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的雪原之上,千里寒流千里雪,獨往獨來銀粟地,悠悠颺颺,霧凇沆碭,上下一白,彷彿浩浩滄浪接天,過了人間,淨了人間。
澄碧的天空中,從來無情日月,猶照羣山長河,多少新鮮被吹舊消磨,爲漫漫積雪所覆沒,有那風流雲或閒愁,有那崢嶸風或悽惻。
雪中自有別,黯然銷`魂者,融後化後便是永決,但是明年山阿再次映白,又豈會是故雪重來,只是雪中之人,身在這茫茫無垠之中,卻是難以自知。
雲界之中,數個身影憑空而立,各有光氣護體,運轉不休。
或是佛韻從虛空中顯化,金花盈盈,灑落金屑銀雨又歸於虛空,又或是妖氣沉沉如墨,不住地翻涌,如獸咆哮,如煞沸騰……
明麗的天光之下,諸聖各顯不凡氣象,爲這天地中的風清氣朗添了一抹神聖莊嚴。
藍菩妖聖眸光灼灼,盯着下方那處明淨之地,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不少。先天妖靈出世,放在任何一家妖廷來說,都算得上千載難遇的大喜事,甚至比龍子、鳳姿出世還要引人注目。
鬥心、氣運、天時、地利……這些都能促使妖王成長爲大天妖,進而跨出關鍵一步,成聖成尊。
不過這些都有着太多的意外,便是藍菩自己也不敢誇口,由她培養起來的妖王,一定能晉升妖聖。
妖廷的傳承中,只有血脈的延續是最穩固的。
先天妖靈出世,這預示着各大妖廷中又會多出一脈貴血,而在其成長完全後,當會直入聖位。
比起鬥戰煉體,生死煉心這些,妖聖之尊幾乎算得上唾手可得,省卻無數的苦功不說,過程更是穩穩當當,足以讓人羨慕得眼珠子發紅。
“應該就是在下方了……”吟善天女輕輕`咬了咬嘴脣,看着下方那片素淨的天地,不由得幽幽一嘆。
先天妖靈入世固然是好,但若是有了爭執所在,反而不是美事了,而下方這即將出世的妖靈,本身便有可爭執的地方。
這妖靈怎麼會還有淡淡的佛韻在身?
“不錯,北疆幸爲佛土,妖靈還未出世,便能顯出與佛脈有緣,實在是我佛慈悲。”
善見寺的覺僧雙手合十一禮,深深向下瞥了一眼,旋即緩緩開口,“既然六寺兩宗都有來人,妖聖也在,不如就此論一論如何?”
吟善天女眸子微凝,心頭當即咯噔一下,卻又化爲淡淡苦笑浮現於仙容之上。
看來,到底是躲不過去!不過先把話說開也好,免得晚些時候妖靈出世,再彼此爭奪,怕是更傷和氣。
“這妖靈是未來的大聖,想來證個菩薩尊位也不在話下,與我典道倒是無緣,就不在其中摻和了。”面容森惡的中年人淡然一笑,他正是煉威典道的長隕仙尊。
他精明的眸子打量了一圈,笑容不減,聲音倒是略顯感慨,“不過,能見證佛土之上,第一位現世的先天妖靈,倒是我典道的榮幸。”
“巫恨別府向來不爭,各位還請自便,我年暮骨朽,只想來看看新鮮。”老者嘶啞着聲音,咳嗽着開口,一眼看上去彷彿行將就木的耄耋老者。
巫恨別府的竭載仙尊,向來獨來獨往,少與人結下交情,不過他也是天宗中少有的資深元神,如今他說不爭,便是幾脈佛寺都暗中鬆了口氣。
先天妖靈的好處大家心知肚明,便是暴殄天物,以東界的先天奪情法門來用,也能輕而易舉得到一位元神戰力。
藍菩妖聖冷冷一笑,將柺杖在虛空中一頓,“很好,還有要退出的沒,沒有的話,大家說道說道也好,不過,我倒要看看,誰能在我手上奪了這娃兒去。”
由不得她隱隱發怒,真龍盡數隕落的今天,妖廷的每一脈貴血都彌足珍貴,之前蛟屬盡數入劫,流明妖皇氣得當場吐血,妖師更是親自主持祭祀之禮。
如今徹雷妖廷得天意所眷,有先天貴血出世,誰敢圖謀就是與各大妖廷爲敵,執意與她藍菩過不去。
妖聖語音剛落,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卻是從稍低的雲界中傳來,恭敬有禮。
