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清覺尼、敬月覺尼、雪業覺尼盤膝相對而坐,僧袍垂垂而下,自有溫正祥雅之意,宛若凜凜雪山,靜靜佇立於天地之內,定身於逝水之中,不動不搖。
雪業覺尼平靜地開口,眼光獨到地剖析着,“若要渡金曦之主成爲我寺的日月明王,因果牽扯卻是要想想其它辦法。”
“不錯,本以爲有靈葉出手,已是萬無一失,不想這閻羅天命小小年紀,已然能勾動後天神魔之力。”若清覺尼淡淡地點點頭,已是坦然接受了上次的失敗。
關二山以煌煌鬼峰揚威風雷大宴,衆人才發現萬鬼峰可獨立爲宗的傳言並沒有半分誇大。等這心竅玲瓏的閻羅天命長大成`人,豈不又是一位無間佛母。
甚至都不用以後,眼下縱使這關二山礙於道力尚微,御使後天神魔不得持久,但哪怕只有短短几十息,爆發出的神威兇悍,也決不是一般金丹可以抵擋的。
敬月覺尼嘆了口氣,幽幽開口,“也不知這命曇宗哪裡找到的這等英才,若是換了在我寺,必不失覺僧尊位。”
這閻羅天命的神通天賦且不說,光是那沉穩卻又猛烈的性子,就是天生的修行種子。
倏地,三位元神同時止住了話語,並將目光投向了傳業寺的前寺,只因兩個稚童已經一步踏入了寺廟的門檻,乖巧的模樣讓前來參拜的善信均是眼前一亮。
閻羅天命,關二山?
場中似是颳起了一場冷風,令三位覺尼不由得眼神一凜,均是感到一絲訝意。
在三位覺尼遠遠地注視中,俊俏童子從容不迫地走到知客尼身邊,對於沿途施禮的善信,也予以了溫和友善的迴應,讓人一見心喜。
“不知小施主來我傳業寺,有何貴幹?”那知客尼爲關二山氣度所攝,恭敬地開口問道。
眼前兩個童子的衣衫並不華貴,卻是收拾得很是乾淨清爽,讓人一眼看去便心生好感。
俊俏童子先是禮貌地行了一禮,隨後便淡淡出聲,“前些日子和貴寺的師太起了衝突,不過好在誤會已然說開,甚至有幸得了貴寺覺尼的賞賜,實在是受之有愧,今日我是來拜謝覺尼的。”
聽到此處,知客尼神情中多出一抹凝重,當即忍不住出言,“小施主可是關二山?旁邊這位可是君羅玲?”
“不錯,正是我二人。”關二山微微頷首,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知客尼不由得一驚,若說這段日子誰在融都風頭正勁,不外乎就是眼前這對童`男童女了,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單看這氣度也實在讓人心折。
三位覺尼收回了目光,神色中均有一絲感慨。
雪業覺尼淡淡笑笑,“不想這閻羅天命如此知禮,不過,倒是不能弱了傳業寺的體面。”
下個瞬間,幽幽的話語倏地出現在知客尼的靈臺之中,“閻羅天命的來意,我等已是知悉,你帶他到後寺來,沿途順便帶他觀覽一下寺中玄妙,免得其有輕視之心。”
知客尼不動聲色瞟了一眼關二山和君羅玲,卻見兩人都似毫無知覺,關二山隨口應付着小姑娘千奇百怪的問題,倒是讓知客尼暗中稱奇。
“兩位小施主,請隨我前往後寺。”知客尼當即客氣地開口。
她作爲這傳業寺的知客,雖說修爲不高,但見識的修士倒是不少。若要說起來,今日只是初見關二山,卻隱隱便對他有着好感,喜愛雖是淡淡,竟有點揮之不去,彷彿就像她修行一世,就是爲了今日候在此處,來與眼前的俊俏童子相逢。
甚至不是因爲這俊俏童子外露的氣度,也不是因爲他如日中天的聲名,僅僅是因爲關二山本身,彷彿緣分的牽扯,讓他來此,讓她候此。
眼前這人,舉手投足間,似有什麼能深深吸引她的目光,甚至連身軀中的佛性都彷彿澄淨了不少。
“有勞了,謝謝。”關二山溫和地點點頭,笑容中彷彿帶着光,又好似佛陀拈花,不染紅塵,卻在天地中留下了慈悲的眉眼。
知客尼喟然一嘆,若不是眼前這童子是命曇宗的閻羅天命,她幾乎都要將其認做天生的佛子了。
旋即做了個虛引的手勢,知客尼引着關二山和君羅玲,向傳業寺深處行去。
“這是我寺的無字碑。”知客尼笑着介紹着,“若是天生的佛子,便能於此映出潛在的佛性,再根據佛性所歸,選擇適合的佛脈,也許是定緣寺,又或是歡喜寺,當然也有可能是我傳業寺……”
通體白光的石碑立在廣場之中,不時就有尼姑抱着襁褓上前,在石碑前靜靜站立,待十息後,若是石碑沒有任何反應,便會將嬰兒抱走。
就在知客尼解答之時,石碑前的尼姑猛然擡起頭來,眸子中更是有着驚喜之意,“有佛性顯化,是佛子!”
