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北疆的風顯得有些凜冽,但御使雲臺行在雲界之中,倒也頗有不同於它域的意趣。
擡眼向下看去,一片茫茫雪白鋪陳在羣山長河之間,如碎碎墮了瓊芳,似渺了萬里層雲,幾處雲霞之中,彷彿軟紅光裡涌銀浪,青山本不老,於此白了頭。
無數的白雲之中,緩緩騰出一座白玉樓臺,不斷灑出點點星輝,盡顯帝月弈星的從容氣度,經行之間,有隱隱金光繚繞,好似大日經天,煌煌正正。
“薄衫不耐北地風,孤身映殘紅,心向真鳳卻陌路,可嘆難從容,
遙遙殺聲催我醒,且待那間血朦朧,
道是人間仙影,尋遍萬山惜無蹤。”
金倌染立在雲臺之後,看着不斷消失的視野盡頭,心中似有千言萬語,終是化爲了沉沉的嘆息。
君羅玲見得師尊有些蕭瑟,不由得想要邁步上前,瞬息之間,一個身影卻是飄飄然攔在了她的身前,彷彿蜻蜓點水,不帶半分煙火氣。
關二山微微衝君羅鈴搖搖頭,望着意興闌珊的金曦之主,心中不禁有些唏噓。
前兩日,他提出北疆歷練已盡,所有課業都已完成,想去南域看看海域風物,本以爲總要耽擱些日子,分別拜別佛母和妖廷主事。
不曾想,佛母身鎮幽冥,無法拜見,而金曦之主卻一反常態,讓他當日就拜別妖聖、明凰、天女,似是片刻也不想在這北疆待了。
他猛然意識到,北疆怕是有大事即將發生,在這隱隱醞釀的風`波之中,能否安穩渡過,便是日月神魔之主似乎也沒有什麼把握,這才藉機讓他早些離開。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關二山不動聲色,當即拉着君羅玲一起,去徹雷妖廷拜別了妖聖、明凰、天女,彷彿一切如常。
待出了融都,閻羅天命立刻駕起雲臺拔腿就走,就彷彿身後有兇獸已然張開了血盆大口,正擇人慾撲。看到金倌染離開融都後,神情中似乎輕鬆了一些,彷彿千鈞巨石已然從心頭挪開,他就知道自己當是選對了。
只是到底北疆出了什麼變故,關二山雖然不好開口詢問,但多少還是有些好奇。
直到剛剛,聽到金倌染無意中的呢喃自語,他終是恍然若夢醒,明白了身後茫茫的北疆大地,醞釀着多麼恐怖的風`波。
刺殺第四明凰?!宗主來了?!
閻羅天命瞬間想到了這個恐怖的可能,不對,不是可能,而是即將甚至正在發生的大事,他的心頭頓時騰起一片灼灼火熱,旋即又化爲深深的敬畏。
便是后羿有落鳳之力,一擊得手後,要怎麼逃?藍菩妖聖親身追襲,任何一位元神戰力都不敢等閒視之,加上近日融都中還有五宗佛脈的覺僧演法,溯雪妖廷也有大聖趕來朝賀,這種情勢下,當衆刺殺明凰?
在關二山看來,在北疆刺殺第四明凰,幾乎算得上喪心病狂了,便是他有窺真一脈的三種魔妙,甚至不在算中,也絕不敢做出這等幾乎等同於自殺的舉動。
君羅玲乖巧地站在邊上,雖然她有些不明白,爲何師尊和二山忽然同時都陷入了無言的沉默,不過,羅玲這麼聰明,自然不會打擾他們的啦。
金倌染轉過身來,看着關二山和君羅玲,幽幽嘆息一聲,到底自己還是有些懦弱了,甚至還要借二山的決定來斬斷心意,或許如此辭了凰面,別了鳳顏,自家心頭的遺憾卻是千萬年都不得消竭。
忽然之間,金倌染一左一右牽起了兩小隻的手,共同注視着茫茫大地飛快地離開。
“二山,若是有一日,你不得不殺了我,你會猶豫麼?”金曦之主語氣中多出一抹寂寥意味,在風流雲開的清麗天光中,孤獨大日如常照在靈慧女修的身上,似有悽惻,如有絕闊。
聽到金曦之主的話,君羅玲忽然擡起頭大聲喊着,“不會的,二山纔不會呢,他絕不會對師尊動手的……”
說到最後,女`童的眼睛已然有些泛紅,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羅玲,我知道,但有時候在這天地中,多少會有些不得已,有些不願意,半點不由人,這也是二山的課業哦……”金倌染輕輕捏了捏君羅玲的小手,給了她一個瞭然的眼神。
“我……我不知道……”關二山的眼神中不由得多出一絲迷茫。
其實金曦之主的話,他一聽便有所會意。
金倌染和第四明凰一見如故,有的人就彷彿經年缺憾的夢,一旦遇到對的人,哪怕相交的光陰不長,卻深刻得令人無憾,彷彿如明光一般溫暖了彼此,好似淨水一般滌盪了心塵。
不多不少,不遲不早,恰有一個人等在那裡,恰有一個人與之相見,如雪漫空來,觸處似花開。
這樣的人,要看着她死,甚至要親手殺之,是無情還是圓滿,是可憐還是決然……
白衣沾血不染心,刃生紅蓮不着意,佛耶?魔耶?