“佛母讓我代無間寺前來見證徹雷的大喜之事,卻是有言在先,因果鼎沸或真或幻,最難纖塵不染,她如今以身鎮運,雖是無悔,卻是應了劫數。
此來,便是有天大機緣,無間寺也無須再爭了。”
聞來富垂手立在雲間,玄黑幽深的冥霧託在他的身下,看着諸多大聖、覺僧、元神的視線落到他的身上,他趕緊垂下了視線,身上似乎有着沉如山嶽的壓力。
藍菩妖聖的目光當即多了一抹柔和,淡淡開口,卻有着不容置疑,“既然如此,那就請聞來富轉告你家佛母,這次倒是承讓了,這人情我來日必有所報。”
“大聖所言,我必然一字不漏呈於佛母。”聞來富渾身已然大汗淋漓,旋即向着各位大能拱手深深一禮,再度退得遠遠的。
面對代表北疆所有勢力的大能,說不緊張那是假的,不過佛母既然派他代無間寺前來見證,他也只能勉力爲之。
不過在聞來富看起來,事情怕是不會順遂,畢竟這雲界中的氣氛已是愈發有些緊張了,彷彿那逐漸繃緊的弓弦,不知何時就會“砰”地一聲,崩斷在各人心頭。
偏偏他此時又不敢召出戰鬼護衛,否則就是對諸聖的大不敬,沒辦法,聞來富只能兀自強撐着心中的不安,戰戰兢兢地立在雲端偏低的位置,很是辛苦。不過,佛母也對他說過,若是事有蹊蹺,當立刻打開佛獄,至少不能讓人小覷了無間寺。
越過天女的妙軀,藍菩妖聖將視線轉向了五寺的覺僧,嘴角有着淡淡的冷笑。
想虎口奪食?從自家證了聖尊以來,還沒有任何人成功過,便是那縱橫諸天的天子,不也是隕落在了自家的杖下。
“有那皮癢的,儘管上來試試,不過老身醜話說在前頭,若是丟了麪皮,那是自找的,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殺氣騰騰而又滿是自信的聲音令所有覺僧神色一凜。
天女也是微微嘆了一口氣,雖說妖聖的意志如此堅決,但五寺也絕不是沒有機會,畢竟那妖靈身上帶有佛韻,只要將之勾動,便能定下因果。
也正因如此,藍菩妖聖多少也有些瞻前顧後,語氣雖是兇狠,倒也不知不覺留了幾分餘地。
而此時,雪原之上,已然漸漸出現了宛若漣漪一般的震顫,彷彿白雪覆蓋的凍土之中,有那未知之靈已然慢慢甦醒過來,令人心神悸動。
甚至有隱隱的轟隆之聲,帶起積雪翻涌,大地之上慢慢被變得霧罩煙籠,雪色溟濛,茫茫一片滄原上,已然開始天象大變。
“開始化生靈韻了,便由我來護法,你們要定下章程的,不要耽擱,免得誤了這孩子的出世之期。”
吟善天女空靈宛若天籟的聲音響徹在雲界中,提醒着衆人時間似是已經不多了,不過輕言細語之間,卻是將緊張的氣氛暗中消弭,若是不涉比拼鬥法,倒也不會傷了北疆祥和。
“你等五寺的作派還比不得沈採顏爽快,不管伱等如何來說,老身和明凰在此,就斷斷不會容這孩子走了歪路。”藍菩妖聖沉着臉,重重頓了一下手中的柺杖,語氣中絲毫不讓。
天女倒是沉得住氣,沒有什麼反應,只是將靈覺投射`到下方的茫茫大地,專注等待天象的變化。
幾位覺僧看着藍菩老太太身後的幾位妖聖,不由得有些驚疑,第四明凰也在?
“既然是先天妖靈出世,豈能不來看看,第四見過各位,有禮了!”淡然的笑意浮現在一位妖聖臉上,旋即化爲了傾城絕美的面容,眸中看玉做人間,盈若銀河波底月。
彷彿雲界中驟然出現一縷暖意,無端天與娉婷,笑勝星華風情,與明霞競紅,與澄水爭碧,風鳳各相映。
“既然是明凰在此,自可以論論道理。”
黑天寺的覺僧微微頷首,合十一禮,“北疆化爲佛土,纔有這等機緣有妖靈入世,正是與我佛有緣。”
“呵呵,沒有沈採顏執掌了生道,有個屁的佛土,要照你這麼說,你們五寺先去無間寺給佛母磕一個,再回來和我老婆子說什麼地上佛國。”藍菩妖聖也直截了當開了口,當即戳在了對面的軟肋之上。
“與無間的因果,我等自會報還,無論如何,這先天妖靈身具佛性卻是不假,若是妖佛雙修……”
善見寺覺僧的臉上換上了更爲慈悲的神色,言語之間,有金花紫氣憑空而出,盡顯祥和。
“不可能!”