遠遠看去,那無字碑上顯出巴掌大的一處光輝,投射`到嬰兒的頭頂,當即幻化出歡喜妙生之相,更有淡淡金星不斷灑下,宛若絢麗的光雨。
遠近的一應尼姑同時放開了手中的襁褓,雙手合十一禮,禮讚道,“我佛保佑。”
知客尼眸子中也生出空明的欣喜,看着關二山和君羅玲,打趣着說道,“諸多善信都相信,若是見證佛子出世,會得佛祖冥冥中的庇佑,兩位小施主有此機緣,想來也是有福之人。”
關二山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邊上的君羅玲已然是眸中放光,“真的麼?這麼簡單就會有佛祖保佑?”
知客尼當即一怔,旋即溫和地笑笑,沒有贅言。
“看無字碑顯化出的佛性,當是歡喜寺的佛子。”
關二山指了指歡喜妙相下的嬰兒,“這個法門倒是有些稀奇,早早便定下了命數和前路……”
“正是如此,這也是我北疆佛脈長盛不衰的原因之一。”
知客尼點點頭,眼神中更是感慨,“沒想到關施主一語便道破了關鍵!
正是因爲有着傳業寺把關,北疆佛脈的修士從一開始便不會走錯路,修行起來自然是事半功倍。所以,若是這些佛子修煉有成,於我傳業寺也有一分香火情。”
俊俏童子沉默了幾息,眸子中卻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輝,這法門確實不錯,不過也僅僅是不錯。比起命曇宗將神通化繁爲簡的手段,卻是大大的不如。
以君羅玲這等資質,也能修成神通,普通修士怕是根本不明白這其中的含金量。
“這些孩子若是沒有佛性呢?”君羅玲好奇地問道,“是不是就只能修行妖族戰法了?又或是走勾招無間戰鬼的路子?”
知客尼微微一笑,卻是沒有回答君羅玲的疑問。
天地中並不公平,這不公平不僅顯化在修行上,也深印在人心中,甚至在出生之時便已註定了。
眼前這兩個童`男童女,一個是閻羅天命,絕世的鬼道之才,另一個據說是金曦之主的弟子,想來也是道體玄異。
皆是天地所眷,出生之時就是被金盆接住了,尋常人家的孩子沒有修士天賦,便是落到了泥地中,便只能是凡人。北疆的祥和之道,是各司其職,各安其位,物盡其用,人盡其用,便是沒有佛性的孩子,也是有用處的。
“你還沒有回答我呢。”君羅玲有着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執着。
“好了,羅玲,事關傳業寺的傳承之秘,總不能讓別人把家底掏出來給你看吧。”關二山忽然打斷了君羅玲的提問。
“哦……”君羅玲撇了撇小`嘴,既然二山這樣說了,想來是問得有些不合適,畢竟,若是有人到了宗裡,隨隨便便就想觀摩後天神魔,怕是也會惹得諸位神魔之主不快。
關二山嘆了口氣,這個問題的答案,此間可能只有君羅玲是真的不清楚。
嬰兒體內濁氣最少,妖廷以之生出靈慧大妖最見奇效,便是如今有了無間寺,也只能護住無間善信的子嗣。
這是北疆祥和的代價!