若是母親有命,自己能不能毫不猶豫地動手,殺了養憂真人,斬滅金曦陰月,偷襲刑天之主……自己煉這麼久的心,明明已然變得更強了,爲何面對這樣的一問,卻似乎又變得有些彷徨,還比不得雍都破天之時。
就好像,就好像,變得與眼前的金倌染一般,有些不敢面對。
母親會給自己答案麼?父親會給自己答案麼?時間會給自己答案麼?
“我不知道,也許不得不面對之時,我會作出抉擇,但眼下的我,回答不了……”關二山感受着觸處溫潤卻又有些軟弱無力的手掌,語氣不由得有些消沉。
君羅玲聽着聽不懂的話,忐忑無比,看了看自家師尊,又看了看關二山,絲毫不明白今日到底是怎麼了,明明去南域的路途一切順遂,怎麼師尊和二山都這麼傷感。
“實在意外,沒想到二山也有被難住的時候……”金倌染靜靜一笑,還待接着開口,忽然之間,深深的悸動降臨在金曦之主的心頭,似乎天地中的日韻都被巨大的恐懼牢牢攝住了,絲毫掙脫不得。
滾滾清淚瞬間從金倌染的眸子中奪眶而出。
珠碎遠方珍,鳳隕雪裡深,斷送一生明粹,卻是劫裡昏昏。
關二山看着金曦之主慧容上驟變的神情,當即驚覺,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可是明凰……可是宗主……”
金倌染沒有回答,只是愛護地摸了摸關二山的小腦袋,語氣中似有自責,“二山,我還是高估了自己,實在有些懦弱了,以後別學我……”
金曦之主的神色有些迷離,君羅玲的眸子依舊透露着純真的疑惑,而關二山的神情中卻變得很是複雜,囁嚅着嘴脣,似是無言自辯,似在淬鍊冥頑……
三人靜靜看着逐漸遠去的茫茫雪原,各懷心緒。厚厚的積雪下,冷冷的凜風中,有着意志與意志的碰撞,無悔,無懼。
暗赴風雷落鳳宴,難識傾身照面,驚來孤寒一箭,謊裡盡予悲歡,了結百轉心念。
……
雲界中的北疆諸聖,已然不是第一次見到刑天之主了,只是當日姜默舒御使無頭刑天斬殺徹雷妖皇之時,僅僅驚鴻一瞥,如今這儒雅道子再度現身北疆,卻依舊是那副雲淡風清的模樣。
姜默舒身上的素色道袍彷彿纖塵不染,身後的頭髮就這麼散亂的披着,顯得十分隨意。只可惜,道子手中執着的森白骨刀,清楚言說着神魔之主心中的決意,嘴角若有若無的笑意彷彿極其噬血,而眸子中的明銳更是宛如烈火熔鑄的冰玉,鋒芒畢露,擡眼偏寵殺伐連連,更以瘋魔換明豔,來逢舔血刃間。
諸聖的目光並沒有停留多久,而殺伐道子此時卻是不再冰冰冷冷,就彷彿一個儒雅的讀書仕子,溫潤且待人有禮,左手豎在胸前,淡定一禮,“聽聞北疆開了風雷大宴,我便披星戴月趕了過來,不過可惜還是晚了一步,飯也沒吃成,好在此來北疆倒也不算白跑一趟,各位妖聖和元神,就此別過……”
諸聖怔在當場,似是還沒有回過神來,到底發生了何事,第四明凰明明就在邊上,姜默舒御使后羿神魔偷襲,結果一箭射偏了?
