的意志是瞞不了人的。
就如黑夜中有人奮力奔行,便是看不見,那急促的腳步聲卻如鼓點一樣,敲打在耳畔,震撼着靈臺。
“哦,催玉看出來了?”
理株仙尊猛然揮手,血潮剎那間分作兩片,如同無情春秋剪裁枯榮,向着清浪攔腰一剪。
風盡殷柔柔笑笑,玉手倏地一握,無數嬰靈猛然擡起天真的小`臉,眸子中的紅意猛然佔據了眼眶,彷彿無數兇龍惡蛟昂首而起,爭先恐後地向着血剪撲去,盡顯暴虐恐怖。
轟!
血潮的攻勢被嬰靈生生擋住了。無數嬰靈撲入血潮化出的歲月之性裡,飛快變爲少年,然後成爲青壯,眉眼又變得滄桑,皺紋也慢慢出現了,然後健壯的身軀逐漸變得衰老,滿頭白髮紛紛揚揚,最後緩緩倒在了血潮中,化爲了一捧清水。
嬰靈化成的忘川之水,絲毫不融於血潮,甚至反而從血潮內部開始侵襲同化。
佳人青絲如瀑,潤眸浸波,偷偷瞥了一眼少年。
原來,他是真的沒有騙她,這神魔彷彿就像她的手腳,不,甚至比手腳還要靈動聽話,心念一至,妙化即至。
忘川與嬰靈兩相配合,簡直如蜜裡調油,吞靈抹識之威實在駭人,她甚至隱隱感覺,這神魔恰能剋制諸般神通和法寶,被忘川沖刷幾次,大多數法寶怕是會立潰當場,被一衆嬰靈當成零嘴給分食。
他沒了長刀,沒有法寶,甚至連神魔都交給自家了,自己卻是要好好護持住他,風盡殷看向生院元神的眸子中生出烈烈戰意。
眼見風盡殷生生擋住了對面的攻勢,少年道人讚許地點點頭,旋即淡淡地說道,
“仙尊即便路子錯了,但能知行合一,也沒有說辛苦抱怨,倒是讓我有些佩服的。可惜你既然選了天魔,便和我不是一路人!”
少年道人擡起眉眼,骨玉中映着雙眸,似化爲額間的一隻眼睛,冷看天地,蔑視元神。
既然走上了不一樣的道路,欣賞歸欣賞,殺伐歸殺伐。
天魔、妖族俱是自家要掃淨的對象,只要殺下去,終會殺出個朗朗乾坤。
“不是一路人?你殺伐開道,我修株世間,有何本質區別?”理株仙尊輕輕搖頭,“皆是爲了天地向前一步,你我皆在推動天地前行,我走在前面,而你,終會成爲我。”
“我從不行手痛斬手,腳痛斬腳之事,而且,你所謂的雜根錯苗,是你在以爲,若是在他們這些根苗眼中,怕是覺得你吃得太飽。”姬催玉冷冷一笑,口中的話沒有半分客氣,“若是有得選,我也想每日喝喝茶,看看雲,想來正是仙尊看不上的雜根錯苗。”
“咦,這倒是有些奇了,不過我要承認,我確實小看了你,也小看了風盡殷。”
理株仙尊喟然一嘆,“沒想到,我居然會壓不下一位凝真。”
“仙尊,想不到的事情還有很多,若是你願以天魔之秘交換,我可以用道心起誓,一解仙尊疑惑。”
姬催玉正色開口,眸子中的鄭重一眼可見。
理株仙尊看着眼前執着的道子,忽然想起了自己剛入道的時候,真的好像啊,自己也曾有過如此意氣風發的模樣。
什麼時候開始,對天地,對衆生,對人皇失望了呢?
什麼時候自家生出了執念呢?