又看了十來個嬰兒映照無字碑,知客尼卻是沒有半分催促,這是傳業寺立足北疆的根基,也許這小姑娘還看不懂其中的玄妙,但她知道,關二山一定是看懂了。
“這無字碑外域之人也可映照麼?”關二山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
“自然是可以的,佛法無邊,衆生平等,無論是哪域的修士後人,又或是妖王子嗣,皆可映照無字碑,查看是否有修佛的潛質。
便是妖軀孱弱,又或者沒有玄妙道體,也可看看是否有佛性在身,不瞞兩位小施主,這等情況還不在少數。”
知客尼點點頭,肯定地說道。
各域各宗各姓的修士,大多都有後人,總會有些修士後代沒有道體,甚至修行神通也磕磕絆絆,大多便會請託到傳業寺,試試有沒有佛性在身。
若有佛性在身,當個佛子也不失爲一個不錯的選擇。
“羅玲,伱去照照看,若是與佛有緣,當個尼姑也不錯哦……”
關二山衝着君羅玲開了句玩笑,“就是會沒有頭髮,不過是羅玲的話,就算沒有頭髮也一樣很漂亮的。”
君羅玲咬了咬嘴脣,有些分辨不出來關二山是在笑她,還是在誇她。
不過,誰要當尼姑啊?!聽說尼姑都是不能有道侶的……
照就照,萬一有佛性,還可以氣氣二山!
君羅玲小心翼翼地走到了無字碑前,幾位抱着襁褓的尼姑皆是退後了幾步,這也是傳業寺向來的規矩。
結果,君羅玲搖頭晃腦地站了幾息,中間還做了個鬼臉,甚至最後雙手叉在了腰間,惡狠狠地威脅對面,無字碑依舊很不給面子,光潔的石面上不見半分漣漪。
君羅玲有氣無力地開口道,“我還是跟着師尊好好學陰華吧,佛性什麼的,人家沒有!”
說完便氣鼓鼓地嘟了嘟小`嘴巴,似是有些垂頭喪氣。
沒有就沒有吧!關二山悠悠一笑,無論有沒有佛性都無所謂,通天大路就在腳下,成龍之道就在掌中,這是命曇宗願意給出的。便是麒麟天歸入諸脈天子之手,也必然有一城之地可任隨她心意,有千萬計的修士和凡人得她庇護才能存於天地之中,這是自己曾許諾的。
已然擁有了很多,只是君羅玲自己不知道而已。
“二山,你也去試試,搞不好你也有佛性呢?若是你沒有,就算我們打個平手……”君羅玲眼睛提溜溜一轉,眸子中已然有着捉弄人的味道。
自家沒有佛性,那就沒有吧,也沒什麼打緊的!但二山身爲閻羅天命,鬼性倒是不少,應該不可能有佛性在身。
佛鬼之性宛若油水,天然不容,便是當時無間佛母化鬼爲佛,也是諸般辛苦,融匯了六寺本願經,才凝出了無間佛性。
若是二山沒有佛性的話,至少這件事,自家沒有輸給他。
“好!”關二山笑了笑,淡定地點點頭,旋即看向知客尼,“我若是試上一試,不知可還方便?”
知客尼心頭猛然一跳,怔了幾息方纔嘆了口氣,“自無不可,閻羅天命願意一試,是我傳業寺的榮幸。”
不知爲何,話一出口,她只覺得自己的心猛然提到了半空中,似是生怕看到關二山照碑之後無奈的笑容。
但冥冥之中,卻有一種解脫之感莫名出現在她的心頭,彷彿虛空中的業力都在隱隱沸騰歡呼。
“謝謝帶路,也不知我佛慈悲,會不會對我有所垂憐。”關二山眼睛微微眯起,正色開口,臉上已然沒有半分玩笑之意。
俊俏童子淡定站在無字碑前,無聲,無息,無漣漪,無波瀾,好似沒有任何變化。
“啊,原來二山你也沒有佛性啊!”君羅玲眸子中生出欣喜之意,用力地衝關二山揮着小胳膊。
沙沙……沙沙……沙沙……
就在關二山轉過身的一瞬間,整個傳業寺猛地震了一下,彷彿佛土之下有地龍甦醒過來,睜開了雙眼,舞動着身軀。
整個無字碑大放光明,映照在關二山身後,就像是一尊佛陀拈花輕笑於世間,灑下了無量光輝,灑下了無量慈悲。
內外婆娑,十方光明……
融都上方遮蔽一切的妖雲和佛霞被通天徹地的金光衝散,宛若滄海分波,好似羣山讓路,佛吟禪唱從天而降,宛若祭祀鴻音,氣象極其恢弘。
知客尼虔誠地跪在地上,她終於是知道了,從見到關二山開始,她的感覺就沒有錯過。
她修行一世,就是爲了今日候在寺門,爲佛陀引路。
佛降世間,當有佛衆相隨,所以纔有了她。
君羅玲看着漫天的金光,徹地的瑞彩,嘴裡喃喃說道,“好像,又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