不過下個瞬間,諸聖便明白了,有幾分震驚更有幾分冷意,萬萬沒想到,刑天之主這樣都能成功刺殺明凰。
“藍菩,我被窺破了跟腳,敗得不冤,這一箭本就是我願意來接的,這段日子麻煩你了,謝謝……”倒下的妖聖變回了傾世鳳姿,螓首輕頷,語氣中倒是淡泊寧靜。
藍菩妖聖已然老淚縱橫,只感覺心中的殺意從未如此熾盛過,恨不得以血脈神通將罪魁禍首擊殺,讓一而再,再而三挑釁徹雷妖廷的刑天之主,魂赴幽冥。
看着消失在遠方山巔上的身影,妖聖雙眼微眯,其中的眸光已然寒冷徹骨。
而之前假扮明凰的禽聖已然恢復了真身,卻是位中年美婦,只是眉眼有些狹長,目光銳利得彷彿森冷的劍光。
眼下的局勢已然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明凰中了落鳳箭,隕落就在頃刻之間,救無可救。
“可惜,雖是誑他來了北疆,我卻僅僅換了他一隻箭,倒也有些可惜了。”
明凰看了一眼胸口逐漸虛化的法箭,不由得苦笑一聲,“當真是最克至尊妖血,尤其克我禽妖一脈,也不知他哪來的靈機,居然能煉成如此逆天之物。”
“明凰,是我的錯。”美婦幾步走過來,拉住了第四明凰的手,眸子中有着深深的懊惱。
“不關伱的事,另外,也和倌染無關,她昨日便離開了。”
天籟仙音已然漸漸微弱,甚至變得有些迴天乏力,明凰深深吸了口氣,臉色竟然變得紅`潤了幾分,喟然嘆道,“都說那姜默舒予人體面,倒真是沒有說錯,他本可以讓我無法交代後事的。”
“那是他要爭取時間逃出北疆!”
藍菩妖聖恨恨出聲,眸子中的森然冷意更甚北地凜風,“等老身截住了他,定要讓他在這北疆身死道消,陪着你同去幽冥。”
聽到此處,禽聖忍不住出言,“明凰放心,我便是拼着同歸於盡,也定會讓刑天之主再放一箭。”
“那就拜託二位了,可憐這天地中,既然有了至尊貴血,卻爲何還要生那執殺斬尊之人,冤孽……”第四明凰燦然一笑,大大方方承認了自家的不甘心,嬌姿風韻中卻是難得多出了往日裡不曾有的柔弱。
若說沒有遺憾,卻是假的,她與金倌染傾心相交,倒是從未想着憑這份交情保住性命。 Www ●ttKan ●¢ O
只可惜,美夢成空,涼薄天命容不得並肩情衷,彼此蹉跎於人妖狹縫,少了機緣一分,從今往後此生,那人要獨自品這天地中的冰冷。
此時的明凰,已然沒有超然脫俗的明豔,淡淡泛紅的臉頰更像是與閨蜜相約的少女。
無端於此恰邂逅,彼此心有悠悠,願有歲月可回首,長風送我到西洲。
“來了這北疆,真好啊……”明凰的聲音越來越輕,似是如釋重負,“倌染,你且在這天地中保重,我先走一步……”
淺淺的遺憾,淡淡的滿足永遠凝固在了俏`麗的嘴角,明珠玉碎,只有幽幽玉音緩緩消散在天風之中。
北疆諸聖同時發出沉沉的嘆息。
便是天地中至尊至貴的血脈,於這淵劫中,也只有懷着悵然的遺憾,無奈地逝去,彷彿在這生與死的碰撞之中,一切都是如此地無常。
活着的人,會揹負逝去之人的心願麼?
“天女,麻煩你照顧一下那孩子,也請六寺佛脈協助,撐起整個北疆的祥和氣運,一起出手截住刑天之主的外逃之路。”
轟!藍菩妖聖眼露兇光,柺杖狠狠在虛空中一頓,已然將虛空打得裂紋處處,“若是北疆六寺出手,老身代妖廷承諾,下面那孩子可選一宗佛脈掛單,妖廷絕不干涉!”
烈烈的聲音打斷了諸聖的思緒,令所有覺僧神色一凜。
旋即,藍菩妖聖又轉向了煉威典道和巫恨別府,沉沉出聲,“事關我北疆的顏面,也請兩位出手,若是老身的人情不夠,我還可以代表溯雪作出承諾。”
長隕仙尊和竭載仙尊剛要說話,藍菩妖聖慨然作聲,“也不需要各位和刑天之主拼命,只是稍加阻攔,自有我和其它妖聖與之一決生死,因果也不會算到各位的頭上。”
三息過後,諸聖皆是微微點頭,北疆是祥和佛土,若是讓刑天之主來去自如,想殺誰就殺誰,確實損了北疆顏面。
藍菩妖聖擡眼看向遠方,冷冷一笑,小蟲子,當真以爲北疆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
且把性命留下!