歸去來,氣入靈臺,心知夢幻,彷彿前事猶存。
春秋短,難得開顏,相遇相持,終是立誓修株。
皆是有執啊。
“我相信類似的話,刑天之主也對復眠說過,他不也沒說麼?”理株仙尊慨然搖了搖頭,“遺憾就遺憾吧,其實看到如今的你,已是天地對我的眷顧了。”
姬催玉一怔,旋即露出瞭然的笑容,理株有他的執,捐有情身行無情道,哪怕是身死道消,也不願辜負自己選擇的道路。
修醒生院啊,一位元神要喚衆生清醒,一位元神要斬衆生頑劣。也許大家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但有着同樣的初衷,有着同樣的意志。
橫刃與那飛光縱,生死之前得從容。
天地如此多嬌,衆生如此可愛,大道盡在其中,實在讓人心動。
少年道人輕輕撫掌,對上仙尊淡然一笑,
“既然如此,那我便省省口舌,不爲仙尊解惑了。
盡殷眼下的實力,撐幾個時辰當是沒有問題,仙尊願爲磨刀石,磨不了我,磨磨她也是一樣。
我花了十萬靈晶在她身上,當是要讓她犀利些。”
“也只能如此了……可惜!”理株仙尊認可地點點頭。
一老一少相視一笑,換來的,卻是如玉佳人一邊氣喘吁吁,一邊狂丟白眼給那沒良心的妙人兒。
笑容中,血潮宛若潮汐一般沖天而起,清浪和嬰潮化爲銀河,宛若一頭靈龍在血潮中搏擊反抗,於麒麟樓上空爆發出漫天金星銀雨。
長生元神傾力而來,神魔天命頑強阻擋,於春秋中寫意,於天地中煌煌,所執所行看得人癡,一點靈犀顯鋒至此。
你欲金栽,我求玉植,凝珀此歲血潮,他年殺伐盡施。
不知過了多久,理株仙尊幽幽一嘆,“陣勢撐不住了,萬萬沒想到,盡殷真能頂到現在。
也好,最後這一擊,若是還打不開她的封鎖,便是我輸了。”
話音剛落,漫天血光盡數匯聚到仙尊的手中,化爲了一把玲瓏精緻的剪刀,好似那天地衆生來往紛紜,皆在這一剪之下。
天地入心曾幾載,所見所思皆可裁。幸有道子送己去,遙憶故人得自在。
“可要我來?”少年幽幽的聲音出現在風盡殷耳邊,一如既往,語氣顯得有些冷淡。
風盡殷柔柔一笑,直覺告訴她,少年道人的話裡有着他最真誠的心意,非關靈晶,非關法寶,非關戰刃,是那種予你選擇的溫柔。
佳人的眸子中明麗如光,看向少年的眼神裡,甚至有着一絲癡意。
微微搖頭,輕`咬貝齒,這一擊是生院元神身死道消前的傾力一擊,必然是驚天動地,能不能接下她並沒有把握,相信他也是看出來了,才主動開口。
但……風盡殷柔柔瞥了一眼少年道人。
這是她第一次爲他對敵。
她有後天神魔,他什麼都沒有。
他尋到了她,她應許了他,要想一齊走下去,絕不能退!
否則……
她只知道,自己不想退,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但就是不想退下去。
佳人沒有說話,只是天真地笑了笑,清澈的忘川之水中,無數嬰靈咯咯地笑着,有着一樣的天真。
忘川不映人,容他盈秋波,失足於癡意,總歸不捨得。
清波化爲巨大的玉鏡,無數嬰靈託着盈盈靜水匯聚而成的晶瑩,彷彿託着一座山嶽,向着生院元神照了過去。
理株仙尊悠然一笑,衝着佳人和少年點點頭,清晰的聲音迴盪在兩人耳畔,
“有意思,她寧願身死,也想要陪着你一路走下去。
催玉啊,若她在我這一擊下不死,便好好珍惜她吧,這世間哪有情劫,皆是說來自己嚇自己的。
可惜,未能與你演法,也未能得你解惑,以後的日子,便按你自己的想法,在世間繼續殺伐吧。”
少年道人輕輕頷首。
如玉佳人則是微微躬身一禮,眸子中的神光宛若冰雪清凜,又似春風柔媚。
下個瞬間,她已然爆發出全部的忘川道韻,沒有任何保留,只爲着她所選擇的方向,所選擇的人,
一步踏前!
“這天地,真是有意思啊,有着你們這些道子,不枉這些年來這一遭。”
理株仙尊淡然一笑,“咔嚓”,右手的剪刀已然毫不猶豫地剪下。
無光無聲,清波晶鏡已是分爲了兩半。
生院元神瞬間化爲輕煙一縷,消散在天地中,再無一絲一毫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