斷然出聲拒絕的卻是第四明凰。
到了顯化尊位的那一刻,無論之前兼修多少,都只能選擇一條道路走上去,或爲天子執妙,或爲元神靈韻,或爲妖聖血身,便是那戮族號稱融合了人妖魔之性,到了破障登天之時,也需要作出選擇。
若是其它妖聖血脈也就罷了,作爲一脈貴血的首位先天妖靈,妖廷絕不能容忍其血脈力量有所不純,這關係到妖廷血脈的傳承,也關係到血脈神通的強橫與否。
感受着天地中愈發躁動的靈韻,明凰和妖聖已然隱隱有所感覺,這位即將出世的妖靈怕是非同小可,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血脈之貴可能堪比龍鳳。萬萬沒有想到,第四明凰拒絕得如此乾脆,五寺的覺僧頓時都愣在了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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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凰,妖聖,還請三思,我佛脈也不求獨佔妖靈,佛法無邊,自是能包容一切。”定緣寺唯一的覺僧面露希望之色,再度規勸起來。
若說幾寺中哪寺對先天妖靈最爲眼熱,非定緣寺莫屬。兩位覺僧一個入了佛獄,一個被刑天之主斬殺於雍都,北疆六寺中,定緣寺實力陡降,行`事更是變得謹慎小心。
若是這尊妖靈到了定緣寺,被佛法感化,想來還要勝過當年的化真妖皇,這個念頭如同天降甘露,落到了定緣覺僧的心頭,一星熠熠初尚微,俄頃滿天如灼龜。
且看緣法吧,覺僧悠悠一嘆,似是期待地看向下方已如浪涌的大地。
“本就是我妖廷的先天妖靈,有浩浩大道不走,反而要去走彎路?”藍菩妖聖冷冷一笑。
“這孩子身有佛性,便是妖聖和明凰不允,也會自然而然被佛脈吸引,到時妖聖和明凰怎麼攔?就不怕攔成仇人?”善見寺的覺僧緩緩捏了個佛印,滿臉淡定地說出了未來可能的情況。
藍菩妖聖的眸子中頓時出現了局促之色,竟是張口無言,那副鬥意昂然的老臉彷彿變得更加嚴厲了。
見妖聖答不上來,善見寺的覺僧合十一禮,“妖族主生,天魔主滅,就跟那種子一樣,石頭、泥土、黑暗、無光、能將它掩住,卻不能阻止其破土而出。
正所謂堵不如疏,明凰、妖聖,這孩子註定與佛有緣,若是因此讓其與妖廷生了嫌隙,卻是佛妖都不願看到的。”
此言一出,便是第四明凰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緊鎖的眉頭,微凝的鳳目,無一不在訴說着明豔仙子對未來的思考。
就在幾位還在爲妖靈的歸屬討論之際,天地間卻是出現了驟變,一直將靈覺籠罩下方的吟善天女頓時神色大變,“不好!”
似天中雲氣有千峰砸向大地,如地底崩聲有萬壑齊齊哀鳴,彷彿有暴烈長鯨於大地之下縱橫觸破,雷作罰,火爲殺,劫爲君兮紛紛而來下。
虛空中韻浪滔滔,千層雪霧渾泥激盪,大地龜裂,彷彿這荒原之中化爲了混沌,破碎之聲逐漸匯爲了巨響。
“血脈甚深,不弱於龍鳳,但成也如此,敗也如此,妖軀演化出的道韻難以凝在血脈之中……”天女幽幽一嘆。
該說的已然說了,在場的都是天地中的大能,稍一提醒,便能知道前因後果。
藍菩妖聖當即一怔,聲音已然有些嘶啞,“血韻太強?逆天而行?無法入世?”
怎麼會這樣?怎麼可能會這樣?!妖聖看着下方宛若沸水一樣的大地,眸子中不由得流露出一抹痛心。
浩瀚的雷火已然憑空出現在雲界之下,恍如萬馬千軍一般震撼人心,一陣緊似一陣,如狂潮決口,向着大地奔流飛瀉而去,晃眼間轟轟隆隆之聲已然響徹天地。
“居然是兇韻!”覺僧和元神看着下方的天地之威,情不自禁嘆息出聲。
道韻太銳,既是好處也是壞處,若是成功入世,那自然於鬥法爭勝之時,犀利無比,但要想順利入世,不被天地排斥,卻要看自家的造化。
天地中赫赫有名的入世之法,便是命曇宗的神魔真言法門,只是這法門是刑天之主自悟,是命曇宗的根基,根本不會外傳。
曾有宗門想要仿效,要不就是隨口胡謅毫無效果,要不就是行法的金丹當即被此間天地中的無窮願力碾爲齏粉,這才絕了某些宗門的心思。
當然,便是刑天之主在此,以他對妖廷斬盡殺絕的態度,也絕不可能相助下方的先天妖靈。
如今看來,便只能用最原始的法門了,妖聖和明凰對視一眼,皆是同時點點頭。
藍菩妖聖已然倒吸了一口涼氣,再也顧不上與佛脈的相爭,眼下反而是有些慶幸,幸好佛脈在此,幸好妖靈身上還有佛韻。
“以血牽機?”
“對,先天之靈入世,若是實在艱難,可由貴血引之,只可惜每脈貴血只能牽引一次,若是無應,便只能徒呼奈何,好在下面那孩子還有佛韻,若是佛脈願意出手,便會多幾次機會。”第四明凰的面容上也多出一抹焦急。
“沒問題,我代各寺佛脈應下了。”沒有絲毫猶豫,吟善天女沉沉出聲。
定緣、歡喜、化禪、黑天、善見的覺僧一一於雲界中灑下了佛血,可惜下方依舊是混沌一片。
“還是不行!”天女不禁咬了咬嘴脣,眸子中的遺憾幾乎脫眶而出。
藍菩妖聖灑下了妖血,混沌似乎怔了一怔,卻是光焰暴漲,變得更加狂暴了。
第四明凰灑下妖血,“轟隆”,雷霆火焰當即已然爆散開來,混沌一般的大地如冰輪乍涌,雷火四射,直將雲界衆人的臉色照徹得陰晴不定。
直到藍菩身後一位昂藏魁梧的妖聖滴下了妖血,下方的混沌倏地一靜,旋即化爲了巨大的漩渦。
漫天道韻飛揚,凌`亂飄搖,宛若下了一天的暴雨!
大地深處,發出低沉尖銳的響聲,似是蟲鳴,又像妖獸嘶吼,彷彿在衆人心肝上撕撓。
轟!
巨大的“兇”韻呈於天地之間,旋即激盪起漫天血色清光,無垠無際。
下個瞬間,一頭六翅金蠶,從混沌的大地中沖天而起,放出數百丈的妖雲,鮮紅似血,薰染得虛空都極爲赤豔,幻麗無儔卻又無比危險。
“兇”韻頓時浩浩蕩蕩狂涌而至,沒入到妖雲之中,如生萬物之妙。
六翅金蠶仰天長嘯,虛空頓時如波浪一般翻涌,好似天地爲其兇威所攝,盡顯猙獰恐怖。
幾息之後,似是再也撐不住爆發的外相,妖雲滾滾而回,裹住了金蠶宛若小山的妖軀,旋即急劇在變小。
待妖雲消散,其中已然露出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衝着雲界中的衆人張牙舞爪,
“累死我了,好餓!若是沒有吃的,咬你們哦。”
雲界中的衆人見狀,皆是啞然失笑。
但諸多元神、妖聖臉上的笑容卻是轉瞬即逝,更是換上了可怖震驚之色,甚至藍菩妖聖爆發出森森妖氣,似有着全力以赴的決然,以及深深的忐忑不安。
幽幽的神魔真言已然迴盪在虛空之中,似近似遠,似幻似真,宛若閃電撕開了天際,彷彿巨斧劃開了混沌。
“除天之光害,恤地之百艱,殺得妖窮,爲人道敬,爲鬼神宗……
自有銳芒執在手,爲作世間屠妖人,
何妨落得至尊血,化雨吹銷萬里塵……”
雲界中的諸聖將靈覺探向四面八方,卻在遠遠的羣山之巔,發現了一位魁梧雄壯、外貌英偉的猛漢,一手擎紅弓,一手掣白箭。
而在昂藏大漢的身側,一位儒雅道子同時擡起了手臂,似是執弓捏箭,很是艱難地拉開了無形的弓弦。
弓如霹靂弦驚,殺伐聲裡一身輕,以誠來敬,以命來拼。
英偉的猛漢以同樣的動作,輕輕鬆鬆將白箭搭在了紅弓之上,倏地拉爲滿月。
“第四明凰,得罪了。”淡淡的話語迴盪在雲界之中。
似那雲光侵了履跡,若那山翠拂了人衣,好是寂寞漁人,寒江裡披得一蓑歸去。
望不盡,冉冉斜陽,看不盡,血染白茫,吹去一片冷香,清輝了若雪北疆。
下個瞬間,在衆人不解的目光中,藍菩妖聖身後那位昂藏魁梧的妖聖,頹然握着插入胸口的白箭,臉上露出了慘然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